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文學城獨家發表
燕檀福了福身, 走到元孟身後,神色如常道:“不過是偶遇罷了,小殿下替我指了去膳房的路, 我還未來得及向他好好道謝。”
她低眉順目地站在王兄身後與他相對而立,烏發雪膚, 紅唇輕抿, 初入樓蘭城尚顯稚嫩的少女竟在不知不覺間長成了靈動的美人。
安歸聞言挑了挑眉毛, 微微一笑,轉過頭看向元孟:“王兄在宴上炙手可熱, 想來是未曾留意身邊佳人。那些阿谀谄媚的使臣争相敬酒,令她醉得如此厲害。”
四下無人, 元孟被他這般暗暗諷刺一番, 亦有些酒意上頭,當即冷哼一聲:“我一向顧念你與我是手足同胞, 又曾年幼喪母, 為樓蘭委身匈奴,不曾受過悉心教養, 因此不欲事事與你計較,對你縱容萬分, 卻不想王弟竟關心起我的家事。”
他話音未落, 燕檀眉頭一跳, 擡頭看向安歸,只見金發青年面色一沉,随即又恢複成往日那般悠然而滿不在乎的模樣。
元孟似是壓抑許久, 仍不依不饒道:“你私下裏如何同我胡鬧都無關緊要,但今日在高昌國使臣面前與我口角,卻會令他國誤認為我樓蘭王室不和, 着實太過不知輕重。”
“哦?”安歸拖長了尾音,饒有興致地反問道,“王兄的意思是,我們很和睦嗎?”
元孟未曾理會他這句反問,眯了眯眼睛,繼續道:“若是沒記錯的話,你今年也要滿二十歲,不如我禀了父王,替你張羅選妃娶親,定一定你的性子,也好過成日冒犯沖撞你的王嫂。”
燕檀也被“王嫂”二字刺得心中一驚,而後偷偷長出一口氣将心緒安定下來,擡眼偷偷瞧安歸的反應,心中暗含擔憂,但更多的則是好奇和打趣。
“好啊。”安歸瞥了一眼正等着看戲的小姑娘,竟笑着一口應承下來,“王兄佳人在懷,早就令我豔羨不已。那麽便也替我尋一位美人做正妃吧。”
元孟臉色一僵,忽然湧起一種不祥的預感,果然聽安歸繼續說道:“我也喜歡中原女子,年歲在及笄上下最好,眼睛要大大的,很有靈,臉有些圓,可愛的那種。”
元孟的臉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燕檀眼見着他衣袖之下的手緊緊地攥了起來,偏偏安歸還在那裏仿若未意識到一般,擡起手在自己胸口比了比。
“身量麽,到我這裏就好。”金發青年碧眼彎彎,“想來抱着會比較舒服。”
他所比劃的高度,恰好是燕檀頭頂的高度。被他這麽一比劃,燕檀自己覺得尚可的身量在他的颀長身材面前比起來竟然有些嬌小的可憐。
燕檀氣得鼓起兩腮瞪着他。
她才滿十五歲,還會長高的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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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孟怒而拂袖,拉着燕檀轉身離去:“荒唐。”
偏殿中燃着沉水香,袅袅煙霧從香爐中升騰而出。偏殿專供樓蘭王室席間小憩之用,清涼僻靜,正殿喧鬧的宴飲在此地聽起來如隔雲端。
侍女悄然退下後,元孟靠坐在榻上,用擱在方桌上的那只手臂斜斜撐着頭,正閉目養神。
燕檀理了理自己的衣裙和發髻,坐在離他十幾步遠的地方,盯着香爐發呆。
他好像知道了她與安歸曾是舊識,但卻并沒将她怎麽樣。
此時從殿門外走進一名面生的侍女。她腳步極輕,快步走到燕檀身邊,附在她耳側說了幾句話,燕檀便起身欲要同她一道出去。
“你去哪裏?”
身後驀然響起一道沉沉的男聲。
燕檀轉過身去,向元孟行禮:“國王陛下派人傳我前去一敘。”
元孟睜開眼睛,從榻上站起身來,向燕檀走來。他用眼睛略略一掃,那前來通傳的侍女便同殿內侍奉的其他宮人一道退去了殿外。
“我本不想如此行事的。”
元孟與她離得很近,他身量高出燕檀不少,有一種無法忽視的壓迫感。元孟眯了眯眼睛,琥珀色的眼眸中流露出一絲威脅之意。
“我總想着,若是你能夠心甘情願,于你我和兩國都很好。甚至你同我偶爾藏些小心思,我也可以裝作不知曉。但如今你與安歸走得太近,令我十分不悅。”
“枕枕。”他伸出瑩白修長的手指,從少女的臉頰劃到下颌,而後微微擡起她的下颌,逼迫她與自己對視,“你恐怕需要知道,即便安西侯稱病不肯見我,我要娶你也有許多方法。我已差人将證據送去了薊城,只需幾日,趙國皇帝就會知道那并不是真正的華陽公主。而你則會被天下重新承認,在這裏同我成婚。”
燕檀吞了吞口水,看着他的眼睛撒謊道:“我沒有想逃,殿下。”
元孟勾起唇角笑了笑,繼續道:“這樣很好。安歸從小就被送去了匈奴,在匈奴十年,早就算是匈奴人了。我一直疑心和親使團被刺殺背後同他有關。枕枕,你可千萬莫要輕信讒言,再将這讒言說與不該聽到的人。畢竟,你的身後是整個趙國。”
這無恥之徒竟用趙國來威脅她!
