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希望安歸新歲裏身體……
午夜過後,大街上的攤販和寺廟的戲班都陸續撤走。幾個時辰前還鼓樂喧天的樓蘭城逐漸沉寂。
燕檀同安歸一起向城西南的小院走去。夜風裹挾着涼意,天上開始飄下零星的雪花,凍得她四肢僵硬,腳步也慢了許多。
兩人方才走入巷中,便覺得有些不對勁。
從拐角處可以隐約看到自家那座清冷狹窄的小院子。但令人不安的是,此刻院門大開,裏面傳來許多人的腳步聲,偶爾還有一兩句男人的命令聲。
安歸伸手扣住燕檀的手腕,瞬間将她拉到拐角的陰影處。
燕檀捏着衣角,一股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
安歸将食指豎在唇上,示意她不要發出聲響,而後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去,閃身到了巷子的另一端。少年身形敏捷輕靈,幾乎沒有發出聲響。
燕檀縮在黑暗中,心跳如擂鼓,一面安慰着自己,安歸曾是乞兒出身,應當會些隐匿身形、逃脫檢查的功夫,一面又擔心得手腳冰涼。
見他久久不歸,燕檀擔心他遇到危險,被那夥歹人捉住,終于下定決心要找機會出去尋他,才挪動腳步時,安歸才終于重新出現。
他一語不發地拉着她的手改換了一個方向,向黑暗中摸去。
安歸走在前面,沉默地替她除去路上的雜草碎石。燕檀想了想,縱然疑窦叢生,但沒有開口問什麽,屏住呼吸跟在他身後。
這是一段荒廢已久的偏僻小路。路上的草葉落了薄薄的雪,沾濕了燕檀的鞋襪。但她忍着沒有出聲。
直到待到走出一段距離後,看到沒有人追上來,安歸看上去才松了一口氣,解釋道:“方才那是樓蘭的士兵,在翻查我們的院子。”
燕檀心中警鈴大作。
他們怎麽會直接進她的院子翻查?難道是她暴露了嗎?
她不由得抓緊了安歸的手,心有餘悸地向身後看了一眼,搖頭道:“那我們還是不要回去了,好不好?”
Advertisement
最初來到樓蘭的時候,她就因為摸不清樓蘭王廷對這樁和親的态度,而不敢将身份暴露。
如今在得知那玉牌上的文字是匈奴文後,燕檀思及樓蘭王廷中向來有一批親近匈奴的王公貴族,就更不敢輕易落到他們手中去。
安歸趁着月光打量着小姑娘的神情。
她握着他手腕的手很涼,一雙大眼睛看着他,有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祈求和依賴。雖然她表面上仍在努力壓制驚惶,但安歸還是能夠敏銳地察覺到。
原來,她也不是時時都那麽鎮定的啊。
他不知為何,感到有些愉悅,于是點了點頭,沒有詢問緣由,只是安慰地回握她的手腕:
“眼下我們去客棧投宿也會遭到盤查。我知道寺廟裏有一處可以暫時安身的地方。我們去那裏避一避。”
這是一座破落的廟宇,同方才那些雇有樂師舞伎表演慶賀的寺廟全然不同。木質的大門門漆剝落,建築也年久失修,寺內只有幾個清瘦的老僧。
安歸站在門外,通過門上窺孔同寺裏的老僧說了幾句話,那老僧便将兩個人放了進來。
安歸熟門熟路地帶着燕檀走到房側的棚屋中,靠着牆壁坐下。
棚屋裏已經擠了幾個年幼的瘦小乞丐,擠在茅草中取暖,見有新的人來了,投來的目光有些警惕和審視。
燕檀看一眼便明白,安歸之所以這般熟門熟路,大概是以前也曾投靠在這裏過夜。
像這些無家可歸的小乞丐一樣,把小小的身軀縮成一團,維持着身上所剩無幾的暖意,試圖以此來捱過寒冷的漫漫冬夜。
于是她不由得偷偷地有些心酸。
安歸并未在意那些小乞丐帶有敵意的眼神,帶着燕檀徑直走過去,将燕檀護在角落中,自己坐在靠外一側。
“這裏不比那座院子,但是也還算暖和。你靠着的牆壁那裏附近有他們的爐子,晚上會過得舒服一些。”安歸低下頭去替她整理身下茅草,向她露出一個乖巧的笑臉,“若是冷了就和我說。”
燕檀縮在鬥篷裏,摸了摸自己的懷中,忽然意識到了什麽,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安歸,那些搜查的士兵……”她有些着急,語句也變得颠倒含糊起來,“我有極為重要的東西落在那座院子裏,他們會不會查到?”
她竟把金雀留給她的玉牌留在了東廂房的被褥下面!
燕檀本以為那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唯恐成日裏帶在身上發生什麽意外,比如像是那支瑟瑟釵一般叫人偷去。
而放在那裏平日裏都不會有人接觸到,若是遇上了緊急的事也可以很輕易地帶上離開。
卻沒想到有一天她連院子都來不及回,便被迫流落街頭。
那塊玉牌是追查幕後兇手的唯一線索和證據,僅僅是想到它落入他人手中,她就急得直想哭,心中陣陣懊悔。
安歸聞言也緊張地坐直了身體,握緊她的手腕安撫她:“別怕……是什麽東西?我去替你取回來。”
“一塊碧綠的玉牌,壓在我房間的被褥下,在床的裏側。”燕檀眼圈發紅,“你不要去。你去了會有危險。我們再想辦法。”
就這麽相信他嗎?
