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文學城獨家發表
骨咄死了。
燕檀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 毗伽才從別苑離開不久。薩耶自三日盛宴結束後一改往日在毗伽面前敢怒不敢言的模樣,始終将她攔在別苑門外。
聽聞在燕檀被接去宮中以未來王儲正妃的身份赴宴,而自己卻形同禁閉, 毗伽在自己的寝宮中大發雷霆整整三日,砸壞了此前元孟送去的無數西域珍寶。
昔日炙手可熱、倚仗母家權勢驕縱跋扈的匈奴小公主, 因元孟對趙國與匈奴态度的轉變, 身份忽然變得十分尴尬。
而骨咄的死訊更是令她意識到, 如今自己的處境其實已是危機四伏。
三日盛宴結束後,骨咄即刻啓程返回匈奴。不過三日後便傳回消息, 道是骨咄才出樓蘭城一日,還未曾到達匈奴邊境, 便毫無征兆地暴斃于大漠之中。
根據随行的侍從說, 骨咄是驚叫一聲而後直接從馬背上摔下來的。他勒缰下馬和其餘侍從去查看的時候,骨咄已經斷了氣。
據薩耶同燕檀說, 那侍從還曾說過骨咄面色青黑、雙目圓睜、口吐白沫, 疑是中毒而死。此事已經回禀了呴犁湖單于,單于大怒, 說是一定會追究真兇的罪責。
燕檀坐在案前,将盛宴後帶回的那只空紙包展開成普通的紙片, 放在燭火上。
她定定地看着火舌舔上紙片的一角, 而後将其燎成灰燼, 落在燭臺上,與燭灰融成一體。
燕檀松開手,細嫩的手指被燭火灼傷, 但此刻竟已感不到痛覺。
她抱着自己的雙膝縮成一團,從輕聲啜泣漸漸轉成失聲痛哭。
許久未曾回憶起的金雀和裴讷之慘死之相又浮現在腦海之中,當時自己悲痛欲絕的心境也仍歷歷在目。這麽長時間以來, 支持燕檀活下去、走到這裏的,不過是要查明真相、手刃真兇。
可如今真相明了,真兇也被她親手毒殺,甚至宿命般地,真兇亦是死在使團曾被屠殺的那片大漠之中,燕檀卻體會到了真正的無力和落寞。
即便骨咄被她親手殺死,金雀也再不會回來了,世矩的父親也再不會回來了。那四十一名曾跟随她和親樓蘭的趙國人,他們的家人再也等不到他們回到趙國。
她從未如眼下這般真切地感受到了“失去”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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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仍在廊下嗚咽。
十年前的別苑宛如一場人間煉獄。為防止将疫病傳播到宮中去,傷及國王和王後,原本在別苑當差的健康的宮人與已染上瘟疫的宮人一同被封鎖在了其中,而後病情肆意蔓延,人們接連死去。
因瘟疫而死去的人也無法離開別苑,都只是草草地埋葬在這裏。這裏的後山與庭院,腳下不知有多少屍骨,夜間風中不知有多少不肯離去的亡魂。
寝殿中又響起了久違的腳步聲。
燕檀淚眼朦胧地擡起頭來,視線中模糊地出現了一個蒼老佝偻的身影,而那老婆婆正欲彎下身來撫摸她的頭,卻不知為何怯怯地停住了手。
“我聽說,那匈奴人死了。”處羅婆婆慢吞吞地、嗓音沙啞地說道,“姑娘,你的心願應當圓滿了吧。”
她頓了頓,欲要将那只本欲撫上燕檀頭頂的枯瘦的手收回去。
燕檀擡袖擦去臉頰上的淚水,而後擡起頭來,堅定地握住了那只手。
“安歸,我認出你了。”
向來緊閉雙眼的盲眼婆婆渾身一震,而後緩緩睜開了那雙眼睛。
那不是盲人渾濁而無神的眼睛,相反,那雙碧綠的眼眸清明潋滟,像是一潭平靜的深水,正倒映着一個哭得眼睛通紅的姑娘。
小姑娘白皙柔軟、帶有一層研磨香料留下的薄繭的手指隔着僞裝,隐隐擦過他的指尖,與他十指相扣,引起他的微微戰栗。
這是他第一次握住她的手。此前流落街頭相依為命之時,為了不越矩,最多,也只是輕輕握住她的手腕而已。
安歸的唇輕輕動了動,眼睛裏略過複雜的神色,難得地沉默。
“扮作盲眼婆婆很難吧,要騙過我,卻什麽都看不見。”燕檀又擦了擦自己的眼淚,“好在這裏是從前你母妃的宮苑,你很熟悉。”
他抿了抿嘴唇:“怕你不喜歡這樣的眼睛,也怕你一眼就認出我,把我趕出去。”
燕檀一怔,想到他恢複身份時兩個人在中宮大殿上劍拔弩張的模樣,随即意識到若是他不做如此僞裝來見她,她怕是很快便能認出他來,覺得他別有用心。
便是僥幸認不出,她也會因一雙綠眸而遷怒,對他厭惡萬分,不許他近身。
安歸低下頭來看着那肆無忌憚用他的袖子擦眼淚的小公主,扯了扯唇角:“什麽時候發現的?”
