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文學城獨家發表
城中的房屋大多坍塌。有些已完全瞧不出原來的模樣, 只剩下直直立在原地的木樁和殘破的茅草席,有些房屋尚有完整的牆,但下半部分都陷進了黃沙中。
幾人滿目驚詫地在廢墟中行走。不知距離這座城荒廢已經過去了多久, 沙漠中被風帶來的黃沙日積月累,幾乎将半座城池埋在了沙下。
燕檀環視着四周景象, 依稀能夠辨認出這座廢墟與印象中的樓蘭城的相似之處。她對樓蘭城不算熟悉, 但能夠記得起來的街巷都與這座廢墟的排布吻合。況且看安歸的神色, 她也知道事情似乎比她眼中的要更為嚴重。
城中的河道幹涸了,昔日碧波蕩漾的孔雀河不見蹤影, 只剩下微微凹陷的河床和零星的枯草。
根據城中方位,樓蘭王宮應就在幾人面向的那些建築之中。此刻半點不見印象中的氣勢恢宏, 只是幾座醜陋的土堆。
安歸頓住了腳步, 一時沒有走上前去。
燕檀走到他身側,有些擔憂地擡頭看了看他。見到自己的國都、自己的故鄉變成這樣一副模樣, 任是誰都一時無法接受。她想, 若是親眼見到一座形似金京的廢墟,她只怕會比安歸如今更加崩潰。
她拉住安歸垂于身側的手, 看到那一雙碧色眼眸中似有風雲變幻,萬千情緒, 最終歸于沉默。
半晌, 他轉過頭來, 對她勾起一個笑容,回應地握緊她的手:“走吧,阿宴, 陪我去看一看。”
然而還未等走出多遠,身後忽然又傳來裘二的叫聲:“公子,夫人, 這裏也有好多白骨!”
那是一座塌陷的房屋,方才裘二和方泰坐在房屋邊的土塊上歇息,無意間發現了屋中埋着什麽東西,稍稍向下一挖,便是一具白骨。
安歸皺了皺眉,本不欲上前查看,但就在他轉回頭的剎那,餘光忽地瞥到了什麽東西。
那是匈奴人慣常用來綁發辮的發帶。
他三步并做兩步上前,拾起黃沙中的那不起眼的布條。布條本散落在屍骨周圍,看上去是屍體腐爛之後留下的,上面還有未曾腐爛的人的頭發。
他心中一緊,再轉頭去看那些被裘二和方泰從黃沙中挖出來的白骨,只見他們皆是體格高大的男子屍骨,而且肩頸和胸肋處的骨頭上留下了被劈砍的痕跡。
“繼續挖。”他神色陰沉,對方泰和裘二道,“把這周圍也挖開,看看黃沙之下究竟還有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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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泰和裘二原本還有些心驚膽戰,但今日之內見到這麽多白骨,也快要麻木了,更是懷着此番恐怕難逃一死的想法,便動手挖掘起來。
一具又一具的屍骨從方才那具屍骨下面露了出來,數十具白骨堆疊在一處,身上的骨頭混作一處,已經分辨不清,唯有從頭骨的數量才看出這裏埋着多少人。
“這是一處古戰場麽?”燕檀在他身側蹲下身來,輕聲問道。
安歸抿了抿唇,緘默不言。
一個極為可怕的猜測自他腦海中出現。
錫環碰撞之聲響起。燕檀回過頭去,見到一名背着經箧的僧人正從城門處拄着禪杖獨自向他們走來。那清脆的錫環碰撞之聲就是出自他手中的禪杖。
他風塵仆仆,身上是破舊灰敗的僧袍,但很是慈眉善目。
待到走近,僧人向四人不急不緩地行了一禮,而後微笑着問道:“貧僧偶然間途經此處,見此城荒蕪許久,本以為必是人煙斷絕,誰知竟能在此偶遇各位施主,實在是奇妙。貧僧聽聞這裏是樓蘭故城,敢問各位施主,此言可否屬實?”
安歸凝視着那些白骨,似乎正在出神。方泰和裘二被這鬼城絕域忽然間出現的活人吓得臉色蒼白、不知如何回應,于是燕檀見狀上前幾步,回了他的禮:“我等亦是偶然途徑,不知身處何處。敢問師父是從何處來,又去向何處?”
那僧人見她知曉佛家禮節,甚是欣慰,笑得更為和藹:“貧僧是從西方取真經來,回到中土去。”
他低垂眉眼念念有詞,而後同幾人告辭,轉身離去,似是在感慨史書上也曾強盛一時的西域國度如今故地荒涼殘敗至厮。
瞧着他離去的背影,燕檀終于也覺得有一股寒氣竄上了脊梁。
難道她和安歸從精絕出發進入白龍堆這幾日,世上其他地方已過了千百年?
