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文學城獨家發表
樓蘭城的東城門大開, 城內流民蜂擁而至。
裴世矩站在城門內側,協助安歸查驗出城流民的身份。裴家親衛亦在城外負責暫時安置舉家出逃的樓蘭百姓。
一身戎裝的金發青年将手按在腰間彎刀之上,眺望城外逐漸成形的臨時營地還有漸沉的夕陽, 碧色眼眸中一片深沉神色。
他收回視線,抿了抿唇, 對裴世矩鄭重其事道:“這裏恐怕要暫時交給你了, 我必須即刻再回一次王宮。”
裴世矩手上的動作一頓, 很快反應過來他的意圖,轉過身來對他道:“我應付得來。城中兩方人馬混戰, 你多帶些人手。”
“不必,”安歸側過頭去, 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對畢恭畢敬垂首立于身側的伐羅道,“你帶上幾名親衛, 一刻鐘後同我一起出發。”
昔日繁華安寧的街巷之中此時空無一人, 滿地盡是匈奴騎兵與秘教教徒的斷肢殘骸,肝髓流野、流血漂橹。
兩方厮殺的戰局已蔓延到王宮宮牆之外, 城內尋常平民也都前往城外躲避戰事,從城東門向王宮的這一路, 竟安靜得令人心驚。
安歸毫不避諱地踏過地上的鮮血與屍首, 帶領伐羅與幾名親信侍衛經過一片空寂的小巷。
此時天色已暗。他身兩側的店鋪和民居窗戶大開, 黑洞洞的,裏面似乎藏匿了什麽張牙舞爪的魔鬼。前方街巷的盡頭也不見任何亮光。
伐羅忽然看到走在前面的安歸停下了腳步。緊接着,他們對面的黑暗巷子裏傳來逐漸逼近的腳步與地面的摩擦聲。
安歸握緊了手中彎刀, 微微矮下身子,做出戰鬥的姿态。随即雪白寒光一現,卻并不是沖着前方未知的腳步聲, 而是轉向身後。
“锵——”
兵器相撞的聲音響徹整個小巷。
伐羅手中那柄長刀被他用彎刀擋在身前。安歸面色陰沉地看着距自己只有幾步之遙的伐羅,而後者也正微微訝異地看向他。
“呀,原來你已經發現了啊。”伐羅笑了笑,“我還以為可以做得容易一些。”
Advertisement
元孟是如何知道燕檀已經查到刺殺使團是匈奴人所為的?
元孟又是如何确認匈奴已經被他離間,從而堅定地先一步向匈奴宣戰的?
很簡單,在他身邊安插一個人就好。
安歸在發現了秘教的存在以及他們的手段之後,便習慣于獨來獨往,不再毫無保留地信任任何一個人。
他幻化千百種身份與容貌游走于西域與中原各國之間,不單是為了打探消息,也是為了擺脫他人的刺探與監視。
沒有任何人能知道他的全部。
但當他發覺伐羅是元孟安插在自己身邊的眼線時,仍然難免驚訝和遺憾。
他同伐羅從小一起長大,哪怕是在匈奴,伐羅也與他相依為命、從不背棄。元孟究竟開出了怎樣的條件,能夠動搖伐羅呢?
安歸的視線略過伐羅那頭與元孟極為相似的褐色長發,忽然想到,從前的王後似乎也是生了這樣一頭的褐色長發。
伐羅是先王後與侍衛私通之子,與元孟是同母異父的兄弟,不過在出生之後就被送出了宮。
伐羅與安歸年歲相當。正是因為在他母妃缇塔王妃聖寵不衰之際,父王常年不見一面王後與後宮其他嫔妃,才令妒火中燒的王後一時放縱釀下大錯。
而安歸自匈奴回到樓蘭時,元孟便找到了這失散多年的胞弟,許他事成之後等同王子的禮遇與封賜。
伐羅答應了。
大約在做久了另一個人的影子之後,沒有人能夠拒絕真的取代那個人的誘惑。
安歸得知此事時在心中搖了搖頭,唇邊溢出一抹嘲諷的笑容。
元孟心機深沉,又極為在意那段失寵于父王的恥辱過往,連安歸這同父異母的王弟都容不下,斷沒有可能與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私生子同享江山。
伐羅愚蠢萬分,不知道自己即便是當真替元孟殺了安歸,事後也只會被落得個滅口的下場。
不過眼下他無意與這些殘兵敗将糾纏,王宮裏還有一個小姑娘等着他去救。
安歸加重了施在彎刀上的力道,令伐羅漸漸有些抵擋不住,轉而匆忙改換招式,勉強從他的刀下退到一邊。
伐羅擦了擦臉上那道長長傷口的血,向身後那幾名他精心挑選出來的親衛恨聲道:“你們還在等什麽,同我一起把這亂臣賊子拿下,向陛下證明你們的忠誠。”
前方從黑暗中走出的秘教教徒有上百之衆,而安歸身後的親衛也抽出腰間長刀,将刀尖對準了他。
天邊殘陽如血。
燕檀坐在銅鏡前,幾名陌生的樓蘭宮女正替她絞面上妝。薩耶手捧最華貴的絲綢裁成的嫁衣,站在她的身後。
