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不想把她還給元孟
城西南的街巷中熱鬧非凡,已不同于燕檀離開前往康家時的模樣。
她和安歸穿過頭頂一片輝煌燈火的巷子,發現家家戶戶的屋檐下都挂上了燈籠。
這是在仿照中原的方式慶祝年節。
燕檀驚奇地仰頭看着一盞盞彩色絲質燈籠,這才意識到再過兩日便是除夕。
“每逢中原的除夕,城裏會有許多小販擺攤,寺廟還有戲班和樂師舞姬專門來表演,很熱鬧。”
仿佛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安歸在一旁開口道。
摸了摸身上康夫人給的沉甸甸的酬金,燕檀回過頭來看他,捉住他的手晃了晃,微微笑道:“那我們除夕當天一起去看看。”
順着街上人潮穿過熱鬧的石橋,到達樓蘭城東,遠遠便可見幾座寺廟張燈結彩,燈火映照着周圍一帶,幾乎亮如白晝。
安歸雙手背在背後,走在燕檀身旁,少年挺拔清俊的身姿十分惹眼。
人聲鼎沸,間或還有樂師彈奏的筚篥和琵琶聲。四處都是擁擠的百姓。
他的餘光略過從身旁擠走的男子,那人戴着一頂寬大帽檐的帽子,遮住了自己的臉,渾身裹着一件厚厚的衣袍,手縮在袖中,握着什麽東西。
安歸不露痕跡地将燕檀護在身側,擋住了對方的視線,而後伸出手拽住少女的衣角。
燕檀停下腳步,轉頭疑惑地看他。
安歸拉着她停在身邊的小攤子前,從攤子上取了一個面具扣在她臉上比了比,狡黠笑道:“你看,好有趣。”
燕檀只覺得有一張微涼的東西覆上了自己的臉,不由得微微向後仰頭。
她透過面具上眼睛的空洞,看到少年因人潮擁擠而近在咫尺的臉。那雙春水一般的碧色眸子中映着一個戴着獸面、因為吃驚而微微瞪大雙眼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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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滑稽。
燕檀“噗嗤”一聲笑出來,轉過身湊近攤販擺出的銅鏡照了照。
一張有些兇巴巴的異獸面具,配上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竟然有幾分活潑。
周圍有許多游人也戴着這樣的面具,想來是仿照中原各國上元節時的習俗。西域胡人并不在意年節和上元節的分別,無非是借着這個由頭熱鬧一番罷了。
燕檀俯下身在那張小攤子上看了看,一眼就看中了其中一只,舉起來貼在安歸臉上試了試。
雪白的狐貍面具,上面用金線勾着花紋,空洞處眼尾上挑,襯得露出的那雙碧綠眸子竟然有幾分魅惑的意味。
恰逢此時,一朵煙花在夜空炸開,被映在了那雙潋滟的眸中。
燕檀被驚豔得晃了晃神,一時呆呆地站在原地。
見她的模樣,狐貍面具空洞後那雙眼睛中閃過一絲饒有興致的神情。
“這,這也太适合你了!”燕檀瞠目結舌。
安歸向來溫順乖巧,連被街上的無賴欺負了都不敢還手。照理說,他和狐貍這麽狡猾兇悍的動物是沒有一點共同之處的。
但此刻燕檀看着狐貍面的安歸,偏生生出了一種詭異的和諧之感,仿佛一切就應當如此。
也許是因為眼睛裏映出的煙花使得他的眼睛太過明亮,也許是因為燕檀未曾深究的,安歸神情中的狡黠。
她忙着從袖中摸出錢付給攤主:“這兩只面具我都要了!”
燕檀舉買好的着面具轉回頭來,想替他戴上,發現原本同自己一般高的少年現在已經高自己半頭了,于是踮了踮腳,伸出手比了比,高興道:“你長高了嗳。”
安歸眯着眼睛笑了笑,微微彎下腰去湊近她,方便她替自己戴好面具,親昵道:“跟着你之後,每天都能吃飽飯,也許就長高了一些。”
燕檀大為受用,眼睛彎了起來,像一彎月牙。
雪白的狐貍伸手替她拉起鬥篷上的帽子,帽檐上的毛絨絨瞬間遮住了她一半的視線,只聽到他低聲道:“樓蘭冬天的晚上很冷。當心受寒。”
說罷,他拉起她向人流中走去。
寺廟門前已經搭起了高臺。高臺前人頭攢動,安歸和燕檀只得站在最外層探頭張望。
高臺所處的是一塊單獨開辟出來的、極大的空地,上面架設了臨時的亭子。空地之後便是富麗堂皇的寺廟大門。
高臺上四角點着火盆,身穿紅色錦袍、腳踩紅鹿皮靴的胡人少女踩在高臺上的大球之上,随着鼓點旋轉起舞。
高臺下坐着一班樂師,正在合奏鼓舞曲。
燕檀曾聽弘福寺裏西域來的僧人說,西域樂舞以龜茲故國的樂舞為最精妙。
不過三十年前,樓蘭國君揮師攻占了龜茲國,龜茲樂師和舞姬便帶着龜茲樂舞流散到西域各國中去了。
這胡旋舞是在西域乃至中原都極為盛行的一種舞蹈。舞者踩在圓球上随着歡快的鼓點起舞,看上去很是新鮮有趣。
西域盛行的樂曲也曲調同中原很不一樣。羯鼓曲更加歡快明朗,而琵琶和筚篥合奏卻蒼涼而神秘,像極了大漠這端的西域諸國,隐藏着無數熱情與秘密。
燕檀正踮腳張望,忽然有一股香甜甜的氣息萦繞鼻端。
她低下頭去,只見安歸托着一個油紙包,裏面放着幾只熱騰騰的畢羅。
鮮紅色的內餡從微開的奶白面皮裏露出來,琥珀色的糖漿在火光下微微流動,顯得分外美味。
“櫻桃畢羅!”
