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文學城獨家發表
燕檀被裹挾着涼意的夜風從混沌思緒中喚醒, 才發覺自己已經對着那方絹帕出神許久了。
她穿着單薄的中衣坐在床沿,被初春的夜風激得一個哆嗦。身旁垂下的帷幔被涼風吹起,蹭在她裸露的腳踝, 有些癢。
而毗伽已經得到了她想要的東西,早就攜侍女心滿意足地離開。方才薩耶花容失色地跌進殿中告罪, 也被燕檀揮手屏退了。
四下裏唯有風穿過長廊發出的嗚咽聲。
手上那方絹帕上寫的匈奴文字是她根據記憶裏玉牌上的文字所描畫下來的。好在她的記憶還算清楚。
作為交換, 毗伽告訴她, 匈奴文的意思是“王侯合昏,千秋萬歲”, 會寫在匈奴單于賞賜給新婚匈奴王侯貴族的禮物上。
解答完燕檀的疑惑,毗伽将絹帕丢回她的懷中, 似乎忽然意識到什麽, 警惕地問道:“你為何會知道這些匈奴文?”
燕檀含糊答道:“我曾在王宮中無意間撞見一名衣着華貴、器宇軒昂的異族男子,心中仰慕, 卻不敢上前詢問姓名, 便暗自記下了他玉牌上的文字。”
毗伽面上露出譏諷的笑容:“你們中原女子果然生性淫/賤,尚是殿下的姬妾, 便暗自記挂別的男子。我若是将此事告知殿下,你——”
燕檀道:“我自知無法與公主争得殿下, 不得不另謀出路。我也是忠心于公主, 才會出此下策, 請公主莫要告知殿下。”
“況且,”她擡起頭來,向着毗伽狡黠一笑, “公主此時去殿下那裏告發我,手中并無證據,怕是會惹得殿下不悅, 還請公主三思。”
毗伽瞪大了雙眼,氣急敗壞,但又不得不承認,燕檀所言正好道出她的軟肋。
她沒有證據。
偏偏燕檀也不惱,咬着唇笑意盈盈地看向她:“此間并無他人,我不妨對公主講句實話。”
“我并非什麽趙國的華陽公主,不過是樓蘭城中一名家中遭難、流落街頭的尋常中原女子。此番冒名進宮來本就是為了攀榮華富貴,自知比不得公主背後有權勢滔天的母家,那便只好另擇良木而栖。公主若是願意為我引薦,實是兩全其美之策。”
毗伽怒不可遏。這淫/賤不堪的中原女子非但自身言行下作,冒充趙國公主戲弄殿下,還要利用她堂堂汗國公主去行那鸨母虞婆之事,無異于是在當面羞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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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正要張口喚人進來好好教訓一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原女子,然後捆到殿下面前,卻又想起燕檀方才的話——公主此時去殿下那裏告發我,手中并無證據。
可眼下燕檀竟自己将證據送到了她手上!若是她假意引薦,實則帶着殿下撞破她的好事,不就有了證據?
毗伽欣喜若狂,而後将面上的喜色堪堪掩住,揚起下巴道:“那麽一言為定,他日你若尋到這人,只管派人朝我遞個消息,我自當替你引薦。”
燕檀被涼風吹得身上陣陣發寒,于是站起身來,走到窗邊,将窗子關緊。
如今她沒有玉牌,自然也失去了能夠直接指認兇手的證據。更何況,以目前樓蘭王宮中的形勢來看,恐怕就算她拿出玉牌,也是徒勞。
國王久在病榻,不問政事,元孟在趙國與匈奴之間搖擺不定,而安歸更是……
她嘆了口氣,繼續想着,恐怕唯有她親自動手,才能夠查清幕後真兇,替金雀和裴讷之報仇。
那人在匈奴十分顯貴,她下手之後很難全身而退。自對毗伽說出那一番話時,燕檀其實就已經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準備。
她需要早些同趙國劃清關系,否認自己便是真的華陽公主。唯有如此,事發之後,趙國才不會被她所連累。
而到時局勢若是再明朗些,她還可以借機離間匈奴與樓蘭,令趙國擺脫困境。
這是她所能想到的唯一可以不辜負趙國,又不令金雀和裴讷之枉死的辦法。此時看來,她竟然很慶幸那日安歸在大殿上如此誣陷她。
燕檀閉了閉眼睛,趴在榻上的方桌上,将頭埋進臂彎,忽然覺得十分疲憊。
