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文學城獨家發表
正殿內西域諸國使臣雲集。樓蘭老國王還未曾現身, 因此身着各式不同風格華服的使臣正推杯換盞,宴前小敘。
殿外成列的侍者守着那些使臣攜帶的賀禮候在廊上,一列又一列美貌的盛裝侍女從殿外托着美味珍馐步入殿中。
殿內壁爐裏的爐火燒得噼啪作響, 将偌大的殿內都烘得暖意襲人。觥籌交錯之間火光搖曳,還有醇厚的熏香氣息。
燕檀随着元孟落座在下首, 她的視線停在四面牆壁的棕色挂毯上。
那些挂毯上繡着許多頗具異域風情的紋樣, 未曾待她辨出那些紋樣究竟都是什麽, 便被一旁前來拜賀的使臣打斷了思緒。
“想必您就是樓蘭尊貴的元孟殿下。”那長着卷曲濃密胡子的使臣脫下帽子向元孟和燕檀行禮,“我是高昌國國王的兄長阚首歸, 此次特來代替我國國王陛下敬祝樓蘭國陛下與元孟殿下身體康健、福祚綿長。”
元孟亦向他回禮。寒暄片刻,阚首歸将視線轉到燕檀身上, 熱情笑道:“我在高昌國久聞殿下大名, 倒是未曾聽說過殿下身邊有位如此貌美的中原姑娘。”
他當然不會對元孟身邊的女人有什麽好奇,而是見燕檀是中原面孔, 想要探聽樓蘭與中原三國的往來動向。
畢竟在這樣的場合, 若非是正妃,幾乎不可能出現在元孟身邊。而能夠做王儲正妃的中原女子, 大多是聯姻而來。
但西域諸國只聽聞元孟将要迎娶匈奴公主的傳言,并未料到今日跟随在元孟身邊的會是一位中原少女。
難道樓蘭不再與匈奴結盟, 而是轉向了中原?
殿內有相同疑惑的使臣不在少數, 自燕檀踏入正殿內, 便能感受到其餘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高昌與樓蘭相鄰,一向還算和睦,阚首歸不過是使臣中較為大膽之人罷了。
燕檀方才一直在出神琢磨, 為何元孟要對自己吐出那番驚人之語。
莫說他是樓蘭王儲,他想娶一名趙國的公主,不過是再向她父皇提上一提便能如願;單論她現在落入他的手中, 他若是想娶她,也不必顧及她的意願。
如此一來,燕檀唯一能想到的解釋便是,她察覺到元孟曾與匈奴合謀殺害使團的事情已被元孟知曉了,他想要溫言誘哄她站在他這一邊,以防她對趙國吐露實情,阻礙他與趙國結盟。
即便平日裏經常裝作沒有頭腦的懷春少女,也不代表她可以在這種事情上任元孟拿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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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檀暗暗攥了攥拳頭,默默環視四周,在正殿的人群中四處尋找安歸的身影。
她聽到元孟對阚首歸笑說:“說來我與枕枕之間也算是飽經波折,這才雲開月明。待到我與枕枕大婚之日,定邀西域諸國王侯一同宴樂,到時首歸可要記得賞面前來。”
“當真波折。”
一道清朗戲谑的人聲插了進來,燕檀回頭看去,只見安歸不知何時站到了自己與元孟身後,正背負雙手,微微笑道:“想必這波折之中,也包含那位匈奴來的毗伽公主吧。”
元孟面色一沉。阚首歸卻饒有興致地看了看安歸,又看了看元孟。
安歸仿若完全沒有意識到一般,繼續說道:“我都預備好喝王兄與毗伽的喜酒了,今日才知道王兄準備另娶他人。哦,還是說,王兄準備先娶毗伽,再娶這位中原姑娘?”
元孟神色有一瞬的陰冷,随即又如往日般溫柔斯文道:“安歸莫要胡鬧,讓人看了笑話。枕枕是你未來的王嫂,你如此針對于她,也會令她寒心。”
似乎是被元孟的話所刺痛,金發青年眯了眯眼睛,那雙碧色的眼眸中略過一絲深沉,他似乎是反問一般輕聲重複道:“王嫂?”
