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華陽公主的使團半個時……
燕檀從辇上跳下來。安西侯上前與她行禮,命人将車馬在馬廄安置好後,親自帶她去了塢院裏備好的住處。
裴讷之雖是個鎮守邊疆的侯爺,但并不像燕檀想象中的那般魁梧豪邁,反倒是更像是個讀書人,與裴世矩的氣質有幾分相像。
自燕檀被接到皇宮中後,裴世矩再未有機會來同她道別,不過仍托人捎話給她,若是在西域遇到任何困難,都可以向裴家說明,他會竭力相助。
裴讷之向燕檀介紹道:“此地離金京較遠,一應設施難免會有難以周全的地方,自然無法與皇宮媲美,還請殿下見諒。另外,方才此地知府派人前來迎接,說是已動身在路上,即刻便來拜見殿下。”
燕檀熟練地調動五官,擺出一副歉疚的表情:“我實在有些累了,便不親自去見知府大人了,煩請裴大人替我轉達對他的感謝……話說回來,驿中有沒有晚膳?我叫我的侍女去取來。”
這位侯爺也許真的不太清楚金京皇宮裏那些彎彎繞繞,不知道她的身世。這些驿站雖然比不上皇宮,但也總比她在廟裏的居所要好。
不過她實在沒有興趣去應付那些為皇家之名而來的官吏。
裴讷之将她送到住處,說等下會命人将晚膳送來,便向燕檀告辭。
金雀将貼身行李安置好,俯身替她收拾床榻:
“剛剛聽聞龍勒驿的仆役說,這間驿站的膳食向來豐盛,因為臨近玉門關,有許多西域來的稀罕食物。水果有杏子和胡桃,菜色也很豐富。”
燕檀在心中添了些許期待。她推開窗子,看到大片黑色石灘,目光所及最遠已是黃沙,心中知道已經離大漠不遠,這一路就快要結束了。
大約半個月後,裴讷之就會把她交給大漠那端的樓蘭使節。
那日裏在宮中賞花宴上燕緋與其他貴女所說,抛去奉承恭維,倒也算是實情。和親公主确然是一條頗為艱辛的路。
老死異鄉尚且算得上是有幸之人。更多不幸的和親公主根本等不到那一天便會因為各種理由年紀輕輕而香消玉殒。
然而燕檀卻覺得,西域乃近年來興盛之地,她樂意去看看那些與趙國不同的風土人情,也樂意去除趙國嫡公主的枷鎖,在一方新天地裏重新活過。
金雀才收拾好,仆役就敲門送來了晚膳。晚膳食材很有當地風格,确如金雀所說,有胡桃、甘藍,還有胡芹、雞肉和駱駝肉,還有一小盆米飯,旁邊的小碟子裏還放了些醬,令人食指大動。
Advertisement
膳後金雀端着被掃蕩一空的餐盤出門去還,燕檀在屋中等了許久都不見人回來。
燕檀心中疑惑,便出去尋她。
曠野之上暮色低垂,驿站中擠滿了形形色色的使節與僧侶,她在驿站中四處遍尋不到,天色漸晚,不由得覺得身上衣裳單薄,有些冷,想回去添一件衣裳。
回塢院的路上,燕檀無意中聽到兩位驿丞站在屋檐下閑談。
“方才那位于阗來的香料商人你見着沒有?”
“帶着好幾駱駝乳香的那位麽?說是要投宿咱們驿站……可惜他有所不知,咱趙國的驿站向來只供來往驿丞和各國使節僧侶居住。尋常商人若是想住,倒也不是全無可能,那便得說自己是西國使臣來給皇帝進貢,繳上五成貨物才行。”
兩個人笑了起來,其中一個又道:“他不知其中關節,繼續向東去了。不過看他也是跋涉許久,疲憊饑渴至極,神情委頓,想也走不出多遠,那幾頭駱駝也病恹恹的。”
另一個壓低了聲音:“沒聽說過嗎?近些年,從南道來的,特別是經過鹽澤和白龍堆的,凡是人都神情恍惚、精神渙散,牲畜更是重病難愈,過不了多久就會暴斃途中,幾乎沒有例外。”
“鹽澤和白龍堆這兩個地方,很是邪門。白龍堆沙暴頻發,不知多少過路人命喪于此,長年來聚成了無數冤魂。白日裏都能聽到鬼魂的哭聲。”
“據說在那裏根本沒有路,只能循着前人和牲畜的白骨找尋前行的方向,到處都是妖魔出沒。也許這些旅人和牲畜,正是被裏面的妖怪吸了魂去。”
“還有更邪門的,鹽澤一帶有個傳說,曾有一個粟特國商人在鹽澤中迷路,困了一十四天後被路過的商隊救出,但回到家中時,發現已經有另一個自己早早回到了家中,長相身量、舉止談吐別無二致。你說這鹽澤,是不是可怖得很?”
