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文學城獨家發表
“今早發現阿青不見之後, 我就想着他也許是向這邊走了,走得不久,還能找到些許痕跡, 就想來這個方向看一看。誰知遠遠的就看到了施掌櫃的佩囊,我覺得不對勁, 就在發現佩囊之處向下挖了一尺, 結果, 就,就發現了這個……”
挖出屍骨的青年磕磕絆絆地敘述着, 商隊衆人皆面色蒼白,不發一言。
安歸見狀便向那兩個施家仆從道:“衣裳和佩囊并不能完全證明身份, 你們跟随你家主人多久, 可能看出這是不是你家主人?”
那兩個仆從對視一眼,在衆人的注視之下哆哆嗦嗦地蹲下身查看那具枯骨。
其中一人的視線落在了屍骨的腳踝處, 而後跌坐在地, 又極為驚恐地向後爬了數尺,才停下來, 大聲叫道:“這——這就是我家主人。千真萬确。”
“我家主人患有痛風痼疾,右腳跖骨變形, 每逢痛風發作時都疼痛難忍, 幾乎不能站立, 同這具白骨的右腳……一模一樣……”
安歸順着他的視線看向那具白骨,果然見到右腳拇指的跖骨有異常的扭曲。而且從骨骼的磨損和變形就能看出,這的确是來自一個常年奔波的中年男子。
而仆從戰戰兢兢地說完這番話, 便從地上爬起來,開始對那具屍骨不停叩首,痛哭流涕, 口中念念有詞。
燕檀皺起眉頭:“施照失蹤最多才不過兩日,為何會變成一具枯骨?哪怕是暴死,沙漠中極為幹燥,屍體這個時候……也應該還未腐爛。”
安歸亦是想到了這一層。他神情凝重,在屍骨邊蹲下身來,毫不避諱地撿起那只白花花的頭骨,修長白皙的手指開始細細撫摸頭骨的輪廓。
人群中有人要出聲喝止,立即被其他人攔了下來,交頭接耳一番便作罷了。
安歸細細回想着兩日前見到的施照的模樣。所幸施照是個較為清瘦的人,安歸精通易容之術,此刻回想起來也能依稀辨別他面龐的輪廓。
然而越是回想,他的眉頭就皺得越深。
大約一刻鐘後,安歸将那只頭骨放回原處,站起身來,沉聲道:“依這頭骨的輪廓來看,這應當就是施照本人。”
人群大嘩,那兩名可憐的家仆更是仿佛丢了魂一般。衆人面面相觑,半晌,才有人試探着問道:“也許,是遇到了什麽猛獸,被吃幹淨了血肉呢?”
燕檀:“……猛獸吃完了人還會從頭到腳好好地把骨頭擺放整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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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猶不死心:“也許是禿鹫一類的,啄食腐肉……”
“那也該有血留下才對。”燕檀遞給安歸一塊浸了水的帕子擦手,“但是這裏分明不見半點血跡。而且,你瞧這衣服,同他走前的模樣很不一樣。”
她垂下眼睑,深吸一口氣,道出自己的看法:“看上去,很像是在這裏躺了很久很久,以至于衣裳都變得又脆又舊了。”
施照的屍骨找到了,其餘的人也不再心存僥幸,也沒有人再有心情去尋阿青的下落——想來大約也會像施照一般變成黃沙中的一具白骨。
在衆人的惴惴不安中,商隊當即解散。即便那兩名施家家仆再如何反對,其餘人也堅決地分割好貨物和幹糧,在燕檀的指引下繼續西行趕路。
那些面色鐵青的商人臨走前道:“這定是一個詛咒,誤入此地的人會不明不白地身死其中,變成一具白骨。趁着那詛咒還沒找上我來,我非得盡快離開此地不可。”
“讓他們走吧,”燕檀攤了攤手,“即便我不覺得若是真的受到詛咒。僅僅離開這裏就能平安無事,但畢竟是他們的選擇。”
“夫人,”那兩名家仆六神無主,全然将燕檀和安歸當做了寄托和依靠,“接下來我們該如何是好啊?”