世事滄桑,不覺爛柯。
因此那些離去的商人變作白骨,本就不是一兩日之內的事情,而是在沙漠中死去了千百年才變成那副模樣。
大漠之上紅日漸落,天光一點點湮滅。暮色漸漸籠罩了整座荒城。
“公,公子,夫人,我們要不要趁着天未黑透,趕緊出了這奇怪的古城去吧?”裘二打着哆嗦,“這地方太邪門了,咱們不會在這裏過夜吧……”
安歸打斷了他,神色如常:“就要在這裏過夜。我倒是要看看,到底這裏有什麽東西,又能将我如何。”
天色黑透時,方泰和裘二已經尋了一處還未完全塌毀、尚有四面完整牆壁的房屋作暫時的容身之所,瞪着眼睛擠在一處瑟瑟發抖。
城中果然有鬼火亮起。如此近距離之下,那些原本缥缈的鬼火變得更為清晰可辨。青色的跳動的火焰大多聚集在城西某處,在猶如鬼城、沒有一絲燈火的廢墟中格外顯眼。
安歸從那裏收回目光,轉身看了看燕檀,小公主吃完最後一塊胡餅,拍掉手上的胡餅渣,自然地走到他身邊:“走吧,我和你一道去。”
鬼火聚集之處在城西,印象中樓蘭城的貧民窟所在之地。才走到近前,就能看到其中有一座半塌的房中點起了燈。
四周是一片死寂和純粹的黑暗,整座城中唯有這一盞燈亮了起來。那座房子微微傾斜,一小半埋在黃沙中,但竟挂上了招牌,開了大門,似乎是在迎客。
店中間或傳來杯盤碰撞與交談之聲,竟顯得有些熱鬧,與荒城的陰森冷寂格格不入。安歸與燕檀對視了一眼,踏入店中。
這是一家飯鋪。大堂內擺着幾套老舊的木桌椅,夥計穿梭在各桌之間招呼上菜,櫃臺後坐着掌櫃,掌櫃身後的架子上是一列又一列酒缸。溫暖昏黃的燈光充斥着這間飯鋪,一切都仿若沒有什麽異常。
食客們似乎都未曾注意才踏進店內的兩人,掌櫃在櫃臺後撥着算盤,眼皮都未曾擡一下,只有夥計上來熱情地用樓蘭語招呼兩人。
“兩位想用點什麽?”
安歸和燕檀撿了一處遠離其他食客的角落坐下,随意要了些茶水,便開始與夥計閑話。
安歸問道:“我從西方而來,從前曾聽聞樓蘭是西域上難得的繁華國度,不知為何如今所見只有一片廢墟?”
那夥計還未來得及答話,一名坐得最近的壯漢轉過頭來:“樓蘭發生這般大的變故,你竟從未聽說過嗎?大約幾百年前——究竟是幾百年前來着,我也記不清了——有一位樓蘭的小王子,為了和王兄奪取王位,引了匈奴人進城,而後城中便是一番惡戰。匈奴人和樓蘭人都未曾幸免,整座城幾乎成了一座死城,死屍遍野,那番慘狀,我便是如今也不敢忘記。”
燕檀心中一驚,轉頭去看安歸的神情,只見他微微低了低頭,神色晦暗不明。
又一位花枝招展的女人接過話來:“可不是,我還記得那時走到街巷上去,到處都是血和屍體,吓人得緊。即便過去了幾百年,這黃沙之下也全是那時死人的白骨。即便是那小王子先遣了民衆出城又有何用?死屍腐爛之後,樓蘭城中又興起了一次瘟疫,連帶着在那場惡戰中幸存的人也幾乎都死絕了。”
縮在角落獨自飲酒的老頭沙啞地開口道:“這一切就是一場詛咒……樓蘭是被詛咒的國度。我記得那小王子年幼時,城中就曾興起了一場瘟疫,死傷大半,如今變成這副模樣更是他一手促成。他便是上天派來詛咒樓蘭的啊……我的孫兒,我的全家,都在瘟疫中被活活餓死了……”
他聲音顫抖,氣得燕檀也直發顫,拼命瞪着他,卻發覺那老頭瘦得皮包骨頭,一臉極不正常的浮腫,整個人卻宛如在白骨上蒙了一張人皮,正用一只裹着皮的白骨手持着酒杯。
燕檀大駭,轉頭看那方才參與議論的濃妝豔抹的女子,她此時正與鄰座食客調笑,但再多的胭脂也難掩一臉病容。
她攥緊茶杯定了定心神,去看那最先開口搭話的大漢,發現他左胸肋下有着一個黑洞洞的大窟窿,幾乎透過身體,但沒有一滴鮮血流出。
她身旁的安歸在衆人關于樓蘭城嘈嘈切切的議論聲中沉默着,忽而握上了她的手。
“阿宴。”他低聲喚道。
燕檀連忙答:“我在這裏。”
安歸眼尾通紅,進入城門前那副成竹在胸的神态已不複存在,滿眼茫然地看向她,問道:“……我是不是……做錯了?”
燕檀咬了咬牙,不去理會他,裝作懵然無知的模樣,繼續問道:“敢問各位,是否在樓蘭變做一座死城後,也依舊在此,不肯離去?”
店中食客此起彼伏的感慨聲響了起來:“是啊,其他人都漸漸離開了,只有我們還顧念故國,遲遲不肯離去……樓蘭曾是多麽繁華啊,宛如大漠之上的一顆明珠,我們的故鄉走到如今這地步,都怪那個惡魔,他是詛咒……”
燕檀心下了然,當即冷哼一聲,将面前的桌子掀翻在地,在桌木斷裂和盆碗破碎的巨大聲響中,拔出匕首向最近的大漢飛身而去:“那你們也該了此殘生、速去輪回才是——”
而她話音未落,一把長刀便貫穿了她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