燕檀怒氣上湧,又想到安歸曾對她說的那一句“快變天了”,心知無論如何,她再也不用同元孟虛與委蛇很久了。
既然他對她玩弄話術,那就來比一比誰更陰陽怪氣。
于是她嫣然一笑,拉下元孟的手,矮下身去行禮:“殿下放心,我并不是那般輕信讒言、任人拿捏的柔弱女子。陛下方才派人傳我前去敘話,還請容我告辭。”
燕檀随前來傳召的侍女步入老國王臨時休憩的宮殿之中。
殿中只有寥寥幾名侍者。老國王坐在榻上,低垂着頭,一副很是疲憊的模樣。他見燕檀走進殿中,擡起頭來勉強向她笑了笑,揮手招她過來。
燕檀依言走到榻前,更近距離地打量了一番這位曾令她父皇頭痛不已的樓蘭國王。
眼下他已經蒼老病弱得不成樣子。但數年之前,他也曾接連率軍攻占車師、姑墨等西域強國,并令周邊的精絕、小宛等諸多小國臣服,成為雄踞一方的霸主。
燕檀心中微微震懾,有些詫異于不過數年時光竟将一位令中原人聞風喪膽的君王侵蝕成這番模樣。
仿佛猜中她的心思一般,老國王溫和地朝她笑了笑:“你是趙國的公主,一定很詫異于傳聞中的樓蘭國王竟是如此番垂垂老矣、行将就木之人吧。不過你不必憂心,這一切不過是一個惡毒的詛咒,而這詛咒就要終結在我此生最驕傲的兒子安歸手中了。”
燕檀對他口中所謂的“詛咒”一頭霧水,不知為何這老國王會對自己提及安歸。他分明知道自己的身份,那麽也應當知道元孟意欲娶她才是。
她不敢接話,只聽那老國王又絮絮說道:
“安歸從小就很出色,只可惜他的母親是缇塔,而不是王後。所以他本不是王儲的候選人,卻遭到了王後和元孟的嫉妒。我知道,十年前的那場瘟疫本不是從別苑而起的,是王後将王宮外染過疫病的平民的衣服命人秘密送進了別苑。所以,所有人都覺得,因為缇塔,那可怕的瘟疫才會被傳進宮中來。”
燕檀驚恐地左右環顧了一下,只見周圍的宮人都是眼觀鼻鼻觀心,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
她知道了這麽多王室秘辛,會不會馬上就要被殺死了?
“瘟疫從別苑的仆人開始,缇塔,安歸,一個個染病,然後瘟疫開始不受控制地傳到了別苑之外的王宮中。王後那個愚蠢善妒的女人本只想害死缇塔和別苑裏的人,卻沒想到最終,連我也染上了疫病。自此民怨沸騰,認為缇塔是禍國妖女,而繼承了她一雙碧色眼瞳的安歸也是不祥之人。”
“後來,一位自稱是西極來的神醫入宮,控制了那場瘟疫。”老國王沉浸在回憶中,忽而詭秘一笑,“我的病因此痊愈,卻也是因為那個人,十年之後的我變成了這副模樣。不過王後和元孟未曾料到的是,別苑中的人都死在了瘟疫中,但安歸卻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燕檀本想捂住耳朵,少聽一些不該聽的,為自己争取一線生機,但聽老國王提及安歸,卻又鬼使神差地聽了下去。
“那時的樓蘭內外交困,我自知要拯救當時的樓蘭,作為國王,唯有将全身心都撲在治國理政和南征北戰之上。我沒有能力在王後和元孟手下保全安歸,也為了安撫匈奴,于是,我把安歸送去了匈奴。”
“這麽多年過去了。樓蘭日漸強盛,當日施加在我身上的詛咒卻日漸應驗。更可怕的是,在整個樓蘭,越來越多的平民都被施加了同樣的詛咒,只待惡魔現身的那一天,他們都會變成從地底爬出來的怪物。”
“而在元孟眼中,我不過是一個病入膏肓的廢人,他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取而代之。可我雖沒用,卻仍舊知道外面都發生了什麽。”
老國王轉過頭來,一雙蒼老卻銳利的眼睛看向哆哆嗦嗦的燕檀:“你不必害怕,趙國的小公主。我知道你同安歸的一切事情,也知道他愛上了你。他是我最心愛的兒子,我自然希望他能如願以償,因此才會同你說這番話。希望你能夠知曉,他面對的是多麽可怕的詛咒和敵人,做出決定時是多麽身不由己。”
“待到詛咒解除之後,希望你還願意留在他身邊。”老國王垂下頭去,含糊不清地嘟哝了一句,“希望他的愛,不會像我的愛那樣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