“距離我們從精絕出發已過去了四日,”安歸沉聲開口,轉頭看向燕檀,“畢娑一路疾行,大約四日就能走遍所需到達之地,那些軍隊皆配有西域良馬,若是晝夜不息地趕路,大多趕來此地只需兩三日的時間。”
燕檀默契地知曉了他所要表達的意思:“大約兩三日後便會有援軍到達,因此我們只要再捱過兩三日就好。兩三日之後,再向那些奇怪的樓宇進發也不遲。”
安歸點了點頭,摸了摸她的頭:“阿宴好好休息,不必憂心,今夜我來守夜。”
燕檀窩在安歸懷中淺淺睡過一夜,再次醒來時,發現那兩名施家侍從安然無恙,安歸和自己也都還在原地。
她松了一口氣,看到靠坐在土丘下的略顯疲憊的金發青年,心疼地挺直身子,将肩膀送了過去,拍了拍:“你靠着我歇一會兒吧。既然昨晚都未曾發生意外,想來白天更不會有事。更何況,我們三人都清醒着呢。”
安歸聞言神色放松下來,轉過頭來笑着瞧了瞧她,并未拒絕。青年挪了挪身子,不由分說地靠了過來,金色的毛絨絨的腦袋在她頸間蹭了蹭,一個輕吻落在她的脖頸處,像是小動物在撒嬌一般,弄得燕檀有些癢。
燕檀不由得“咯咯”笑了兩聲。安歸伸出長臂将她扭動的腰身攬了過來,同自己緊緊相貼。
“阿宴,你怕不怕?”他忽然開口問道,語氣有些低沉。
“若是一年前我剛被送來和親那會兒,我會怕的。比如那次一個人遇到沙暴,其實我就很害怕。”她說,“但是現在在你身邊,我一點都不害怕。”
那兩名施家仆從一個名喚裘二,另一個名喚方泰,此時皆失魂落魄地圍坐在半熄的篝火旁。躊躇了半日,方泰才湊上前來,對燕檀作揖道:
“夫人,我二人合計了半晌,既然已經出了如此可怕的意外,我們回到主家後也免不了遭受一番責罵毒打、被逐出家門,同樣要丢了命,那不如先靠近那些奇怪的樓閣,盡力搜尋一番,也好過在這裏聽天由命、坐以待斃。阿青的下落還未可知,也許還有一線希望。”
燕檀想了想,颔首道:“不過依我之見,只在附近搜尋便可,不要輕易靠近那些古怪的樓宇。”
方泰又深深作揖,而後離去。
又一日彼此相安無事。那兩名可憐的仆從早出晚歸地向北搜尋,皆一無所獲。
第二日清晨,方泰忽然跌跌撞撞地跑回來,仿佛是受了極大的驚吓一般,跪在燕檀和安歸面前,戰戰兢兢、磕磕絆絆道:“請夫人和公子去看一看吧,求求公子和夫人,我,我和裘二發現了好多新的屍骨。”
安歸和燕檀趕到方泰口中所說發現新屍骨之地時,也不由得心中大駭。
一具又一具的屍骨卧伏于地,足有十來具,彼此間隔,綿延出一裏多遠。這些屍骨被從黃沙中掘出時大多是面朝下,一手向前,像極了拼命想要爬走的模樣。而這十來具屍骨連成一處看,則像極了……前赴後繼地爬向那些古怪的樓閣。
裘二已經神色呆傻地坐在黃沙之上,涕泗橫流,不斷地發抖,樣子極其狼狽。
因為這些屍骨上仍穿着衣裳,而從衣裳就可以顯而易見地判斷出,這正是兩日前離開此地、繼續向西趕路的那些商隊中其他的商人,還有失蹤數日的阿青。
燕檀退了幾步,面色慘白。
她替那些商人指出的路,正是她和安歸一路走來以石子标記的道路。按照常理,反着他們來時的路徑走回去,應當可以到達樓蘭。
但這些人卻變作白骨,一個不落地出現在了這裏。
拼命想要逃離的人,死後化作的白骨,卻是拼命地前赴後繼向那些可怕的樓宇爬去。
安歸一把握住她的手:“別慌。”
他擡頭看向天空中的太陽,随即瞳孔一縮,極為不可置信的模樣。
“阿宴,你聽我說,”他沉聲道,“按照來時的記憶,那些古怪的樓閣應當在我們正北。但此時依據太陽的方位來看,它卻是在我們篝火的西方。也許這可以解釋為什麽那些商人明明是向西去,卻出現在了這裏。”
“看來,即便我們以為留在原地不動便可安然無事,也有什麽東西悄然地發生了改變——”
安歸的話被裘二的哭嚎打斷:“完了,我們定是觸怒了樓中的神仙,受到了詛咒,此生都無法離開這裏,只能不受控制地離那樓越來越近,直至變成一具白骨——我們完了,我們都完了!”
安歸抿了抿唇,怒喝道:“閉嘴。”
裘二被他的威壓所震懾,愣愣地閉上了嘴巴。
安歸低下頭來,盡量将表情放得輕松,對燕檀道:“距畢娑帶援軍前來還有一日左右的功夫,不如我們現在便去瞧個究竟。我有些擔憂,若是這裏的方位時時變幻,畢娑的援軍很難按照我們留下的路趕來這裏。”
燕檀深知事關重大,而安歸所思所慮向來毫無疏漏,便重重地向他點了點頭。
安歸折返取了幹糧和水,便帶着燕檀頂着白晝裏的狂風向那樓閣的方向行去。方泰和裘二合計了一番,不敢留在原地,便也遠遠地跟着燕檀和安歸。
風勢正盛,裹挾着鋪天蓋地的黃沙毫不留情地灌進幾人的衣領和口鼻。地面上的沙子也随着風而聚散變幻,眼前是漫無邊際的黃色和荒蕪,頭頂的日光炙烤着地面上的一切。
四人在大漠中走了許久,方泰和燕檀都有些許暈眩之時,地面上開始出現零星的枯草。
日落之前,那曾依稀可見輪廓的樓宇才逐漸面目清晰了起來。
然而,那并不是燕檀和安歸原本以為的秘教巢穴,而是一座荒蕪已久的古城。
城郭巋然,人煙斷絕。從遠處看,這座城池昔日規模宏大、高樓林立,應也是極為繁華之地,可惜如今城門破敗不堪,城牆也幾乎只剩下了斷裂的木柱和綿延幾裏、被風侵蝕得厲害的土堆,在大漠的熱風中默然矗立。
無論是城周還是城內,都不見任何人和動物的痕跡。似乎在很久之前,這裏就被遺棄了。
沙漠中除了回蕩在耳邊的風聲,再也沒有任何其他的聲音。燕檀覺得這城門和城牆有種詭異至極的熟悉感,轉過頭去,果然看到安歸面色極沉,眼眸中醞釀着極深的墨色,一步一步地向城門走去。
直到走到城門之下,從城門懸挂的殘破木匾上,她才看清那幾乎被黃沙全然覆蓋了的佉盧文。
——樓蘭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