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文學城獨家發表
溫柔缱绻的觸感仿佛仍留在唇上, 燕檀嫁衣之下的身體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元孟雙目緊閉,軟軟地倒在她身上,一動也不動了。他修長白皙的手指仍維持着昏倒前的模樣, 停留在她腰間的裙子系帶之上。
燕檀低下頭去,伸手從喜床的被褥下摸出一柄匕首。
她在合卺酒裏下了藥。
燕檀緩緩從鞘中抽出雪白的刀刃, 咬緊嘴唇。
合卺酒裏的藥并不是什麽致命的毒藥, 她尚未決斷, 只是讓他暫時昏睡,失去抵抗之力罷了。
眼下她當真要殺死他嗎?
即便骨咄死了, 可當時使團刺殺到底元孟也曾參與籌謀。燕檀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做到毫不介懷。況且,他根基不穩時尚且曾在匈奴于趙國之間搖擺, 一旦他日坐穩王位, 恐怕……即便是燕檀和親,同他的野心比起來也不足為道。
裴世矩此時應當還在樓蘭城附近, 她若是與他取得聯系, 成功擁立樓蘭王室中的旁支為新王,或許趙國可以借此控制樓蘭乃至西域的局面。
但若是失敗, 不僅她和裴世矩必将慘死他鄉,還會徹底失去了樓蘭這一盟友, 為趙國招來一場災難。
還是說, 挾持元孟為質?
但不殺元孟……他心機深沉, 她擔心會生出什麽變數來。
燕檀閉了閉眼睛,雙手握緊匕首柄,懸于空中, 欲向元孟心口刺去。
半晌後,她頹然松開雙手,匕首“哐當”一聲落地。
假使她此時殺死元孟, 便再無回頭的可能,接下來必須要面對極為複雜而失控的局面。如今趙國尚且毫不知情,她父皇又向來委曲求全,她當真能如此冒然決斷嗎?
萬一她和裴世矩控制不住,那便是趙國的千古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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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汗涔涔而下,若不是有胭脂染唇,只怕她唇上如今已是毫無血色。
元孟趴在她的膝頭陷入昏睡,對燕檀此時內心的波濤洶湧一無所知。
眼前的紅燭紅帳忽得變得片刻扭曲,燕檀在混沌中聽到熟悉的聲音喚她。
“阿宴!”
她驚詫不已,轉頭向寝殿大門看去,只見青年挺拔颀長的身影自黑夜中踏破火光與鮮血而來。宮中的侍衛和侍女大多四下逃散,負隅頑抗者皆已變成了他腳邊的屍體。
他一頭金發披散,發上染上了猩紅的血,糾結纏繞在一處。周身皆是數不清的細小傷口,身上戰衣已瞧不出本來的模樣,不知是被他人的血,還是他自己的血染成了深紅。一把雪白的彎刀指向地面,一縷縷鮮血順着刀尖一路落在地上。
但那雙碧色的眸子依舊明亮。
安歸走到距喜床十步之遠的地方,頓了頓,止住了腳步。
一襲嫁衣的小公主怔怔地坐在床邊看着他,精心裝扮過的面容美豔灼人,而他的王兄此刻枕在她的膝頭不省人事。
安歸的腳尖觸碰到了什麽東西,發出“咣當”一聲脆響。
他低下頭去一看,那是一柄出了鞘的匕首。不知為何,他在看到它之後竟松了一口氣。
然後他就被撲過來的燕檀緊緊抱住。
小公主把頭靠在他的胸膛上,仿佛找到了宣洩出口般放聲大哭。安歸微微張開雙臂,有些不知所措地任她抱住,片刻後道:“阿宴,松開我,我身上很髒。”
