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文學城獨家發表
燕檀扶着薩耶的手走下馬車, 拾長階而上,見到中宮四處挂滿經幡,一列又一列僧人圍坐在靈柩前, 低下頭口中喃喃。誦經聲飄蕩在整個宮殿上空。
元孟一襲素衣立于殿前,周圍不見其他侍者。燕檀獨自走上前去, 見他愣愣地盯着靈柩, 神情悲喜難辨。
在她的印象中, 元孟似乎總是游刃有餘、溫文從容的,他能露出這副神情實屬罕見。回想起老國王那夜曾說的話, 燕檀竟一時分辨不出他這副神情是真是假。
即便是三日盛宴也未能挽留老國王的生命。兩個時辰前,樓蘭的老國王, 那位曾聲名赫赫、雄踞西域的霸主崩逝在中宮。
“父王生前并不信佛。”元孟低低地開口道, “他一生從未信奉過任何神明,但卻留下遺願, 希望百年之後依據佛家之禮下葬。我知道, 是因為……”
他的聲音愈發低了下去,沒有将後面的話說出口。但燕檀知道他想說什麽。是因為安歸的母妃缇塔王妃生前篤信佛教。
別苑廢棄的佛像、安歸所居住的西宮中和別苑中無數的菩提樹和娑羅樹, 都是那位王妃留下的。
“我母後生前像個笑話,空有王後之名, 卻既得不到自己丈夫的愛, 也沒有他人的尊重和敬畏, 因此心懷怨怼郁郁而終。”大概是有感而發,元孟今日的話格外多,“我更是個笑話。那個女人死後, 她的兒子活了下來。我母後尚且坐得穩王後的位子,但我卻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被一個妃妾所生的兒子取代了地位。”
燕檀張口欲言,卻又沉默了下來。
元孟輕笑一聲, 轉過頭來,一雙琥珀色的眼睛溫柔地看着燕檀:“不過我終于熬到了這一天,父王死了,安歸手中也還沒有可以與我抗衡的力量。十個時辰後,待誦經結束,我便在百姓面前繼承王位,并宣布娶你做我的王後。”
他微微俯下身來,湊近她,信誓旦旦道:“我不會同我的父王一樣,我不會辜負你。毗伽會被我處死,你永遠是最尊貴、最受君王寵愛的樓蘭王後。”
“為什麽?”燕檀忍無可忍,“雖然這個問題毫無意義,但我還是想要知道,為什麽是我?”
在她明顯不願配合的情況下,明明他可以當做華陽公主已經死了,向趙國重新求娶公主和親。燕茜、燕緋,還有那麽多未曾婚配的趙國公主,想必她父皇會同意他的請求。
除此之外,她也并沒有什麽對他而言很重要的地方。
元孟的眼睛彎了起來:“你沒有死在匈奴人的刀下,輾轉來到樓蘭,回到我的身邊,你與我這段姻緣難道不是天意麽?那日在別苑,你見有刺客,便下意識地擋在了我身前,替我挨下那一刀,分明那時你也是對我有意的。況且——”
燕檀無語。恰在此時,侍衛長便急匆匆地從二人身後趕來,道是有事禀報,打斷了元孟接下來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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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孟颔首應允。侍衛長卻眼神古怪地瞥了一眼他身邊的燕檀。元孟微微一笑:“無妨,你說吧。”
侍衛長猶豫片刻,語氣凝重道:“我們遵從您的命令去抓捕匈奴的毗伽公主,但趕到她的寝殿時卻發現那裏已經空無一人。殿下,她失蹤了。”
王宮外牆的牆樓之上,燕檀站在元孟身側,看着腳下伏拜的樓蘭平民和百官。
牆樓有十幾丈高,下面黑壓壓的人群在她眼中只是一個又一個小點,只有身後司儀的唱誦聲她能聽得清楚:“國王陛下,您人神共愛、人神共尊、有美名保佑,您令人無窮歡喜,樓蘭國臣民永遠向您致敬,願您玉體健康、福澤樓蘭……”
她身旁的元孟褐色眼眸中的神情深不見底。此時中宮裏衆僧的念佛聲仍能隐隐傳來,老國王的屍身正由侍女擦洗、再用高僧手抄的經書裹起。而新任國王面帶得體又溫柔的笑意,在此接受着贊頌和朝拜。
她在衣袖中暗暗雙手交握,視線落在樓蘭城井然有序的一列又一列坊市建築上。
一切似乎都沒有什麽不尋常。
司儀的唱誦結束了,元孟忽而伸出手來握住燕檀的手,将她吓得一個激靈。
