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文學城獨家發表
“你有所不知。”骨咄見來人是安歸, 長出一口氣,重新将手放到了刀柄之上。
“元孟一直未肯讓我見上一見他藏在別苑的那中原女子,直至方才才忽然派人來讓我來這小院中辨認。我本不敢相信, 然而今日一見她的容貌,我才确定華陽公主仍活在這世上, 這無恥的叛徒果然欺騙了汗國。”
“我不是華陽公主。”
脆生生的少女聲音在庭院中響起, 引得院中兩名男子都不由得回頭看她。
燕檀走下石階, 将顫抖的雙手背在身後,擡頭笑盈盈地望向骨咄:“你認錯人了。真正的華陽公主和使團不是早就死在你的刀下了麽?”
骨咄冷哼一聲:“那又如何, 你同那使團裏的公主長相一般無二,定是元孟安排她做了你的替死鬼——”
話說到此處, 他似乎終于反應過來自己話語中的矛盾之處, 只覺得自身陷入重重謎團之中,眼前的一切都詭谲難辨, 霎時間驚出一層冷汗。
眼前的少女鎮定自若地一語道破他的顧慮:“那你怎知不是我扮成了她呢?”
骨咄一時間思緒紛亂, 驀然驚覺自己棄元孟而投安歸似是有些過于草率。
他自趕到樓蘭以來,一直對自稱是華陽公主、又被元孟藏在別苑中的女子耿耿于懷, 欲要見上一見,一辨究竟。而元孟卻一直推脫局勢不甚明朗, 未曾允他去查看。
他便疑心是元孟對結盟有了異心, 欲要勾結趙國。前幾日他與安歸對飲之後, 便悄悄向單于遞了消息,道是元孟叛變,匈奴應轉而支持向來溫順的安歸。
但今日骨咄聽聞燕檀那一番話才發覺, 局勢竟當真遠比他想象中複雜。即便他見到燕檀,仍舊無法想通為何她會出現在樓蘭王宮之中。
究竟是元孟派出替死鬼救下了真正的趙國公主,還是其餘什麽人用眼前這女子扮作趙國公主蒙蔽了元孟?
骨咄忽然覺得脊背一涼, 直覺背後始終有人在操縱着一切,而自己不過是做了他人的傀儡,從尚以為清晰的局勢落入了更大的謎團之中。
他心思大亂,因而沒有注意到眼前少女背在背後的雙手絞在一起,渾身都在微微顫抖。
她為了找出真兇,九死一生橫穿大漠,隐姓埋名流落異國街頭,又在這深宮中委曲求全,如今終于撥雲見霧,聽得真兇親口承認了罪行。
Advertisement
眼下那手上有趙國使團四十一條人名的匈奴人就在她面前五步之內。而燕檀的袖中,為預備自己有一日遇見真兇,始終藏有一把極鋒利的小刀,若是趁他此時心神俱亂時奮力一擊,定能割斷他的喉嚨。
燕檀咬了咬嘴唇,擡眼看向骨咄身後幾步之外的安歸。
他也正向她看來。
兩人四目相對,安歸将雙手負于身後,向她輕輕皺起眉頭。
曲則全,枉則直,少則得,多則惑。
燕檀垂下眼睑,盯着自己的鞋尖看了片刻,複又擡起頭來,溫軟地說道:“我不過是樓蘭城中一名尋常的中原女子,還請大人莫要憂心。”
她話音才落,院門外便響起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元孟身上是一襲繁複的華服,形色匆匆,想必是從宴會上匆匆找來,見三人都聚在這小小偏院中,不由得面色一沉。
他上前來,向骨咄行樓蘭禮儀:“派去迎接的侍女前來告訴我未曾見到我的未婚妻子,想是她不慎迷路誤入此地,替大人添了麻煩。宴會籌備還需她的幫助,還請允許我将她先行帶回,片刻後宴會上再與大人請罪。”
說罷元孟拉住燕檀的手,将她向院門外帶去。
骨咄本欲追上去說些什麽,卻被始終站在他身後的安歸拉住,後者神情古怪地看了看元孟,沖骨咄搖了搖頭。
燕檀心知宴會籌備需要自己的幫助只是托詞,一頭霧水地被他牽出了偏院,看到薩耶正滿面擔憂地站在院外向這邊往過來。見元孟将燕檀帶出,薩耶似是松了一口氣。
想必是她在同骨咄對峙之時,薩耶偷偷溜出去,替元孟報了信。
薩耶果真是元孟安插在她身邊的眼線。
她下意識回過頭去尋安歸,看到安歸的視線落在元孟牽她的手上,眯了眯眼睛,神情十分不悅。
“今日怎不見你身上有往日的香氣?”