“元孟被刺殺的第二日清晨,你第二次來見我。”燕檀道,“你身上有酒的氣味,一個老婆婆怎麽會徹夜飲酒呢?即便這還能勉強說得過去,那身上的羊肉味也說不過去了。”
安歸一愣,随即不由得輕笑。
那日清晨他摸進別苑來見她之前,恰是在同骨咄徹夜宴飲、忙着離間元孟和匈奴,第二日來不及沐浴,只草草地做了僞裝,換了身衣裳就進了別苑。
原來在那時他就已經被看穿了嗎?
他收攏五指,神色微動,将小姑娘的手緊緊握在手中:“那又是什麽時候發現……”
我是站在你這邊的?
燕檀毫不猶豫地答道:“自然也是在那時。”
他若真是欲置她于死地的幕後真兇,又何必扮成這樣蒼老醜陋的模樣,偷偷溜進別苑,親手替她扭傷的腳踝、手上的鞭傷上藥,還流露出心疼的神色。言語間亦屢屢暗示她不要輕舉妄動,等待時機到來。
這些事情,在燕檀發現處羅婆婆便是安歸所扮成之後,自然而然便明了了。
而細細回想她最近所經歷的事情,也會發現處處都驗證着這一推斷。
若是她令安歸感到了威脅,在流落街頭那段朝夕相處的日子裏,他不知有多少機會悄無聲息地将她抹殺,可是他沒有。
那枚本被她當做證據的玉牌遺落在城西南的小院中後,本就是安歸冒着危險替她取回來的。若是他防着她指認真兇,實在不必在還給她後又費盡周折地派人搶回來。
裴世矩當日在中宮大殿的态度亦很耐人尋味。他分明絕口不肯承認她就是華陽公主,卻又處處隐隐維護,不曾将她言定為假冒之人,令她受到責罰。
三日盛宴之上,裴世矩知曉元孟将她作為正妃人選,更是稱病不見元孟,令元孟無法議親,想來是一早便與安歸結盟。
而裴世矩向來頭腦清明又極重情義,這也證明了安歸絕無害她之意。
想通了這一層,燕檀自然便懂得了安歸所作所為的深意。
宮中勢力錯綜複雜、瞬息萬變,她一旦拿出能夠指認兇手的證據,恐怕還來不及見到真兇伏法,便已被真兇背後勢力滅口。
曲則全,枉則直,少則得,多則惑。
他從不反對她向真兇報仇。只不過扮作處羅婆婆時,安歸就曾隐晦地提醒于她,要耐心等待時機,不留痕跡地手刃真兇,千萬莫要玉石俱焚。
在偏院撞見骨咄那次,也許也是安歸的安排,為了讓她知曉真兇究竟是誰。她還記得自己看向安歸時,他将雙手背在身後,不動聲色地向她搖了搖頭。
——最好不要此時動手。但若她當真動手,他絕不會阻攔。
燕檀破涕為笑。若不是安歸提醒,她只怕在知曉真兇那一日,就會沖上去殺了他,而後亦死在匈奴人複仇的刀下。
安歸洞悉別苑中發生的一切,自然也知曉她從毗伽口中得知了真兇才新婚,因此才會在偏院中狀似無意地提醒她,骨咄便是那個新婚不久的匈奴人。
在那之後,他果真也将暗殺真兇後能夠全身而退的機會親手交到了她手中。
在她不知道的時候,他費盡心思地籌謀一切,不僅保全了她的性命,還予她機會親手報仇雪恨。将這幾乎不可能之事變成了現實。
燕檀擡頭看向安歸、他仍略有不安地站在原地,注視着她,于是她問道:“你一定要扮作這副模樣,等下才能從這裏安然無恙地離開麽?”
安歸聽懂了她言下所指,勾了勾唇角:“當然不是。”
說罷,他擡起手撕下臉上的面具,露出一張俊美而年輕的臉。
而後燕檀聽到他身上的關節傳來細微的咔噠聲,整個人舒展開來,重新又變回那個身材颀長健美的異族青年。
她嘆為觀止,拉了拉他的手,讓他在自己身邊坐下。
“你……”安歸垂下眼睑,情緒有些低沉地問道,“還有多怨我?”
他沒有問她是否還怨恨他,而是問她還有多怨,想是覺得自己做錯了事,根本未能奢求被全然原諒。
這番模樣像是個囊中羞澀的小孩子,問店家想要買到他想要的糖,還需要他湊多少錢幣才夠。
燕檀笑眯眯地說道:“大概還有一點怨。不過,也不必在現在解決。你這次來找我,想必是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吧?”
眼前俊美的青年轉過身來看她,對方身高上的優勢令燕檀有一種自己被禁锢在了他和榻上案桌之間的錯覺。
安歸問:“你想要報的仇,都報完了嗎?”
燕檀想了想,點了點頭道:“骨咄死了,我報完了。”
“我卻沒有。”
燕檀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骨咄不過是一把刀。”安歸低垂眼睫,碧眸潋滟,将她全然映在其中,溫柔又狠厲,“真正用舉起刀害死趙國使團、害得你落到如此下場的,是他背後整個匈奴。”
“我的小公主親手殺死了他,已經很勇敢了,但我卻還不夠。”
“我要讓整個匈奴都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