他從身旁侍女的手中接過一封文書,向百姓朗聲宣布道:“數月前,我曾向趙國求娶嫡公主,以續趙國與樓蘭兩國秦晉之好,然為匈奴亂黨之故,華陽公主使團不幸葬身大漠。”
“老天垂憐,令我尋回了尚在人世的華陽公主,得以延續這段為神明所保佑的姻緣。今日我依照父王遺願繼位為王,再次向趙國求娶華陽公主,并得到了趙國皇帝陛下的應允。樓蘭子民應銘記,從此以後,她便是我唯一的、深愛的王後。”
“并且,”他一字一頓道,“為嚴懲使團遇刺一案的真兇,還趙國與我樓蘭公道與正義,我決心——就此對匈奴宣戰。”
燕檀看着那份趙國發來的婚書,悚然一驚,臉色刷的一下變得慘白。
她父皇在出賣她這件事上,真是再來一次也不曾手軟。他甚至在裴世矩還未查清真相予以回禀的情況下,就答應了元孟的求親。
她和安歸都未曾想到,元孟會在宣布繼位的同時宣布與她的婚事,并借此主動向匈奴宣戰。如此一來,元孟的勢力反倒變成了名正言順之師,屆時引匈奴軍隊前來攻打他的安歸,則會變成亂臣賊子。
燕檀輕咬下唇,努力令自己冷靜下來。
眼下她必須取得和裴世矩與安歸的聯系。如今看來,她選擇留在這裏充當內應、與元孟虛與委蛇,而不是在別苑那日跟安歸一起走,倒是明智之舉。
寝殿之內燭光搖曳,白色的帷幔随風輕輕揚起。元孟揮退了上前伺候的侍女,拉過不自在地站在一旁的燕檀的手。
“我不要她們,你來替我脫外袍。這袍子着實沉重,穿着它今日在牆樓上站了一個時辰,真是不甚舒服。”
燕檀滿臉掙紮之色,但不敢後退,上前抓住了他衣袖的一角。
“你不必緊張。”元孟溫和而愉悅地安撫道,“如今父王剛剛崩逝,我不會做什麽。三日後待他靈柩移入佛寺,我便與你大婚。在這之前,我都不會碰你。”
燕檀松了一口氣,上前去把他的外袍剝下來,放在一旁。
三日,她還有三日的時間。元孟敢于對匈奴宣戰,總會有一番部署。樓蘭城裏兵力并不多,若只憑那點兵力,元孟斷不敢明着開罪匈奴。她若是能知道元孟的計劃,再送到安歸手上,想必大有助益。
見燕檀愣神,元孟張口欲要說些什麽打破寂靜,侍衛長忽然急急步入寝殿,跪在兩人面前:“陛下!軍中來人急報!”
元孟皺眉,示意他放人進來,那守城的兵卒一臉慌張之色,跪倒在地,顫聲說道:“禀陛下,城北守衛發現,數裏之外有匈奴騎兵正朝樓蘭城趕來,按照他們的行進速度,大約一個時辰就可兵臨城下。而據守城士兵粗略估計,匈奴騎兵有上萬之衆……”
時至醜時,樓蘭城牆之下點點火把蔓延成一片星海。匈奴人的馬打着響鼻,馬蹄不耐煩地在地上抛來抛去,竟也連成了一片嘈嘈之聲。
匈奴将領仍在城下叫罵,道是要替遭人暗算的骨咄報仇雪恨,生擒了那在三日盛宴的組織者、匈奴的叛徒元孟。
城牆上守衛的樓蘭士兵戰戰兢兢。伐羅登上城樓,看到城下整裝待發的匈奴大軍,轉過頭來朝守衛士兵微微一笑:“為何不開城門?”
那士兵“噗通”一聲雙膝跪地:“這……這怎可……”
“哦,即便是我說話也不管用了嗎?”
士兵轉過頭去,看到一名金發青年悠然從樓梯登上城樓,向他走來。
“二殿下!”士兵叩頭如搗蒜,“二殿下!您快想想辦法,那匈奴人說若是我們再不開城門,明日一早他們就要發起攻城——”
說着,士兵朝安歸撲去:“但是樓蘭城內的守衛,哪裏抵擋得住匈奴上萬騎兵——啊!”
他還未曾觸及安歸的衣角,便被削去了頭顱,鮮血從斷裂的脖頸處噴湧而出,令在場的其餘士兵大駭不已。
始作俑者卻及時地閃身躲開,唯有手中那柄雪白的彎刀上落下一縷猩紅的血,而後又以幾乎無法看清的速度釘在了地上。
刀尖之下,一只通體紫黑的蠍子掙紮了幾下,而後不動了。
安歸将彎刀收回,望向四周面色大駭的士兵,沉聲道:“我無意殺戮樓蘭子民。元孟心術不正,勾結邪/教異黨,妄圖将整座樓蘭城的百姓變作他的傀儡加以控制。如今這夥南疆秘教就分散藏匿在城中的人群之中,今日我将借匈奴之力,為樓蘭清掃這支秘教。”
“匈奴人唯欲殺元孟而後快,元孟必糾結邪/黨抵禦。即刻起,凡清白平民即刻從東門退出城外,不參與争鬥,即可保全性命。”
一隊西宮侍衛從他身後走出,把守城牆各個角落。
“衆西宮勇士聽命,一旦得到我的號令——即刻打開城門,放匈奴騎兵進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