燕檀渾渾噩噩地被牽着向側殿走去,還未從種種震驚中回過神來,便聽到元孟的聲音如此問道。
她擡頭看了看元孟,後者收斂了方才面對骨咄和安歸那副極為時陰沉的神态,正微微側過頭來對着她笑。
之前元孟待她也很斯文,但燕檀總覺得那樣的溫柔中始終有一種隐約的疏離。今日卻似乎有些不同。
但燕檀面對他時,卻有些不寒而栗。
她斟酌再三道:“毗伽公主很喜歡我的香露,所以我送給了她。想着今日她也許會在宴會上用,為了不使公主尴尬,我便不再用了。”
元孟點了點頭,帶她走入側殿,命侍女上前,重新替她整理衣裝,又安慰道:“方才令你受驚了,皆是我思慮不周,沒有親自派人去宮門迎你。我并不知道為何會有人将你引到那座小院,同那心懷鬼胎的匈奴人見面。至于毗伽麽……你其實不必擔憂,今日毗伽并不會出現在宴會上。”
燕檀瞪大了眼睛:“什麽?”
這一番話着實出乎燕檀的意料。元孟不邀請毗伽,反倒命她盛裝出席,難道他不打算同匈奴人結盟了嗎?還是這場宴會并非什麽慶祝國王生辰的盛宴,實則他打算在這裏要了她的命?
元孟卻并未同她解釋緣由,而是問道:“我有一樁極為重要的事情想要同你确認。你……是否曾見過一種很特別的香露,初時聞起來是甘草和紅茶氣息,最終卻會變成檀香香氣?”
燕檀思考片刻,忽然意識到了什麽:“殿下說的是續晝?”
元孟琥珀色的眼眸驀然明亮了起來,燕檀只覺得他似乎又開心又驚奇,不再是一向溫文有禮但又隐約疏離的模樣,嘴唇微微彎起,神情像個毫無防備的少年。
“撥雪迎春,燒燈續晝。”他笑眯眯地看着她,輕輕開口念道,“果然是出自你手麽?”