安歸眨了眨眼睛。那可是證明刺客匈奴身份最為有力的證據和線索,是她最重要的秘密,她竟然就這樣對他說出來了嗎?
看着她望向自己時眼神裏單純的信任和不自覺的依賴,他忽然沒來由地喜悅起來,有種無論如何也要滿足她要求的沖動。
安歸暗暗勾了勾唇角,搖了搖頭,露出安慰的笑容:“我有辦法拿回來。明天天一亮我便回去拿,你放心。”
“你不要……”
燕檀才開口,便被安歸打斷,少年堅定地搖了搖頭,許諾道:“我一定會拿回來的,相信我。”
他松開手,燕檀連忙道:“那我明天和你一起去。”
安歸又搖頭:“你去了說不定反而容易暴露我們。我有把握,你在這裏等我回來就好。”
那一隊搜查的士兵不是別人,是元孟手下的親衛隊。想來是上次他亮出身份将搜查的士兵擋回去之後,引起了元孟的警覺,這才派出親衛隊來搜查。
他很熟悉那些人,應付起來不算費事,但萬一被小公主看到了,就不好了。
燕檀望着他,怔怔地點了點頭。
她願意相信他。事實上,她似乎一直在不自覺地相信安歸。
他說可以拿回來,那便一定可以。他說她去了會拖後腿,她便不去,絲毫不能懷疑眼前的這個少年會有什麽事情欺瞞于她。
燕檀抱住膝蓋縮在牆角,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原本放玉牌的位置,卻出乎意料地被什麽東西硌到,于是摸出來一個小瓷瓶。
“好在我把它帶在身上了,沒有落在家裏。”她吸了吸鼻子,拉住少年,“我有東西要送給你。”
安歸有些疑惑地向她看來。燕檀拉着他的手,令他将手掌攤開,把那支小瓷瓶放在他的手心。
“我專門為你調的一支香露。”她悄悄道,“打開試一試。”
安歸擰開瓶塞,将瓷瓶湊近鼻端聞了聞。
一股香甜甜的氣息從那只小小的瓷瓶中逸散而出。他仔細辨別了一番,是用葡萄、杏子、柑橘和茉莉花混合而成的香露。
安歸将瓷瓶瓶塞小心翼翼地塞好,緊緊握在手中,露出溫軟的笑臉:“好聞。”
“等一等,還有別的味道呢。”燕檀上前拿過那只瓷瓶,又拉過少年的手掌,将裏面的香露倒在他的手腕上,用自己的手指塗抹暈開,将安歸的手腕舉到他自己的鼻端,“現在再聞一下。”
安歸依言湊過去輕嗅,果然發現那香露氣味變了,方才那些漿果花朵的氣味不見了,如今是香草、蜂蜜、生姜和琥珀的味道。
他的眼眸微動,似乎猜到了燕檀調制這支香露的用意,不由得轉過頭去看她。
燕檀揉了揉通紅的眼睛。
“你喜歡甜甜食,對不對?所以我就找了些聞上去很像甜食的香氣混合在一起。這樣你塗這支香露的時候,就會好像一直在吃甜食了。”
怕那邊在窺視的小乞丐們聽到,她故意壓低了聲音:“這支香露只送給你。我不會把它調給別人的。希望安歸新歲裏身體康健,圓圓滿滿。”
她勉強收拾了一下情緒。看向他的那雙眼睛向月亮一樣彎了起來。
安歸在少女的眼睛中看到了有些怔忪的自己。
寒夜将要過去,安歸卻仍舊沒有入睡。
旁邊的少女已經把臉埋在臂彎中勉強睡去。由于寒冷,她在睡夢中不自覺地向他靠了靠,想尋求一點暖意。
安歸沒有躲開。
他盯着那只不起眼的小瓷瓶出了會兒神,而後面色晦暗地把它收進懷中。
方才在燕檀面前還一臉天真笑意的金發少年此刻面目深沉得可怕。
安歸開始感到,事情已經在朝脫出他控制的方向發展。
他本不該因為這瓶小小的香露産生什麽內心波動,這是他從不會遇到的事情。他見過比這好得多的香料,比這精致的多的瓷瓶。
但安歸從燕檀眼睛裏映出的自己的臉上,分明看到了極為真實的松動。
不是往日裏扮演小乞兒安歸時的乖巧溫順,不是故作感動。那一刻他才發覺,像是自己內心深處有什麽東西悄然融化了一般。
安歸不知道那是什麽,只是那融化出來的東西像是一股熱流流遍他的四肢百骸,有些癢,令他十分不适。
從一開始,安歸只是将燕檀看作趙國的一個延伸,悉心對待一番便會得到趙國不菲的回報。
但在那一刻,他卻發現自己有了想接近燕檀的沖動,并随之醒悟,随着這一段時間以來,這種沖動在他不知情時便已愈演愈烈。
他會為了她而改變一些無關緊要的決定。為了保護她,為了滿足她對他下意識的依賴,他開始在她面前暴露出越來越多不該屬于小乞兒安歸的東西。
他很确定,與趙國無關,與華陽公主無關。
自己竟變得漸漸不可控制,安歸不滿于自己竟擁有這樣的情感。
他擡起手腕,發現此刻那香露散發出的甜甜蜜香氣已經消散了,只留下了淺淡的檀香和麝香香氣,還留在他的肌膚上。
手腕上那片被燕檀觸碰過的皮膚還在隐隐發熱,不知是少女的手指留下的,還是只是香料的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