宮外戰事正酣,殺聲震天,但元孟竟也遵從了幾日前的安排,在老國王靈柩移入佛寺之後,立即同她大婚。
他對于這場戰事的勢在必得令燕檀十分不安。
發髻绾成,陌生的宮女捧起她的臉,替她上珠粉、描黛眉、塗胭脂,而後畢恭畢敬地問她妝容可有不合心意之處。
燕檀沒有去瞧銅鏡中的女子,木然地搖了搖頭。
薩耶抖落手中嫁衣,走上前來,欲要替她更衣。宮中侍從忽然一齊下拜。
燕檀轉過頭,看到亦是身着喜服的元孟走入殿中,眉目之間含着令她膽怯心驚的喜色。
“枕枕,”他越過一地跪拜的宮人,拉過她的手,帶她向殿外走去,微微笑道,“我有一樣好東西給你看。”
樓蘭王公貴族齊聚中宮之外,等待着國王與王後的大婚之禮。他們對新繼位國王的瘋狂行徑與宮外忽然冒出抵禦匈奴騎兵的勢力同樣震驚不已。
而元孟牽着她遠離那片喧嚣,走入一間寂靜的偏殿。
偏殿中的帷幔随風輕輕揚起,遮擋了燕檀的視線。侍立兩旁的侍衛在元孟的授意下拉開那塊蓋在屍身上的白布,露出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
一股極其強烈的血腥氣湧入鼻端,燕檀捂着唇幾欲作嘔,在心中暗罵元孟這個瘋子,而後驀地呆住。
那具屍體身上縱橫着大大小小的刀傷,深可見骨,流出的鮮血之多,幾乎染紅了所在的地面。身體本身已經辨不清面目,但身形卻令她無比熟悉。
她跌跌撞撞地撲過去,看到血污糾結之下,屍體頭發原本的金色,和被砍斷的前臂握着的那柄彎刀。
內心巨大的悲恸令她連連幹嘔,眼眶酸澀,卻流不出一絲淚水。燕檀拼命告誡自己,不要再去看,卻連視線都移不開半分。
元孟施施然走上前來,似是很欣賞她的表情一般,攬住她的肩膀,溫柔地誘哄道:“很遺憾,沒有讓你親眼看到我的手下是如何殺死他的。不過我想這樣也夠了,我也不想你見到那麽血腥殘忍的場面。”
“我很早便同你說過,我會贏。”他憐愛地捧起燕檀毫無血色的臉,用拇指擦過她的唇,“安歸死了,枕枕,你可以乖乖嫁給我了嗎?”
燕檀坐在喜床之上,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合卺酒。
元孟願參照中原成親之禮同她完婚,在外人看來,是何等的體貼而深情。但此時她的內心卻是一片荒蕪,死水般平靜。
即便哀戚絕望到了極點,她也不敢逃走,不敢自戕。因為元孟得勢,她若是膽敢反抗,會連累整個趙國受難。
也許這才是和親公主本來所要經歷的事情。她之前所經歷過的一切不過是一場華美鮮活的夢境。夢境破碎之後,只留下一具不屬于自己的軀殼,從今往後,活下去的唯一意義便是維持兩國之間來之不易的安寧。
她握緊了放在膝上的雙手。
時近子時,夜色沉沉。
元孟推開寝殿的殿門,将服侍的宮女全部屏退。他走上前來,坐在她的身側,伸手取了那兩杯合卺酒來。
距離太過靠近,元孟的呼吸撲在燕檀的面上,令她回過神來,發現他似乎是飲了酒,神态微醺。
元孟興致很好,燕檀從未在他的臉上見到過這樣毫不掩飾的開心的神情。
“父王死了。安歸想要的王位如今是我的,安歸想要的你如今也是我的。沒有人再能夠從我手裏搶走任何東西,”他孩子般開心地喃喃道,“一切都會按照我想要的樣子發展下去。”
元孟傾身過來,将燕檀抱在懷中,趴在她肩頭說道:“枕枕,你莫要怪我。其實我搶走你,也不單是為了同安歸作對。父王厭惡我,母後也不愛我,但你卻願意舍命救我。也許,有了你陪在我身邊,我也能嘗嘗家的滋味。”
他直起身子來,琥珀色的眼睛光芒流轉,将合卺酒塞到燕檀手中:“我聽聞中原成親,要夫妻同飲合卺酒,寓意連為一體,永不分離。枕枕,你陪我一起,好不好?”
燕檀木然地接過酒,在元孟的注視下,一飲而盡。
元孟的眸中閃過滿足的神色。他亦将酒飲盡,放在一旁:“與我喝了合卺酒,你就再也無法離開我了。”
許是被酒味刺激了知覺,燕檀木然的神色有了一絲松動,有些厭惡地皺起了眉頭。
元孟卻恍若不見,伸手将她攬入懷中,貼在她耳畔低語。
“枕枕,我可是從未對你說過續晝于我的意義?年幼時,我母後從一名高僧手中得到了它,又輾轉送到了我手上。在最絕望的時候,每日只有它的氣味安撫我入睡。”
元孟溫柔道:“很溫暖的味道,甘草、紅茶、檀香。多年之後,命運把創造它的你送到了我的身邊,讓我有一瞬間以為……我也是被神明眷顧的。”
他低下頭來,眼中是缱绻的神色,吻上懷中少女殷紅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