他的戰衣被敵人和自己的鮮血染得猩紅沉重,此時随着燕檀的動作蹭在了她漂亮的嫁衣上,還有靠在他胸前的白嫩臉蛋上、一頭烏發上。
安歸的神色低沉。
他不想他的小公主也染上這一身血污。
燕檀卻仿佛沒有聽懂他的話一般,仍舊緊緊地抱住他,哽咽道:“你沒有死,那具屍體是你找人假扮的對不對?你最會用這招騙我了,還好不是真的,我才不會信是真的呢。”
騙人的,其實她不僅相信,還為此心灰意冷,險些釀下大錯。
安歸低下頭看着抱住他腰身哽咽不已的小公主,滿目猩紅血色中忽而只剩下了白皙柔軟的她,心中一路浴血拼殺而來的麻木亦倏地變作柔軟一片。
他偷偷在身上比較幹淨的地方擦了擦未曾持刀的那只手,擡起她的小臉,用指腹抹去她臉頰上的眼淚,盡量将語氣放得溫柔:“阿宴別哭,我來接你了。”
燕檀吸了吸鼻子,擡起頭來看着他的臉,才哭過的眼睛裏還是紅通通一片,卻亮亮的,映出他的臉:“你還活着,我是不是在做夢啊?方才給合卺酒裏下迷藥的時候,我怕元孟起疑心,在兩個瓢裏都下了,雖然他喝的那裏面迷藥多一點,可是按理說,我也應該中了迷藥。”
安歸揚起唇角,繼續用拇指抹去她臉頰蹭上的血污,卻沒想到越抹越花。
方才還說自己從不相信他死了,眼下卻在懷疑自己在做夢,看來他的小公主确實受到了不小的刺激和驚吓。
安歸眸色一深,心中湧起一陣鈍痛,他微微彎下身,将燕檀擁進懷裏,一手攬着她的腰,一手按在她的後腦,将她的頭按在自己肩頭。
這是他與她第一次相擁。懷中燕檀柔軟而微微顫抖的身體令他心跳如擂。
兵刃相接、抵死相拼的瞬間也不如眼下來得驚心動魄。安歸在滿身血腥味中嗅到了她發間的香氣,終于有了活着的實感。
他像從地獄爬出來的阿修羅,一路在心間念着她,殺了伐羅和叛徒,殺了無數秘教教徒甚至匈奴人,殺了這宮中膽敢阻擋他的所有守衛,來到她的面前。
他本來連身上的傷口都感覺不到疼痛,卻在此刻突然覺察到了自己左胸中心髒的跳動。
“不是夢。”安歸的臉貼着她的鬓發,收緊有力的手臂将她抱在懷裏,笨拙地溫柔道,“我贏了,來帶你走。”
“阿宴,和我走吧。匈奴人不久就會攻陷這裏,和秘教決戰。屆時兩方人馬兩敗俱傷,你不必擔心會有人因你的離開而對趙國不利。”他的唇貼在她的鬓邊,“我要去白龍堆解決眼下的最後一個麻煩,而後再回到樓蘭。”
安歸松開燕檀,微微拉開與她的距離,低下頭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頓道:“到那時,我會在樓蘭繼承王位。我再去向趙國求親,你嫁給我做我的王後,好不好?”
青年潋滟的碧眸裏映出她一個人的身影,眼中向來的深不可測此刻竟變作了淺顯而有些笨拙的深情。他的呼吸有些沉重,撲在她的臉頰上。
“我願意和你走。”燕檀伸手擦去他臉上的血跡,“只是……我們拿元孟怎麽辦?就這樣直接走,還是……”
安歸的眼神越過燕檀,落在她身後喜床之上的男子,瞬間變得銳利而陰沉。
“他不必由我們動手。”安歸沉聲道,“如今他還有用,我需要他活着,牽制秘教,和匈奴血戰。到時匈奴人自會代我解決他。”
跟随安歸從王宮偏門遁出摸入無人的街巷之中後,燕檀的腳步變得愈發沉重。安歸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不适,伸手将她攬過打橫抱起。
燕檀緊張地抓緊了安歸的衣襟,聽到頭頂傳來一聲輕笑,而後攬在她腰間的手又緊了緊。
“你若是頂不住了,就先歇一下吧。”安歸道,“東城門就在眼前,那裏有你的竹馬守着,還不放心麽?”
