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文學城獨家發表
扜泥城在樓蘭城南方, 是西域南道上一座更為溫暖和安寧的城池。
安歸率大軍從白龍堆歸來時途徑樓蘭城,從城外臨時點選了數十名不曾參與秘教起事的樓蘭舊官員,先行一步去往扜泥城, 負責将重要的官署和文書搬到那裏,并開始建造新的王宮。
燕檀的眼睛還未曾痊愈, 無法單獨騎馬, 此次軍隊出征又沒有車輿代步, 因此在白龍堆她就被安歸抓到了自己的馬上來。
于是,因黃金魚符而受命于小王子、前來白龍堆的諸位将領不得不近距離觀看整整一路王子殿下和美貌的中原少女同乘一騎, 加之偶爾耳鬓厮磨。
小殿下——或是現在也可稱作陛下——身量是西域人典型的高大勁瘦,幾乎完全将那中原少女攏在懷中, 一手牽着缰繩, 一手攬在那少女的腰上,悠閑地騎着馬向樓蘭城行去。
從一旁看, 在戰場上殘忍冷酷的殿下, 居然偶爾會微微低下頭來聽那中原少女同他講話,而後眯起眼睛, 笑得極為開心而純淨。
“我聽說,殿下馬上的那位姑娘就是趙國的華陽公主?”
許是大戰方捷, 衆人的心情都不由得輕松了許多。一位好事的樓蘭将領将目光從兩人身上移開, 向一直默默策馬護在安歸身後的畢娑小聲提問。
畢娑睨了他一眼, 無視他眼中閃爍的好奇的光芒,簡要答道:“是。”
“哎呀,那她豈不是之前元孟殿下冊立的那位王後?”另一名将領聞言策馬趕上, 強硬地加入了讨論,“小殿下還未正式繼位,就已經如此寵愛于她, 連行軍打仗都要帶在身旁,這中原來的公主當真是厲害。”
他身後另一位将領接過話道:“咱們樓蘭的确也有兄妻弟承的習俗,不過我總覺得,看她與殿下相處的情形,倒不像是那麽簡單。”
說罷,他捋了捋胡須,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畢娑面色一冷:“莫不是初戰告捷令各位被沖昏了頭腦,以至于連殿下的私事都要拿來旁若無人地議論?華陽公主智謀過人,此次白龍堆一戰她在旁謀劃相助,絕非魅惑主上之輩。況且各位都忘了殿下所說,白龍堆一戰只是開始,望諸位切莫麻痹大意,接下來還有更為棘手的情況要去應對麽?”
那三位被斥責的将領咋了咋舌,不再言語。而他們身後幾位雖不曾出聲但也伸長脖子凝神細聽的将領也連忙正了正身子,在馬上坐好。
畢娑收回目光,默默地凝視着眼前的沙地。
待到後面的竊竊私議徹底平息後,安歸彎了彎唇,低下頭去看靠在他胸前燕檀:“阿宴在意麽,要不要我去同他們立個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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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檀作勢用并不存在的手帕抹了抹眼淚,開口就是幽怨的強調:“自然是在意的!中原女子最講究名節,我明明是你的王嫂,如今卻要委身于你……”
她掩面發出啜泣之聲,聽到身後青年戲谑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王嫂?”
他這樣問了一句,又順着她的話,壓低了聲音道:“我就喜歡王嫂。”
聲音很低,安歸幾乎是用唇貼在她耳上說的,癢得燕檀頓時破了功,将手從臉上拿開,不在同他做戲,開始咯咯發笑。
安歸見她這副模樣,也不禁愉悅地輕笑,而後正色道:“阿宴,他們所猜測的實在荒謬。你不是尋常的王後,更不是尋常的和親公主。無論是中原還是西域,女子即便身份再尊貴,大多也要依附丈夫生存。可你不一樣。”
他極為認真道:“從元孟掌權時,你進入王宮後,我布下的每一步局都有你的相助。在寂沒之塔中是你發現了青蛇的秘密。而在白龍堆,若是沒有你,我恐怕更是根本不會從幻境中醒來。你是我的妻子,也是助我奪得王位之人。”
安歸将燕檀細軟的小手攏在掌中:“樓蘭名義上在我治下,可實則我願與你同坐江山。阿宴聰慧過人,而中原文化向來令我心馳神往,意欲在樓蘭推行中原的種種政令。因此……日後我在理政上,還要同你多多請教。”
燕檀脊背一僵,覺得自己未曾宣之于口的心事似乎是被安歸看破了。
她自出生來就被趙國司天監斷言命數不好,不僅自身一生多舛,還會妨害和她親近的人。
随着她的長大,事情似乎也确然如此。她生母早逝,沒有母家可以倚靠,所以會在其他嫡公主不願的情況下被送來和親。和親的途中,侍女和自小唯一朋友的父親也遭遇刺殺橫死,而她自己也被迫流落街頭。
後來她又以為元孟是同趙國站在一起的,去向元孟尋求合作,誰知他心機深沉,竟然瞞天過海、暗算于她,幾次令她險些送命。
她事事都做不成,可身邊親近之人卻接連遭逢大難。燕檀從前雖從未相信過命數一說,但經歷了這一樁樁事後也曾忍不住懷疑,也許她的确命數很是堪憂。
但她如今卻想明白了。
在趙國時,她是公主,所以她的命運是握在她父皇手中的。而初到樓蘭,她卻又妄想将自己的命運押在元孟身上,借他之力替自己報仇。
若是一個人一直将命運交到他人手中,這一生不過都是他人随時可棄的棋子,那又怎麽會過得好呢?