燕檀驚喜萬分,伸出手抓了一個,又見安歸一手托着油紙包,一手将她與人群擋開,無暇享用,便将手中的畢羅掰成兩半。
她擡着頭笑嘻嘻地看着他,将那一半還冒着熱氣的畢羅舉到他唇邊。
少年含笑的眸子微微怔忪了一下,然後抿了抿唇,張口吞下了那半個畢羅。
溫熱的鼻息拂過她的指尖,随之而來的似乎還有他唇瓣柔軟的、一觸即離的觸感。
安歸不是有意的,是她将手指湊得太近了。燕檀後知後覺地察覺到了一絲羞意,臉上微微發燙。
此時高臺上的胡旋舞已近尾聲。樂師手中的琵琶曲調一轉,變得清越悠遠起來。
胡人舞伎從大球上跳下來,一位身着中原衣裳的少女走上高臺來,抖落水袖。
燕檀回過頭去,避開金發少年的目光,悄悄用微涼的手托了托自己的臉頰。
獻舞的中原少女随着琵琶曲舒展柔軟纖細的四肢,不少圍觀的胡人男子爆發出喝彩之聲。旋舞于他們而言已經不是什麽新鮮玩意,但皮膚白嫩水靈的中原少女卻并不常見。
見慣了胡姬的熱情奔放,含羞帶怯的中原少女別有一番風味。
恰逢此時,大街上忽然有一隊人馬縱馬駛過,聲勢浩大,站在最外層的燕檀和安歸躲閃不及,險些被撞倒在地。
安歸手上托着的畢羅被撞落,滾到地上,沾上了塵土。
他的目光裏流露出不忍的神色,想要彎腰去撿,被燕檀拉住。
縱馬而來的那隊人中,為首的那名少女勒緊缰繩,在高臺正對面停下,坐在馬背上揚起下巴,指了指高臺上的舞伎,對身側的華服男子說了幾句燕檀聽不懂的話。
那男子點頭哈腰,然後跳下馬來,上前去大喝一聲,看上去像是叫舞伎停下。
圍觀百姓嘩然,那華服男子滿面得意地繼續說了幾句話。
馬背上的少女容顏豔麗,穿着一身騎裝,正趾高氣揚地向這邊看過來。
負責這一班樂師舞伎的老班主上前去詢問情況。燕檀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麽,只看到老班主唯唯諾諾,連連點頭,随後轉身揮了揮手,讓舞伎和樂師撤走。
方才還喧嚣熱鬧的高臺下,圍觀百姓哄然散去,只留下一地冷清和狼藉。
燕檀有些摸不着頭腦。那縱馬少女和華服男子說的都不是樓蘭語,也不是粟特語,她全然不知他們都說了些什麽,也不知道這場鬧劇因何而起。
“安歸,你聽得懂他們在說什麽嗎?”
安歸乖巧地搖了搖頭。
燕檀低下頭去,有些悶悶不樂地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全然沒有看到少年臉上露出的嘲諷神色。
那兩人所說是匈奴語。他自然聽得懂匈奴語。
“你們可知這是何人?這可是我們匈奴最尊貴的毗伽公主,将來你們樓蘭的王後。我們公主不喜歡中原樂舞,樓蘭城內以後都不許再讓公主見到這些低劣之國的東西!”
原來元孟向匈奴求娶的是毗伽,此刻已經帶着使團趕到樓蘭城了。
安歸不喜匈奴,但倒是與毗伽有幾分相熟。若是設想一下元孟同這位驕縱成性的公主成婚後的情形,卻十分有趣,令他不由得心情大好。
思及此,安歸勾了勾唇角,将視線放到了又被天竺戲班吸引了注意力的燕檀身上——愈發覺得自己的選擇無比英明。
不想把她還給元孟。
這個念頭從他僞裝成小乞丐賴在她身邊時便有了,所以才會一直留她藏匿在樓蘭城西,而不是帶到自己宮中去,冒着随時讓元孟發現的危險。
不過一直以來,他都是出于對趙國的考量。
安歸需要用燕檀來拉攏趙國,也需要她作為證據令自己師出有名。
不過,如今這些考量中,還摻雜了一些別的東西。
安歸相信,自己只不過是為了讓單調枯燥的生活變得有趣一些,而她恰好如此。
他喜歡看她故作兇悍、以為自己那些小伎倆就能保護他,喜歡看她令人意外的反應和小動作,喜歡她看向他時單純的保護和信任,僅此而已。
他只是覺得她有趣而已。
沒有別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