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枕枕,你不必多說……
安歸從客館大門走出,回到街上,疾步向破廟趕去。
方才面對裴世矩的問題時,他想到那小公主并未說要将她的所在也告知于裴世矩。她既然沒說,他也不願多嘴,只是心中忽然覺得有些蹊跷。
她既然已決心讓趙國的使臣知曉自己的身份,為何不自己親自來見他?
天色陰冷凄清,烏雲翻卷。街上驟起的狂風吹翻了小販的攤子,引來幾聲驚叫。行人步履匆匆,都在向家中趕去。
他的心頭驀地有些不安,似乎預感到有什麽大事即将發生。
少年的衣角被風吹亂,眼睛中是沉沉的墨色。
破廟中依舊冷清,兩名衣衫褴褛的老僧正忙着修補被風吹漏的屋頂。安歸一把推開側門,步入後院,檀香依舊濃郁,只不過院中早已空無一人。
他在前院找到老住持,詢問的語氣罕見地染上了一絲急切之意:“敢問住持,之前在後院煮東西的那位中原姑娘眼下在何處?”
老住持鬓發雪白,長長的眉毛和胡子都垂了下來,幾乎遮擋住了大半張臉,令人看不清是什麽表情。
他似乎思考了一會兒,從懷中掏出一只錦囊。
“那位施主約摸半個時辰前便只身離去,臨行前将這個交予老衲,囑咐說若是您回來尋她,便由老衲将這個贈與您。”
安歸的心跳猛地一窒,一股極其不祥的預感自他心頭蔓延開來。
他向老住持道了謝,伸手接過那只錦囊,扯開一看,裏面是幾塊潔白香甜甜的糖餅,散發着甜甜美醇厚的香氣。
是一袋石蜜。
“那位施主還曾說,教您不必再去尋她。錦囊裏的東西是給您的工錢。您若是想要離開樓蘭,或是想去趙國,只要回那趙國使臣之處報上她的名字即可。她将自己的名字寫在了錦囊上。”
安歸猛地将錦囊翻了個面,只見上面歪歪扭扭卻清楚地寫了兩個漢字:談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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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思緒驀地飄回到燕檀初入樓蘭城,将他從乞丐頭領手中買下的那一日。
小公主走在他身側,笑意嫣然地擡頭看着他,脆生生道:“我叫談宴。你應當也瞧出來了,我是個中原人。待過幾天我張羅完咱們的鋪子,我教你寫這兩個漢文。”
可惜在樓蘭城中,他們大多數時間都在颠沛流離,竟一直沒有機會。她于臨別時想到也許此生也無緣再見,才急匆匆地在錦囊上寫下這兩個字。
他以為她早就忘了。
老住持雙手合十,似是有些嘆惋,口齒不清地低聲道:“殿下,她還托老衲轉告一句,說是對您不起。”
樓蘭城西的街巷中已飄起了雨。申時尚未過,天邊竟已是一片濃墨色。
家家都忙着收衣閉戶,風雨吹打着陰冷逼仄的街巷,如同濡墨一般景致。
燕檀從高牆跳下時傷了腳踝,一瘸一拐地踩在青石路的水窪中,濺起的水珠沾濕了鞋襪。她擡起雙手遮在頭頂,勉強看清十幾步外的那座熟悉小院。
如她所預料的那般,那座小院依舊是門扇大開,內有士兵把守。
燕檀深吸一口氣,用力閉了閉眼睛,複又睜開,懷着幾分決絕的心思,走向那曾令她也生出過幾分依賴和期待的院落。
“我是這座院子的主人。”她同把守在院中的士兵道,“我有要事禀報大王子殿下。”
這樁刺殺是二王子同匈奴人一早便籌謀好的引子。聽索哲伽府上侍女所言,想必此事之後,還有層出不窮的奸計,令她父皇即便不願,趙國同樓蘭、匈奴之間也難免一戰。
