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自己該不會是得了什麽……
寒夜悄然而過。晨曦透過棚屋破敗的屋頂,将茅草烘得微暖。
燕檀揉着眼睛從噩夢中醒來,見身旁的少年正瞧着前面出神,驚訝問道:“安歸……你這麽早就醒了嗎?還是,一直沒有睡?”
安歸聞聲轉過頭去,如往常一般對她揚起唇角笑了笑,聲音卻不知為何有些沙啞:“我醒得早了些。”
他站起身來,向老僧讨了熱水來給她擦臉,沒有再看她,徑自說道:
“我這便回去替你取東西。這廟門前的街上有些吃食攤鋪,你若是餓的話,可以去那裏買些東西吃。今日晚間之前,我會把東西帶回來,你在這裏等我就好。”
燕檀也站起來,拍了拍衣裳:“我身上的錢還足夠,我們一道去吃早飯吧。早飯之後,我也想到有一件事去做。”
她站在安歸面前沖他笑了笑,看到他躲開了她的眼神,神情有些古怪。
康家宅邸的屏門之外,燕檀凍得渾身僵硬,聽前來打發她的康夫人貼身侍女百般不耐煩道:
“你先前調制的香露夫人用着的确很好。不過若是用完了,自會給你遞請帖,姑娘到時再來登門也不遲。”
說罷侍女向門房使了個眼色,後者作勢便要送客。
燕檀暗自慶幸自己曾為自己留有餘地,長出一口氣,不急不緩道:
“上次離開前,我忘了将香方一并交給夫人,但思及夫人手中的香露總有用完的一日,這次便帶來了上次那支香露的香方,只想要夫人兌現給我她曾經的承諾。”
貼身侍女神色一變,伸手制止了門房,示意讓燕檀說下去。
燕檀不免有些得意,挺直腰板道:“只要将我舉薦了新主顧,我便将香方贈給夫人,往後你們府中侍女按方調制即可。我再不會上門叨擾,夫人也會一直有稱心的香露可用。”
康夫人是在內院親自迎接燕檀的,她先攜着燕檀的手噓寒問暖一番,而後滿面愧疚、欲蓋彌彰地解釋道:
“家中下人不懂事,姑娘千萬別同她們一般見識。我方才被雜事絆住了腳,她們便自作主張,差點趕走了我的貴客。等下我定會好好罰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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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她又掩唇一笑,轉回正題:“聽說姑娘這次帶了香方來,可否借我過目?”
燕檀不傻,自然不可能将香方那麽快交出去,于是推脫道:
“我将香方交予夫人,便是意味着這支香露從此只為夫人所有,再不會為其他人調制。這般誠心,只是想請夫人幫我個忙,替我介紹些新主顧罷了。”
康夫人聽得懂她言下之意,心知此番已不可能将香方白白讨去,只好提議道:“眼下若是想要快些得到下一家主顧的話,我倒有一個辦法。”
她拉着燕檀進了前廳,命侍女送茶上來:“我結識一些王公貴族的女眷,平日裏也有來往,姑娘若是願意,我便稱你是我新得的中原調香奇才,将你送到她們府中去。這是最快、最實用的法子。”
燕檀眨了眨眼睛,将她的話在腦中過了一遍,不由得感嘆,這康夫人雖說看上去一副趨炎附勢的淺薄模樣,事實上卻很精于利益上的算計。
日後燕檀若是調制出貴族女眷喜愛的香露,也出自是她府上的人,她說不定也可以分到一杯羹。
但眼下燕檀急于/迅速往上爬,查明真相,也顧不得那麽多,只好裝作沒有想通其中關節,答應下來。
康夫人喜形于色,連忙提了一些她平日裏相熟的貴族女眷,請燕檀自己選擇一家。
燕檀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口茶,狀若不經意般提起:
“我此前從匈奴來到這裏,對匈奴的香料比較熟悉,也比較有心得,不知王廷中可有與匈奴聯系密切的王公大臣?想來令我去這些人家,會更令夫人喜歡。”
燕檀從康家宅子裏出來後,沿着偏僻的小路拐回破廟。
康夫人一口答應下來,并替她挑選了一位在樓蘭王廷中位高權重之人的夫人作為新主顧。最為重要的是,這位大臣一向與匈奴關系很好。
如無意外,再過兩日康夫人便會派人接燕檀前去那位大臣府上。臨走前,康夫人還特別叮囑,希望燕檀在那位夫人面前替她和她夫君多美言幾句。
事情算是談成了。燕檀甩了甩昏沉的腦袋,從方才應酬的混沌中掙脫出來。
時近日暮,她的目光略過街邊的攤鋪,不由得又想到前去替她取玉牌的安歸。
回憶起來,除了那一袋不值一提的石蜜,似乎她還未曾給安歸發過工錢。他身無分文,肯定一天都沒有吃東西。
燕檀從路邊的攤子上買了十幾枚小銀餅。這種食物是用乳酪做成的,入口香醇十足,她平時都舍不得吃的。
燕檀将小銀餅包好,揣在懷裏,在破廟外大街上的茶攤坐下,點了一壺粗茶,一邊向街上張望,等安歸回來,一面聽夥計與茶客閑話。
“我聽人說,十幾年前,那華陽公主出生的時候,就被她們趙國的法師斷言是命格不祥,還克死了自己的皇後親娘。”茶客喝了一大口茶,大約是說得過了瘾,“你是沒見那使團死得有多慘,也是被她給克死的吧。”
一旁有人哄笑:“莫非你見過不成?”