燕檀的母後,趙國的先皇後謝氏,據說是當年金京難得一見的美人,在東宮時也曾與尚是太子的當今皇帝伉俪情深。
但謝皇後也不過是一個尋常的深宮婦人,将自己的一生都依附和寄托在帝王的寵愛之上,結果便是母家敗落後,她唯一的女兒自小流落宮外,唯有在與異族和親時才會被父皇想起。
而僅僅十年的時光,那曾經與她海誓山盟的帝王就立了新的皇後,膝下有了更喜愛的子女。謝皇後的名字鮮少被提起,也大約不會再被他偶然間憶起。
沒有人比燕檀更鮮明地體會過依附于他人是何等下場。于是她下定決心,此後一定要将命運緊緊攥在自己手中。
……也正是因此,即便真心歡喜,面對安歸的熱烈求娶,她也曾舉棋不定過。
她愛安歸,可又怕要成為一國之君的他。
今日安歸說,要與她同坐江山,是否便是為了打消她這般疑慮呢?
也許他當真需要她的襄助,可他亦是在向她無聲地承諾,他愛她會同他擁有這江山的時間一樣久。
而燕檀與安歸兩人間的這番私語自然是不為外人所知的,因而不知何時起,樓蘭軍民中便有一樁绮麗的傳聞流傳了開來。
傳聞說,那位來自趙國的公主美豔動人,在尚為王後時就得到安歸殿下的傾慕已久,因而在上一任陛下崩後便得到了安歸殿下的專寵,将要再次被封為王後。
而傳聞中美豔動人的公主本人正坐在扜泥城的高樓上吃葡萄。
時值盛夏,這葡萄要從高昌運來,必須用天山采集的冰雪包裹,才能保證到達扜泥時不腐不壞。到扜泥後,薩耶被安歸重新派來照顧燕檀。她此刻正端着一碗碎冰站在燕檀身後,冰上放着紫紅的晶瑩的葡萄。
高樓之下,一座新的王宮正在建造,工匠敲打木材和石材的聲音不絕于耳,一派繁忙的景象。
燕檀會幫忙主持扜泥中樓蘭官員的工作,而安歸卻并不在此。他此刻方才結束了對樓蘭王宮殘餘秘教勢力的剿除,正在樓蘭城中清除大街小巷中的匈奴人和秘教人屍首,将那些屍首拉到城外付之一炬,并帶人重建被毀壞的街巷。
大約還有幾日,他就可以将這裏的事務交給手下的主簿,趕回扜泥同燕檀團聚,而後舉行正式的繼位儀式和封後儀式。
安歸這樣想着,唇角不由得溢出一絲笑意。從前燕檀在城西南租住的那座小院未曾受到什麽戰火波及,他回樓蘭以來便在此暫住。
安歸在西廂的窗邊坐下,從懷中取出那支被摩挲了無數次的小瓷瓶。如今他的心境已遠非當初的心境,然而故地重游又別有一番感慨。
月色在他的金發上悄悄淌過,青年的碧眸中是罕見的溫柔。
恰在此時,一陣腳步聲打破了院中的安靜。安歸眼中的溫柔神色驟然消散,才将瓷瓶收回懷中,便聽到守衛在院門外道:“殿下,有人想要求見您,說是若是您不見,定會後悔。”
“哦?”安歸饒有興趣地端起一旁的茶盞,“放他進來。”
他倒是要看一看,如今在他面前,還有何人敢如此自命不凡。
西廂房的門被打開,一個罩着黑色鬥篷的人被放了進來。他的身形很是矮小,全然被籠罩在鬥篷之下,看不清面容。
安歸皺了皺眉。
守衛退出廂房後,那人掀開了自己的帽檐,露出一張熟悉的、少女嬌嫩的臉。
“安歸哥哥。”毗伽向他嬌軟一笑,一步一步向安歸走過來,撲在他的腳下,擡起頭睜着眼睛看着他,嬌聲道,“我終于又見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