第55章 文學城獨家發表
安歸在半夢半醒之間, 只覺得臉頰被什麽東西輕輕蹭過,一下又一下,有些頑皮的意味, 弄得他不免有些癢。
他慵懶地半睜開眼,看到身邊的燕檀不知何時已醒了過來, 正捉着他披散的金色長發編辮子, 不留神時, 手上的發辮就偶爾會輕蹭他的臉頰,微微刺癢。
昨夜從存放糧草之處抱她回帳中時, 他就發現她的身量比初來樓蘭時又長了一些,在漢人少女裏已經算不得矮。但此刻她躺在裏側, 軍帳外漏進的日光被他全然遮住, 她整個人被籠在他投下的陰影中,還是被他襯得有些嬌小。
小公主的臉頰略略高過他胸口一點, 低垂眼睑, 全神貫注地玩着他的金發,眼中帶着頑皮的笑意, 半點沒注意到他已經睜開了眼。
安歸忽然想起他幾月前在元孟面前挑釁時,曾同他說過, 身量到自己胸口處的女子抱起來應當是最為舒服。
他思及此, 心情更是大好, 長臂一勾将人帶進自己懷中,正好将下巴抵在少女的發頂,與她緊緊相貼。
嗯, 果然舒服。
“你醒了?”燕檀輕輕推了推他的胸膛,從他懷中冒出頭來,“昨夜未曾來得及問你, 身上有沒有什麽傷,可找軍醫看過了?”
她醒來的時間不短,聲音如鳥鳴般又脆又靈。但安歸才睜開雙眼,還未完全清醒過來,聲音還是低啞的,偏偏又存了捉弄她的心思,于是便在她耳邊用略略沙啞的聲音撒嬌道:“嗯,有些不舒服……”
燕檀沒有想到他會這麽壞,一時心急道:“哪裏受了傷?嚴重麽?要不要我去喚軍醫來……”
說着她就要起身,卻被安歸按回懷中,噙了一絲笑意繼續逗弄道:“軍醫都是大男人,有什麽用?還是要阿宴好好安慰一番,我才不痛。”
她同安歸相談一向用的是樓蘭話,今早他卻突然湊在她耳邊用中原話撒嬌。安歸雖也懂中原話,但不免有些不太熟練,比如眼下就不知是否是不熟練的緣故,他把“安慰”二字咬得綿長婉轉,十分暧昧,伸出手來牽着她的手,引向自己。
燕檀這下也醒悟過來這人是在與自己調笑,不由得放松下來,與他拌嘴道:“那軍醫若是女人,就用軍醫了?”
安歸一愣,而後反應過來,心中有些竊喜,面上卻連忙正色道:“我不是這個意思,阿宴你明知道的,你不要曲解我!我才沒有那些壞心思。”
他低頭細看燕檀的神情,只見少女瞧着他的眼睛裏笑意越來越盛,分明半點沒有動氣,而是從方才就在逗他,不免有些氣餒。
安歸垂下頭,語氣委屈又失落道:“我還以為你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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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檀伸出手輕輕捏了捏他的鼻尖:“究竟是誰醋了?”
她再不留心也察覺得出,安歸和裴世矩待在一處時總有種莫名的氣場。
裴世矩仍然溫文內斂,瞧不出什麽異樣,但安歸就像是一只警覺的狐貍,倒仍是十分尊重她這位有勇有謀的故交,商議正事時半分都不含糊,但無關正事時……便防備得緊,時時刻刻、明裏暗裏,幼稚得可笑地宣誓着所有權。
安歸一把捉住她的手腕,在燕檀的驚呼聲中,翻身将她雙雙手腕按在一處,自己的手撐在她身側,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将她整個人籠在自己的氣息之中。
“我醋了,所以今後,你不許和他……往來那麽多,不然我要生氣的。”
兇巴巴地說了一番很沒有氣勢的話,說到最後連話音都軟了下去,這位戰場上生殺予奪毫不含糊的君王似乎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威脅她。
燕檀被他逗得大笑,一點都不怕,反駁道:“本來也沒有很多來往,最近的來往倒還是在你的安排之下的。你倒是說說,怎麽打匈奴的時候可憐巴巴地把我托付給人家,現下戰事平息了,就要離人家遠遠的?”