之前說話的茶客一拍腿:“我雖沒見過,可我聽人說過,這還能有錯?喉嚨都被割斷了,血把沙子都染紅了。挖出來的時候,屍體都沒有腐爛,還維持着死前的模樣呢。”
攤子上歇腳的客人都把他這一番話當做杜撰的奇談,一笑便過去了,沒什麽人在意。
畢竟昨日趙國公主已死的消息傳回樓蘭後,樓蘭城街頭巷尾都是關于此事的議論。謠言愈演愈烈,演化出無數不同的故事。
這種事,向來是說得越真實詳盡,越不可信。
只有燕檀知道,那人說的是真的。
除了兇手之外,她是唯一見過使團死相的人。
燕檀聽慣了類似的言語,此時顧不得在意那人對華陽公主的非議,只是覺得事情非常蹊跷。
從那茶客的言語中,她不難推測出,樓蘭已派人找到了黃沙之下趙國使團的屍體。
此時距離樓蘭使臣發覺趙國使團失蹤還不過一個月,他們是如何這麽快地找到那些屍體的?
是她親手将他們埋葬在黃沙之中的,她很确定,數十天過去,風沙将馬匹和駱駝的足跡掩蓋掉之後,要從那樣荒蕪、滿眼都是黃沙的大漠中找出使團的屍體有多困難。
燕檀心中隐隐出現了一個猜測,但卻毫無證據和頭緒,只能暗自下定決心,要在那位親近匈奴的樓蘭大臣家中見機行事,快點摸清背後的真相。
恰在此時,一道熟悉的清瘦身影從街上拐角處出現。
燕檀心中一塊大石驀然落地,連忙從茶攤上站起身,喚道:“安歸!”
她付了錢,急匆匆地跑過去,發現眼前的少年面色微霁,額角上還有鮮紅的擦傷。
安歸一語不發,将她拉到僻靜處,從懷中摸出一個破布包裹的東西,正是那塊玉牌。
他嗓音低沉道:“他們只是把你的被褥挑破,沒有看到裏側藏着的這個東西。”
燕檀接過來胡亂揣進懷中,心疼問道:“你受傷了?身上還有沒有傷?”
少年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無所謂道:“不礙事。”
他的眼中沒有往日裏的馴順和溫柔,什麽情緒都沒有,神情顯得很是空洞。
燕檀以為他是遇到了危險給吓壞了,連忙從懷中取出方才買的那包小銀餅舉到他面前。包裹帶着她的體溫,還是溫熱的。
“我一塊都沒有動哦,”燕檀小心翼翼地瞧着他的神色道,“一直在等你回來一起吃呢。”
若是放在往常,安歸聽了這話,一定會對她溫順而羞澀地笑一笑,然後連忙拉着她坐下一起分享美食。
但今天,燕檀只見他神色不自然地向後避了避,似乎當她是蛇蠍一般。
安歸轉身向廟中走去:“我不餓。”
他的身後,原本興高采烈的少女臉上的笑容僵住了,而後難過地将雙手垂了下來,站在原地看着他離開的背影。
安歸繼續向棚屋走去。
他不是察覺不到燕檀失落的情緒。
煩死了。
他在心裏暗暗地想,本來打定主意要抑制自己接近她的沖動,卻沒想到越是抑制,這股沖動便越是強烈。
他用餘光看着站在原地垂下頭去的少女,心裏愈加煩躁。
本以為不在意她的感受就能夠控制自己的情緒,卻沒想到,因為故意不在意而把她弄得難過之後,安歸更加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了。
他逼迫自己繼續向前走,在棚屋前面停下。
棚屋裏擠在一起賭錢的小乞丐們眼看着那個面色陰沉的金發少年猛地止住了步伐,自暴自棄般地轉身快步走回門口的少女面前。
他揚起溫順但又有些別扭的笑臉,從少女手上接過那個小紙包,撿了一塊小銀餅放入口中,又将紙包托到她面前。
“忽然餓了,很好吃。”
燕檀有些驚訝地擡起頭來看着他,随即眼睛彎彎地笑了起來。
看着那彎月牙,安歸忽然覺得心頭又開始隐隐發癢,那股若隐若現的古怪情緒也不見了。
他在心中暗自嘆息。
自己該不會是得了什麽怪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