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那麽,她也要去奔赴……
安歸心中一震,忽然有種異樣的感覺攀上心頭,一股酥麻之感從心尖處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移動腳步想要轉過身來,背後的少女忽然收回雙手,跳出幾步之外,歪着頭笑眯眯地看着他,沖他揮了揮手。
“快去吧,不然就要趕不及啦。”
她的眼睛像是一彎月牙,好看極了,裏面隐隐有什麽東西在閃爍。
生生遏制住心底的沖動,安歸捏緊了手中的小瓷瓶,轉身離去。
沒有關系,他這樣對自己說,在她去找裴世矩之前,他們總還有機會好好告別的。
燕檀站在原地發了一小會呆,伸出手來拍了拍自己的雙頰。
那麽,她也要去奔赴自己的命運啦。
趙國使臣下榻于樓蘭王宮外的客館。
為了彰顯國力以示震懾,樓蘭客館中各項衣食用度皆是上乘,亦随處可見西域各國進貢的珍寶陳設。
裴世矩将馬匹和缰繩交給客館的馬夫,同侍從一起踏入正堂。
父親與燕檀出發離開金京時,他尚是未及弱冠的少年,每日沉浸于筆墨紙張之中的學問,不願回到西疆承襲侯位,正雄心壯志地想要在秋闱中奪魁。
僅僅半年的時間,他的生活就發生了劇變。
從錦衣玉食、少不更事的貴族少年,變成了年少喪父、不得不扛起整個西疆的年輕侯爺。西疆的風霜将他原本溫潤秀美的面容刻出了棱角。
父親橫死,裴家沒有其他人可以出來撐得住場面。于是昔日裏溫潤俊雅的少年只好放棄自己的抱負,回到西疆持起長刀,坐上了侯位。
正堂中意料之外的冷清,只有兩名垂手而立的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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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世矩皺起眉來:“樓蘭的主簿呢?”
按照慣例,如他這般王公貴族前來時,樓蘭的主簿須要在此等候迎接。
客館中的樓蘭侍者略略一行禮,神情倨傲道:“主簿大人要務纏身,還須片刻才能前來同侯爺會面,還請侯爺恕罪,在此地稍候片刻。”
裴世矩轉過身去,望向那樓蘭侍者,侍者并未有任何畏懼地擡起頭來與他對視,神情中絲毫不掩怠慢之色。
裴世矩并非淺薄易怒之人,數月來的磋磨也令少年愈發沉穩,只是微微一笑,輕描淡寫地說:
“中原禮儀之邦交游格外注重禮數周全。一時間竟将中原的習慣帶入樓蘭,是我考慮不周。”
那樓蘭侍者一時間沒有聽得懂裴世矩的言外之意,直到裴世矩的貼身侍從忍不住暗笑出聲,才反應過來。
他這句話分明是暗指樓蘭蠻夷之國不知禮數!
樓蘭使者怒不可遏,只覺得渾身都氣得發抖,但對方畢竟沒有明說,他也不好上前對質,又無從發作,生生憋紅了一張臉。
恰逢此時,客館大門疾步行進一名侍衛,跪地禀報道:“侯爺,門外有一名碧眼胡兒指名要見您,說是有一支香露進獻。”
“那人衣着破舊,不知來歷,屬下本想驅逐了去。但他說,進獻這支檀香香露是他人所托,想必您會想要一聞究竟。”
初來樓蘭便遇到了對方的下馬威,想來樓蘭上下都不曾将趙國放在眼裏。而那四十二人的命案尚無頭緒,此刻遇上來歷不明的奉承拉攏之人前來添亂,裴世矩只覺得有些心煩,想要揮手命人将那人驅逐,卻生生頓住了。
他聽到“檀香”二字,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種奇異的直覺,心底有什麽地方略微松動,竟生出一股不切實際的期望來,于是改口道:“将他帶進來。”
安歸跟在客館侍衛的身後,經過周圍人或驚異或嫌惡的目光,走入了正堂。
那傳聞中的年輕安西侯正坐在正堂的紫檀木椅上,端起一只茶盞。身邊的侍從低聲提醒安歸道:“還不行禮。”
安歸似笑非笑地站在原地,打量了一番裴世矩,絲毫未有要行禮的意思。
裴世矩尚有些心煩意亂,也無暇與一個無足輕重的胡兒計較許多,只想快些看看他要獻些什麽東西,便把人逐出去,于是擺了擺手道:“不必行禮了,那支香露在哪裏?”