“有用的就利用,沒用的就丢掉。我不是什麽禮尚往來的君子。你知道了也為時已晚,沒有後悔的機會了。”安歸眯着眼睛狡猾道,“不過,我唯獨不願意欠了他的。”
“匈奴這一心腹大患被解決,趙國現今的棘手之事就只餘下秘教。我比趙國人有更多的經驗對付他們,我願意将我這些年探查所知都告知裴世矩,作為他曾代我保護你的報答。”
名義上是為了報答裴世矩,但燕檀知道,安歸亦是為了保護她的故國。
她的故國是樓蘭的盟國,這是一層原因,但他也仍在執拗地為自己曾欺騙她、将她陷入無助境地而贖罪,想要讓她的故國變得更好,她能夠更開心。
其實安歸不知道,燕檀早就不怪他了。他不欠她什麽。
他扣着她雙手的力道松了,燕檀稍稍一掙就掙脫出來,撫了撫他的臉,又将雙手繞到他頸後摟住,擡頭吻上他的雙唇。
“回到扜泥,我們就大婚吧。”
安歸與裴世矩商議好,血戰方才結束,軍中損耗不小,趙國與樓蘭兩軍皆在原地休整兩日再分別啓程回朝。
第一日晌午,安歸就下令将從匈奴斬獲的牛羊就地宰殺犒勞兩軍軍士,獲得了一片擁戴贊譽之聲。軍隊駐紮之處皆是牛羊肉羹的鮮美氣息,還有從匈奴王庭中掠來的酪漿美酒為佐。
不過燕檀沒有同将士們一起吃肉羹,在遠離衆人的偏僻角落,安歸私下生起了一堆柴火,替她将羊肉切成片,在火上烤熟,撒上摩揭陀,滋味更為鮮美。
他将羊肉串在刀刃上烤,肉片上溢出濃郁的香氣,還有明黃澄亮的油,滴在火中,将火堆燎得更旺。
烤肉比軍隊中用大鍋煮肉羹更為麻煩,但安歸似乎卻很熟練,燕檀被他一刻不停地投喂,最後摸着鼓起來的肚子忍不住打嗝。
“我在匈奴的那十年,就是在這座王庭度過的。”安歸淡淡地開口,“最初被送來的時候,我母妃剛剛過世,我孤僻又恐懼,只有伐羅和一只小白貂陪着我。”
“我不熟悉匈奴人的語言和習俗,又是身份卑微屈辱的質子,所以匈奴裏的貴族少年以欺侮我為樂。父王臨行前對我說,要隐忍,卧薪嘗膽,才能成大事。我一直沒有忘記。所以我努力學習匈奴人的生活方式,與他們交好,取得他們的信任,心中卻一直想着,有朝一日,我要帶着勢不可擋之軍踏平這座王庭。”
燕檀擡頭看他。月光下的異族青年的容顏顯得更為白皙俊美,他的神色十分平靜,仿佛在說別人的經歷一般。
但燕檀知道,他曾在樓蘭王宮中屢次規勸她隐忍不發、卧薪嘗膽,是因為在匈奴王庭中經歷過更為可怕的幼年和少年時期;他如今坐在這裏娴熟地替她烤肉,也是因為曾努力地學過匈奴人的生活習慣。
安歸憎恨匈奴,但也無法否認,曾在匈奴為質的十年打造成了如今的他。
“那只小白貂死在了那些匈奴少年手中,伐羅背叛了我,被我親手殺死。如今,匈奴王庭也沒有了。我曾留在這裏的記憶中,好與壞,都已經煙消雲散了。”
燕檀湊過去,貼着他身邊坐下,在安歸驚異的目光中接過他手中的小刀和羊腿,仰起頭笑盈盈地看着他:“匈奴王庭不好,伐羅也不好,便随他們煙消雲散去吧。不過,烤肉的技藝是好的。為了不讓它煙消雲散,不如現在你就傳授給我?”
她清了清喉嚨,有些不好意思地湊近安歸,幾乎要把頭埋到他懷裏去,才低聲繼續道:“以後,還可以傳授給我們的孩子。”
燕檀說罷,似乎是極其不好意思,飛速地在他懷裏蹭了蹭自己的臉,而後才擡起頭來笑眯眯地看着他,一雙眼睛彎起來的時候像極了西域夜空的月牙。
她沒有明說,但是安歸懂得了她真正要說的話。
他不必同過去的經歷剝離。再糟糕的經歷也總會留下彌足珍貴之物。況且,心機深沉無妨,自卑孤僻亦無妨。
她愛的是真實的安歸,而不是旁人眼中風光又完美的樓蘭國君。
漠北草原天寒,但夜空極其明淨廣遠。
安歸手把手地教授燕檀如何切下大小薄厚合宜的肉,又如何才算烤至熟透,教了大半夜,才把兩個人都喂飽。
他熄滅火堆,帶着燕檀坐在草垛上,讓她靠坐在自己的肩頭,同她一起賞看夜空。
“西域的星星也很亮。”安歸道,“我在新的王宮中建了一座高塔,站在塔上可以觀星,塔下建一座花園,裏面種滿你喜歡的花。你若是想做香露,就命人去花園裏采花瓣。花園裏再建一座小房子,只有我們兩個人可以進去,別人都不許。”
他湊過去同燕檀低聲道:“連我們的孩子也不許。”
燕檀被他幼稚的話給逗得笑了幾聲,而後便趴在他肩頭不作聲了。安歸狐疑地轉過頭去,細看小公主的神情,只見她漂亮的雙眸如明鏡般澄亮,其中映出一彎淡黃色的月牙。
她在看着月亮發呆。
他轉過頭去,忽然想到,在中原,月亮似乎是同故鄉有些關系的。
“阿宴。”安歸輕輕開口,“你想家了嗎?”
燕檀忽然一僵,不自覺地抓緊了放在他肩頭的手,開口道:“我……”
“我忽然改變主意了。”安歸窺破了她的心事,不由得得意道,“我們不直接回樓蘭去,去趙國,去中原看一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