她忽然想起一年前在金京皇宮的禦花園中,聽到那些阿谀奉承燕茜、燕緋的貴女曾說的話。
她們說的是真的,和親的确是一條無比艱險的路。
去國懷鄉,滿目蕭然。
天光破曉,紅霞映窗。燕檀在半夢半醒之間,忽然察覺到有一只手輕輕撫了撫她的頭。
她坐直身子,看到處羅婆婆正佝偻着身子站在榻前,手中提着一只食盒,臉上滿是擔憂之色。
燕檀霎時間清醒過來:“處羅婆婆,你怎麽……”
“我聽說,你被那匈奴的公主抽了一鞭子。”處羅婆婆緩緩說道,嘆了口氣,将食盒放在榻邊,躬下身慢吞吞地取藥酒出來,“傷口在哪裏,我替你看看。”
燕檀這才反應過來,手上那道鞭傷還在作痛。而她昨夜裏因為難得的心事太重,竟無暇顧及。
她連忙将手掌攤開,看到幹涸的血跡布滿半個手掌,煞是可怖,不由得心頭一跳。
處羅婆婆輕輕握住她的手,摸索到傷口的位置,用沾了藥酒的布巾輕輕擦拭。不知為何,即便她竭力放輕了手上的力道,燕檀仍覺得她握着自己的手有些輕抖。
“年輕人太過氣盛。”處羅婆婆聲音低沉道,“我在這別苑伺候了這麽多年,見過多少沉沉浮浮,不妨與你直言,曲則全,枉則直,少則得,多則惑。一時氣盛與處在上風的人針鋒相對,是下下之策。隐而不發,卧薪嘗膽,才能成大事。”
她說起話來很慢,嗓音也極為沙啞,甚至有些刺耳,但燕檀仍怔怔地聽着。
老婆婆的面目蒼老得可怕,一雙眼睛緊緊閉着,更添了幾分詭異可怖之感。燕檀卻一點都不怕她,盯着她那雙緊閉的眼睛出神。
不見小姑娘有回音,似乎意識到自己說了重話,處羅婆婆動了動唇,沒有再繼續說下去。将藥酒塗好之後,她從盒中取出幾碟中原的點心,摸索着擺上榻上的小方桌。
“聽聞你昨日同大殿下一起用膳遭了意外,而後又被匈奴公主鬧上門來,一直水米未進,想必腹中饑餓,吃些東西填填肚子吧。”
燕檀揉了揉發酸的眼睛,伸手去拿點心,肩上的傷口卻忽然一痛。她的臉霎時間變得蒼白,手中的點心落到了地上。
處羅婆婆似乎是聽到了動靜,渾身僵了一僵,而後蹲下身去,摸索着将摔碎的糕點,将它撿起來。
“沒有毒的。”
她聲音低低地說,而後從碟中拾起一塊點心放入口中,向燕檀證明。
燕檀愣住,恍惚間聽到她說道:“我沒有想過害你。”
馬車載着燕檀和局促不安的薩耶向中宮駛去。
薩耶絞緊雙手,不時緊張地向窗外望去,面上的表情辨不清是悲是喜。
燕檀靠坐在馬車裏側,今日身上是窄袖緊身的胡服,還有頗具樓蘭風情的百褶裙。她安靜地看了一會薩耶,而後移開了目光。
薩耶同她說,自己一直在偏僻冷清的宮殿服侍,還從未到過中宮。但燕檀卻很難相信。元孟将她安置在別苑,若是不在她身邊安插幾個眼線作侍女,那就太不可思議了。
不過這本也不重要,她們這番來中宮,是為了替國王慶祝生辰的三日盛宴。據說西域各國以及匈奴都會派使臣前來此次盛宴,想必燕檀真正要應對的,遠比一個作為眼線的侍女要複雜得多。
眼下燕檀身份依舊未經證實,與元孟未成大禮,不算是他的妃嫔,在這樓蘭王宮中身份尴尬,卻依然受邀前來如此盛大的宴會,她總覺得背後另有隐情。
而她的想法很快便得到了證實。
馬車停在中宮側門,前來迎接的侍女并未将她們引入宴會所在之地,反而将二人帶入一座幽深僻靜的小院,侍茶後便悄然退下。
燕檀在正房中狐疑地等了半晌,都不見有人來,便徑自出門去看。誰知方才踏出房門,便迎面撞見一名赤發的異族男子。
那男子的長發編成辮子,身上的服侍也皆不是樓蘭風格,反倒是與毗伽的裝扮有幾分相似。
燕檀心頭一緊,心中明白過來,眼前這應是個匈奴人。
而對方看清燕檀容貌的第一眼,便如同見鬼一般瞪大了雙眼,露出恐懼與憤怒的神色,随即大步向燕檀逼近。
燕檀一退再退,直到觸及身後的廊柱,才停下腳步。
那異族男子已經伸手去摸腰間別着的彎刀,門外卻忽然有一道熟悉的聲音朗聲道:“骨咄,我尋你半晌,你為何跑來如此偏僻的院落?叫我好找。”
一抹月白的身影悠然踏入院門。
安歸負手而來,笑着睨了一眼燕檀,眼神中的意味深長一閃而逝,令燕檀幾乎覺得自己是瞧花了眼。
而後他轉過頭去同那匈奴男子說笑道:“哦,竟然在這裏遇上了王兄藏在別苑的那位中原姑娘。不過骨咄,我記得單于半年多前才為你賜婚,怎的尚是新婚,你就迫不及待地看中了我王兄的新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