而元孟未曾聽到他這一聲幾不可聞的低語,連忙向阚首歸行禮道:“王弟年紀尚小,難免頑劣,見笑了。”
他話音才落,殿內原本喧鬧的人聲霎時安靜下來。
一名須發皆白的老者被侍女從側殿攙扶着走進殿來,坐于上首。元孟和安歸神色皆是一變,同諸國使臣一道向國王行禮。
燕檀還從未見過這麽滄桑的老者。
錦衣華裘将他蒼老的身體牢牢裹住,只露出幹癟枯瘦的面龐,還有垂落的雪白胡須和眉毛。除了方才接受衆人朝拜之時,他就沒有再改變過姿勢。
殿內的樂師正演奏龜茲的曲項琵琶和筚篥,身姿柔軟婀娜的舞女和着樂曲緩緩起舞,四肢系着金鈴,在清脆的鈴音中眉眼含情,頻頻向在座的賓客暗送秋波。
滿座賓客興致極盛,但老國王似乎根本不曾欣賞過任何樂舞。他獨自坐在上首,幾乎動也不動,燕檀甚至分辨不出他是否那樣坐着睡着了。
他蜷縮在自己的世界中,與這場宴會中有一層屏障相隔。
燕檀還記得,這次三日盛宴名義上是為慶祝老國王生辰而設。但毫無疑問,自各國使臣輪流獻上賀禮之後,開宴以來,元孟才是這次宴會的中心。
裴世矩向元孟稱病,并未來參加今日的宴會。但骨咄卻坐在安歸左側,自開宴以來便面色沉沉地看着燕檀和元孟。
安歸則原本坐在元孟左手邊,但眼下已經消失了近兩刻鐘。
燕檀就坐在元孟身邊,看到骨咄拾起面前案上的琉璃酒杯向這邊走來。
而元孟正被幾位使臣圍在正中阿谀奉承、推杯換盞。燕檀方才已經觀察了好半晌,見他此刻終于面頰微紅、略有醉意時,連忙趁機道:“我方才飲了些酒,眼下不勝酒力,想要出去透透氣,順道去膳房看看有沒有解酒湯。”
元孟點頭應允。
燕檀提起裙子,悄無聲息地從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摸了出去。
殿外是沉沉夜幕。樓蘭的夜幕極為清澈明遠,星河燦爛。一襲月白長袍的金發青年就站在夜幕之下,似乎已經等她許久了。
“我方才飲了酒,現下頭腦不太清楚,想去尋碗醒酒湯。”燕檀問道,“敢問殿下,膳房在何處?”
安歸沒有說什麽,只是走在她身側為她帶路。但燕檀察覺得出,他心情極好。
她暗暗摸了摸袖中的小紙包。
紙包中是蒼耳幼苗的粉末。
安歸的唇角微微翹起,目光落在走在自己身旁的小姑娘身上。
他已經很久沒有和她這樣并肩走在一起了。自從燕檀第一次進樓蘭王宮後,他們之間的關系就變得劍拔弩張。
但安歸知道,很快,樓蘭舉國上下都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自朝野到民間,一場他蓄謀已久的變化。也許,到了那時,他們又可以重新并肩走在一起。
他不會讓她成為他的王嫂。
膳房離舉行宴會的宮殿只有一刻鐘的路程。
烤肉的香氣混雜着各式酒香撲面而來,即便已是深夜,宴會才進行到一半,膳房中的侍女仍在忙碌。安歸笑意盈盈地免了她們的禮,帶燕檀走入其中。
面前是一道長長的案桌,其上擺滿了預備要呈到正殿上的佳馔,每一份都放在托盤中,與一只寫有佉盧文的小木牌一起。
安歸揮退了一臉緊張地前來的管事侍女:“我與她只是不勝酒力,席間偷溜出來透透氣,順便瞧瞧膳房中有沒有解酒湯和可口的吃食,你們不必随侍。”
管事侍女走後,仍有膳房侍女不自然地向他們這個方向偷眼看來。
安歸似是沒有注意到一般,坦蕩地向燕檀介紹道:“每位前來樓蘭城赴宴的他國賓客都會被詢問是否有飲食上的喜惡,由專門的侍從記錄下來,作為侍女們烹饪和呈菜時的參考。你瞧這些木牌,就是為了區分為每一位客人準備的膳食。”
燕檀跟在他身後,一面閑話,一面裝作不經意般用餘光掃過每一只托盤上的木牌。
“這是何物?”燕檀忽地在一只托盤前停下,盤上放着一只盛着白色酒漿的琉璃杯,“是甜酪嗎?”
她頗為感興趣地拾起那只琉璃杯,看了看,道:“我在中原從未見過這樣的東西,好想嘗上一嘗。”
安歸連忙伸手接過那只杯子放回托盤中,彎了彎唇:“這是馬奶酒。以馬乳為酒,撞挏而成。雖不是烈酒,但也醉人,你忘了自己是來尋解酒湯的了麽?”
燕檀吐了吐舌頭,将那琉璃杯放回原處。
恰逢此時,管事侍女送上兩碗解酒湯,安歸又要了一些口味清淡的點心,兩人才從膳房離去。
而那只盛有馬奶酒的托盤中,木牌上寫有的名字正是——
骨咄。
燕檀同安歸走在回正殿的回廊上,兩人不約而同地走得很慢。經過廊柱時,他們身上便短暫地被陰影籠罩。
她在黑暗中摸了摸袖中的小紙包,已經空了。
燕檀的眼眶有些發酸,她轉過頭去看向回廊之外。連綿起伏的宮殿沉睡在月色之中,在她的視線裏有些模糊。
身側心思敏感的青年轉過頭來,見她的模樣,藏于衣袖之下的手微微握起。
安歸輕聲道:“要變天了。你要回去嗎?”
他不是在問她要不要回宴會去。而是在問她,要不要回到趙國去。
燕檀轉過頭來看他,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兩個人靠在欄杆上,一時無言,直到元孟愠怒的聲音打破了寂靜。
“你們在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