安歸從懷中掏出那支小瓷瓶,交由身邊人承了上去。
裴世矩接過瓷瓶,将瓶塞揭開,一股強烈到幾乎刺鼻的檀香香氣撲面而來,而那香露中竟然還有沒有除去的檀木屑。
一看便知,是急迫之中趕工制成的。
他有些不明其意,眼神中流露出一絲迷茫的神色。安歸負手而立,目光沉下來,适時地補充道:“将香露交給我的人說,這支香名叫剎那。”
裴世矩心頭一震。
仿若雲破霧散,那令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測、一直隐隐抱有的期望從心底浮現而出,變得愈見明朗,最終令他心神動搖起來。
怎麽可能是那樣……
她的屍身分明都送回了金京收殓,而他是趙國最先聽得這個消息之人。
可若非如此,又怎麽會有人知道這剎那的典故,将一瓶名叫剎那的檀香露恰巧在這個時機送到他手上呢?
裴世矩記得,十年前的金京弘福寺就已是趙國最負盛名的寺廟。無數西域僧人和中原高僧彙集于弘福寺,修習從天竺經長途跋涉取來的真經。
他的母親信佛。因彼時中原漢文經書抄譯多有錯誤或是遺漏,每次裴家舉家前去金京時,裴夫人都會攜家中女眷一齊去弘福寺中上香、聽西域高僧講經,尚且年幼的裴世矩也會陪同。
那時的燕檀只是個四五歲的小娃娃,生得粉雕玉琢,臉蛋還有些肥嘟嘟的,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煞是可愛。
僧人和尼姑都很喜歡她,于是便常放任她在尼庵和寺廟中來回穿梭,偶爾會傳授她梵文與佛經,因着覺得她有靈性,也從不避着她見貴客。
裴夫人就是那時注意到燕檀的。
彼時從西域而來的高僧還不十分精通中原官話,而新譯成的佛經中常有一些根據梵文讀音譯成的新詞,講經時,面對中原的女眷犯了難。
燕檀恰好躲在廟中的朱漆大柱後玩耍,聽到高僧遇到困境,便熱心腸地想要來幫忙。
她雖只有四五歲的年紀,但自出生以來就被抱到了弘福寺,寄養在尼庵中,見過許多西域各國的僧侶,每日裏聽着西域各國語言和梵語佛經。
孩童又是于語言上最為聰敏的年紀,因而燕檀早就耳濡目染地懂了好幾種語言。
高僧一時不知怎樣用中原官話解釋“剎那”,她便站在那裏脆生生地開了口。
“剎那就是瞬間。”
說罷,她仿佛是怕裴家女眷聽不懂似的,眨巴了一下那雙水靈的大眼睛。
見衆人都向自己看來,燕檀為滿足他們的求知欲,又好心腸地補充道:“心念一動就是一剎那。總之,是很短的時間。”
當然,燕檀從來不是個虔誠的佛教徒,對佛家經典也從未有過太深入的研學。“心念一動就是一剎那”,這種話她是從天竺來的高僧口中聽來的原話。
裴夫人膝下只有一個兒子,從未見過如此可愛的女孩,更遑論燕檀又如此聰慧可人,當下便記在了心上。
而後裴夫人有意打聽,又得知那是皇帝養在宮外的公主,不免愈加上心,此後每次前來金京弘福寺禮佛,都會特意去見一見燕檀。
從四歲到十四歲,燕檀一直都沒有被接回宮去。後來,她也順理成章地同來金京讀書的、裴夫人唯一的兒子裴世矩相熟起來。
因而,“剎那”便成了令裴世矩與燕檀初始的機緣。
裴世矩垂下眼睑,看着手中那支粗制濫造的檀香露,心中愈發确定起來。
只會是她。
沒有其他人會知道“剎那”這個詞對他的意義,更不會恰好為一支檀香如此命名。
燕檀沒有死。
這個念頭從他的心底生出的一瞬間,他便感到了一種無法言喻的狂喜。
幾步之外的安歸分明看到,座上的少年握緊了手中的瓷瓶,唇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揚起,那雙沉穩如一潭深水的眼睛都似乎變得明亮了起來。
嘁。他暗暗撇了撇嘴,在心中道,有什麽了不起的。
即便是裴世矩早他認識燕檀幾年,卻連她遭逢大難之後都無力出面保護她。令她淪落陷阱時真心信任和依賴的,陪她捱過最為難熬的日子的,都是他。
思及此,安歸忽然感到胸口處傳來微微的刺痛,似乎是想到了什麽,他垂下眼眸,碧綠色的眸中一片晦暗不明。
“若是沒有什麽其他的事,”安歸出聲道,“我便先告辭了。”
裴世矩從座上站起身來,朝那少年的背影喊道:“稍等。”
若這支檀香露是燕檀送來的,那麽她現下應當正躲在樓蘭城中,希望他能找見自己。而從這支香露的品相來看,燕檀恐怕正處于十分/身不由己的境況之中。
裴世矩不由得向前傾身,深吸一口氣,問安歸道:“托你将這香露送來的人,現下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