燕檀只覺得他談及“你的竹馬”時語調有些微妙,但此時迷藥的藥效發作,她的頭愈發昏沉,也來不及同他計較許多,将頭靠在他懷中,閉上了雙眼:“那你記得到了營地就先去包紮上藥。”
安歸語調輕快地應了下來,随即她便陷入了昏睡。
再次睜開眼睛時,頭頂已經是粗陋的行帳帳頂,一團微弱的燭火光在她枕邊跳躍。
燕檀動了動身體,發覺身上的嫁衣被人換了下來,自己正躺在地上有些簡陋但卻幹淨溫暖的被褥中。
她撐起身子拉開簾子,發現眼前是一片暮色,三三兩兩的行帳聚集在平地上,安置着面帶愁容的樓蘭百姓。
有人見她醒來,向另一邊大聲地喊了些什麽,随即便響起一陣由遠及近的急促的腳步聲。
而後裴世矩掀開簾子走了進來。
燕檀怔怔地看着他。
他的模樣同她記憶裏已有很大不同了。上一次見面還是在金京,她忽然被傳召入宮的雪夜。那時的他斯文清俊、風姿飒沓,而眼前這個青年的面容卻多了些棱角,還有連日操勞留下的胡茬和疲憊之色。
“別來無恙,”燕檀躊躇片刻,開口道,“世矩……多謝。”
既然安歸并非敵對,那麽裴世矩一定在去樓蘭王宮之前就收到了她送去的“剎那”,在元孟面前為了保護她而佯裝不識,這些天來同安歸一道費盡心機斡旋。
裴世矩望向燕檀的眼神中隐隐有什麽閃動,但片刻後仍是淡然地微笑開口:“別來無恙。”
下一刻,簾子又被掀了起來,安歸矮身擠進行帳,見到裴世矩,亦是一頓。
燕檀的眼神從裴世矩身上移到了安歸身上。後者如向她承諾的那樣,已經清洗包紮一番,身上臉上都沒有半分血腥之氣。
不過定睛細看,他似乎竟是換上了她進王宮之前曾替他買下的那件粗陋褐袍。
燕檀面上一熱。裴世矩見她如此,輕輕嘆了口氣,掀了簾子出去:“你們先敘,若有什麽再來喚我。”
霎時間行帳中就只餘下了安歸與燕檀兩人。偏那狡猾的異族青年還靠近她身邊坐了下來,喚她道:“阿宴。”
“你從前還喚我阿宴姐姐呢。”燕檀見他安然無恙,內心也不由得輕松下來,打趣他道,“現下你身份不同往日,就不願叫我一聲姐姐了。”
安歸眯了眯眼睛,碧色眸子裏閃過狡黠之色,輕輕拉開外袍,露出被包紮過的胸膛:“即便身份不同往日,我也很聽阿宴的話。你瞧,我一回來就立即尋醫師包紮了傷口。”
燕檀的視線不由自主地下移,看到青年健美的胸膛之上纏繞着一圈又一圈的白布,仍有血色滲出,臉上不由自主地有些發熱,但又很是心疼。
“疼嗎?很嚴重嗎?”
“不礙事。”安歸搖了搖頭,“不過,若是阿宴當真擔心我,可不可以回答我一個問題?”
燕檀絲毫不知危險将至,笑着應道:“好呀,你問就是了。”
安歸忽得傾身過來,将兩個人之間的距離拉得極近,近到燕檀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她看到俊美的青年眉眼低垂,胸膛幾乎壓在自己之上,将她整個人籠罩在他投下的陰影裏。
安歸居高臨下地看着燕檀,像一只狡猾而邪氣的狐貍。
“告訴我——元孟碰了你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