那是十分久遠的事情了。燕檀在尼庵中日漸長大,皇帝卻始終沒有透露過将她接回皇宮中的意思,連她的消息也愈發不聞不問。六局當差的宮人便扒高踩低,任意克扣她和金雀的衣食銀俸,乃至冬天的炭火。
金京的冬天寒意刺骨,金雀為了節省衣料,只替她裁了兩身新的冬衣。
燕檀得知此事後又氣又難過,為了哄金雀,也為了安慰自己,她便撿來寺裏僧人丢棄的甘草渣、陳茶和檀香木,随手混成了這麽一支香。
其實同日後她在皇宮以及樓蘭顯貴婦人家所調制的香相比,那支香甚至不夠稱作為一支香露,只不過是一無所有的少女收集了些容易得來的甜蜜而溫暖的氣味,以鼓勵自己捱過寒冷漫長的冬日。
後來寺廟中的西域僧人很喜愛她這無心之作,她便在臨別之時贈了他們幾瓶,未曾想到竟傳到了元孟這裏。
但燕檀不知此時元孟提起那支香露是何意,于是警惕而謙遜道:“那不過是我才學會制香時一時頑皮之作,竟能為殿下所知,實在是我的幸事。”
元孟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将兩人的距離拉得十分近,她幾乎能感受到他的呼吸落在自己的身上。
燕檀驚得擡頭看他,生生抑制住了後退的沖動。
元孟一手輕撫上她的臉,緩緩開口問道:“其實,我很慶幸,你是真正的華陽公主。”
當日燕檀自投羅網找上他時,他本不欲聲張,計劃将她哄騙後留在自己身邊,第二日再尋信得過的人将她秘密暗殺——無論她是否是真的華陽公主,彼時他同匈奴合謀,都不希望見到她活着。
而安歸和安西侯卻恰巧出現,令他無法輕易對她動手。
而後他設計了別苑裏的刺殺,意欲在不開罪趙國的同時除掉燕檀,卻被她舍身相救打亂了計劃。一時間,他尋不到合适的機會再次算計她。
那時骨咄從漠北趕來樓蘭,想要親眼見一見燕檀,他卻擔憂骨咄見趙國的公主仍活在世上,自己會失去匈奴的信任。
而且,他發現了燕檀香露的秘密。
他開始游移不定,生出恻隐之心,無法再對她痛下殺手。
那一晚元孟站在寝宮之中,看到安歸同骨咄徹夜宴飲,甚至不欲欺瞞于他,就已十分确信,匈奴恐怕已轉而支持安歸,即便此時此刻匈奴或許還未曾下定決心,也決然不可再信。
元孟不喜歡一個随時會在背後揮刀刺向自己的盟友。
他并不清楚安歸是如何離間他和匈奴,卻也知曉自己的王弟雖平時一副悠然無辜的模樣,實則心思深沉,極為可怕。
于是他沒有再拒絕那個可怕的教派,也從教派的聖女口中得知,真正的華陽公主還活在世上,而沙漠中的那具屍體,本是他們派去欲取而代之的奸細。
而元孟雖有了新的幫手,但趙國仍不失為好的盟友。既然匈奴出爾反爾,轉而支持安歸,那麽他同樣亦可轉向趙國。
燕檀若是真正的趙國公主,與她重議和親之事,會令他對付安歸的把握又多一分。況且,她還曾調制出對他那樣重要的香露,求娶燕檀于眼下的他而言,是兩全其美之策。
元孟琥珀色的眼眸中意味不明的神色一閃而過。
如今他尚有耐心慢慢引誘,若是燕檀應允,他便派人将沙漠中屍體是奸細的證據送往趙國,令燕檀的身份重新得以證實,再議和親;若是她不應允……
他就只好以趙國相逼,直到她應允為止。
但願,他不需要走到那樣卑劣的一步。
燕檀仰頭看着他,眼睛中倒映出男子溫柔缱绻的眼神,瑟瑟發抖。
她并不知曉元孟為何會突然對她提起這些。
燕檀本想要在事發之後借此言同趙國劃清關系,可如今她還未來得及對骨咄動手,如今既不敢說自己是,也不敢說自己不是。
若她是華陽公主,那麽暗殺匈奴貴族的罪名便要被按在趙國身上;若她不是,恐怕還來不及刺殺骨咄,就先要被元孟處死了。
燕檀下意識地抓緊元孟的衣襟,含糊其辭道:“殿下,如同入宮當日那般一樣,如今即便我說自己就是華陽,也依舊沒有證據。”
元孟輕輕嘆了口氣,伸手将她輕輕擁進懷中。
燕檀周身僵硬,聽元孟在她耳邊柔聲說道:“枕枕,你不必怕我。也許毗伽的存在曾令你以為我是向着匈奴的。但不久後,你便可以親眼看着我對匈奴宣戰,當衆處死毗伽,同趙國結盟。如此一來,我便是向着你的國家的——”
元孟閉上了雙眼,問道:“所以,你願意嫁予我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