燕檀立在原地許久,不慎将這番對話聽了個全,心中湧起一股奇異的直覺。
然而她尚且分辨不清頭腦中那一閃而過的念頭究竟是什麽,只是覺得很奇怪,隐隐有着某種預感。
不過,她眼下最要緊的事情是找到金雀。
她撓了撓頭,轉身驿站東門走去。方才驿丞說,有一位販香料的商人投宿無門,此刻正繼續向東趕路,但馱畜病弱,自身也很是疲憊,定然走不出多遠。
那麽金雀有沒有可能是追那位商人去了呢?
于阗的乳香是西域乳香之首,在前朝一時興盛。不過本朝國力式微,皇帝為做表率、厲行節約,才使得這種香料在趙國變得稀少。
燕檀雖是公主,按理說享有舉國供養。但近日在宮中調制一味香時,恰好缺幾斤上好的乳香,也苦于難以得到。
金雀自小貼身服侍她,是知道這一切的,她向來會把燕檀的一切事情放在心上。因此,金雀很有可能去為她追那名商人求購乳香去了。
燕檀這麽想着,快步行出驿站西門,在戍守住所處尋了一名守衛,向他打聽有沒有見到金雀。
那守衛不知她是公主,還以為是尋常的使臣家眷,便極為大方地為她指出了金雀騎馬離去的方向。
燕檀伸手錘了錘自己的腦袋,轉身回到自己的住處。
夜色濃稠,她在房中點起燈,直等到往日要歇下的時辰,也沒見金雀回來。
燕檀在房間中踱來踱去,心中愈發不安。
恰逢此時塢院中亂了起來,她貼近門邊聽了聽,似乎是哪位西域使臣豢養的蠍子都跑了出來。此時大家從睡夢中驚醒,發現到處都是蠍子在咬人。
燕檀立即尋了布條将袖子系住,趁亂摸到馬廄,選了一匹快馬。
西面角樓的守衛竟全都睡着了,她輕手輕腳地推開小門,牽着馬出了驿站。
金雀不知輕重,這番率性的行徑若是讓裴讷之知曉,定然會懲罰她。燕檀知道最好不要驚動他人,自己親自在明日一早裴讷之前來拜見之前将金雀尋回來。
好在她這麽多年在宮外,也學了些功夫和騎術,應當能夠應付眼前的情況。
深夜曠野朔風陣陣,燕檀不敢怠慢,夾緊馬腹,一路向東尋去,卻不見金雀的身影。
天邊泛起青白色,燕檀循着最新的馬蹄印向東追了大半夜,仍舊一無所獲。邊塞的夜間很冷,她全身都快凍僵了。
金雀雖然性子跳脫,但不是罔顧大局之人,絕不會在此關頭徹夜不歸。
燕檀心想,也許她已經回到驿站,但與自己恰好錯開了,而且萬萬不能讓裴讷之一早發現自己不在,便調轉馬頭向龍勒驿馳去。
她将馬拴在角樓門外,憑記憶繞着院牆走過半刻鐘,準備從馬廄的牆外翻進去,身後忽然傳來一道男子的聲音:“你是何人?”
那聲音有些怪異,像是有意壓低了嗓音。
燕檀轉過頭去,警惕地看向來人,發現是一名身穿驿丞衣服的男子,身材很是高挑,将帽檐壓得很低。
清晨天色還未大亮,燕檀看不清他的面容。她靈機一動:“我是華陽公主的貼身侍女,公主殿下遣我出去辦事,還令我須得一早回到驿站,以免誤了使團出發的時辰。煩請這位大人幫忙打開這門。”
說罷,她掏出一塊純金打造的小牌:“這是使團的信物。”
“華陽公主?”驿丞的語調有些上挑,似乎是覺得她這番說辭很有趣。
燕檀直覺他分明不相信自己不是什麽公主侍女,但仍舊維持着放松的表情微微笑着,等待他的下文,只聽那人笑了一聲,說出一句令她震驚不已的話。
“華陽公主的使團半個時辰前便從驿站出發了,你身為公主的侍女,居然不知道嗎?”
燕檀脫口而出:“怎麽會!”
一路上住過的驿站少說也有幾十,裴讷之從未這麽早從驿站動身過,況且他性格那樣嚴謹細致,絕不可能會丢下她。
燕檀思忖着,眼前這個人,似乎有哪裏不對。
她緊張地擡頭盯着那名驿丞,仍舊看不清他的眼睛,卻瞥見他寬大的氈帽下露出了一縷金黃的頭發,在熹微晨光中熠熠生輝。
這是個西域人!而趙國的驿丞,從不會任用他國人。
燕檀不動聲色地擡手去摸腰間的匕首,卻被那西域男子捉住了手腕。
她心中警鈴大作,正欲掙紮,卻發現他只是拉着她沿着馬廄的牆邊繼續向前走,另一只手悠閑地背在身後。
“你還不信,我帶你去看看,你便知道我沒有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