僅憑趙國如今的國力,本就難與這兩國抗衡,即便是不打敗仗,也要耗去大量民力和財力,元氣大傷、百姓罹難。若是打了敗仗,更是會令大片國土淪陷異族人之手。
這是最下乘的結果,是燕檀最不願見到的結果。
若是她此刻從中斡旋,即便失敗,也不過是令匈奴奸計得逞,而若是僥幸成功,卻有可能扭轉局勢,令趙國轉危為安。
燕檀思前想後,想到了一個人。
二王子同匈奴合謀殺死了趙國的和親使團,意欲使趙國與樓蘭交惡,其實不僅是與趙國為敵,也是與本欲迎娶趙國公主的大王子為敵。
再加上燕檀在二王子宮中聽那侍女說,二王子幼時得國王偏愛,國王曾有意立他為王儲。如今老國王病重,二王子卻恰在此時從匈奴返回樓蘭,大王子想必也難免心有芥蒂。
況且,他遣使向趙國求親,其實應當本就是傾向于趙國。若是能争得他的支持,甚至有望拉攏樓蘭,一同攻伐匈奴。
到那時,金雀和裴讷之的仇也會一并得報。
樓蘭中宮莊嚴肅穆比之趙國皇宮有過之而無不及。數百座宮闕樓閣連綴綿延百裏,木石為基,金玉為飾,奢華而恢弘。孔雀河被引入宮牆,滋養無數異域奇花異草,馥郁蔥茏,半點不見毗鄰沙漠之地應有的荒蕪。
踏過殿前的波斯地毯,燕檀被侍衛按着跪在了殿中,縛住她雙手的鎖鏈很緊,即便她毫不掙紮,也被硌得生疼。
大殿兩邊的爐火火光閃爍,照在她的臉上,明暗交替。
她沒有對把守的士兵說明真實身份,因此是被當做負有嫌疑的平民被帶進王宮的,一路上少不了被推搡吆喝,偏偏跳下高牆時腳踝受傷,因此形容很是狼狽。
殿上立着一位風度翩翩的男子,正朝她看來。
燕檀費力地擡頭看向他,卻因為隔得太遠而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見他翩然降階而下,走到她的面前,屏退了殿中的侍女和士兵。
年輕的男子面容斯文而俊秀。他蹲下身來,親自為燕檀去除縛住雙手的鎖鏈,褐色的長發從肩頭滑下。
“疼麽?”他問道,看着燕檀露在外面那雙發紅的手腕,琥珀色的眼眸中滿是疼惜之色,“他們竟對你如此粗魯。”
“奴婢是華陽公主的貼身侍女,”燕檀開口,發現自己嗓子嘶啞,聲音伴随着尖銳的疼痛,也遠遠說不上悅耳,但還是盡力說道,“關于趙國的華陽公主,我有事情禀報于大王子殿下。”
她含蓄地暗示道:“真正的華陽公主尚在人世,而沙漠中掘出的那具屍體有許多可疑之處。”
眼前的男子笑了笑,伸出手握住她手腕上的紅痕輕輕揉捏,搖了搖頭:“枕枕,你不必多說,我都知曉。”
燕檀心中一驚,不由得脫口叫道:“殿下?”
元孟将她扶起來,行至案前,斟了一杯熱茶在瑪瑙杯中,遞給了她。
燕檀謝過他後,小心翼翼地接過來湊到唇邊,一邊暖手,一邊越過杯沿,擡眼偷偷瞧這位異域的年輕王子。
他怎會知道她便是華陽公主?莫非是他安插在二王子宮中的眼線所禀報?
而且還叫出了她少有人知的小字。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元孟看着她,笑道:“你莫要擔憂,我也是才知曉此事不久。至于你的小字……是我聽聞中原議親有六禮,便遵從中原之禮問名而來。枕枕不必多想,既然找回了你,我自會派人保護你的安全,并徹查刺殺一事。”
燕檀聞言,本欲答道關于刺殺一事她已有眉目,希望元孟能協助于她。恰在此時,有侍衛在殿外的禀報打斷了她的話:“殿下,趙國安西侯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