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沒辦法,暫且忍一忍,……
少年走到近前,将燕檀罩在自己手中的綢傘之下,低頭朝她微微一笑。
燕檀眸中映出熟悉的清俊臉龐,終于神思回籠。
她抖落肩上落雪,一邊向自己手掌呵着氣,一邊驚訝地擡頭看他:“世矩……你怎麽會在這裏?”
裴世矩是安西侯裴讷之的長子。安西侯鎮守趙國與西域相接的伊州與瓜州,但他從小就被接到金京來與諸位皇子在宮中一同學習受教,以彰顯天家恩德。
少年還未及弱冠之年,便已是名滿京城的才俊,文思斐然、風度翩翩,同京城中其他聲色犬馬的貴族子弟全然不同。
說來燕檀與他相識也有近十年了。
當年裴世矩陪同母親去弘福寺禮佛的時候,燕檀還是個沒有大人腰那麽高的小娃娃。
因為她口齒伶俐,又耳濡目染地通曉幾門西域諸國語言,機緣巧合之下為裴夫人解釋了幾個梵文譯成的新詞,由此被裴夫人記住。
再後來裴世矩來金京讀書,時常來寺裏替裴夫人取些新譯的經書,也漸漸與她熟稔起來了。
裴世矩道:“父親此次跟随西域諸國使臣進京,也參與了這幾日的禦宴。我同他方才見過一面,正巧碰上金雀借傘,想是你遇到了麻煩,便随她一起來了。”
燕檀聽到“西域諸國使臣”時一愣。
此時金雀氣喘籲籲、兩腮漲紅地追了上來,朝燕檀佯裝抱怨道:“殿下,裴世子走得好快,奴婢須得小跑才能跟上。”
燕檀不由得給她的憨态逗笑,與裴世矩并肩繼續向前走,誠懇向他道謝。
金雀獨自打着傘跟在兩人後面,看着裴世子将傘貼心地向燕檀那邊傾斜。
少年身姿挺拔,半個肩露在外面,落了一層薄薄的雪。
裴世矩微微側頭,關切問道:“陛下此次召你入宮,可是有什麽要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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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檀聞言,捏着自己衣袖的手指不易察覺地僵了僵。
生身父親冷落她多年,同她本就沒有多少情分可言。今日之事令她于父女親情一事徹底清醒,不會再抱有什麽不着邊際的幻想。
他如何,她可以勸自己不去介懷。但要她親口向相交多年的好友道出這一真相,卻令她感到有些恥辱。
大約在皇帝和皇後眼中,她只是一粒不起眼的沙塵,從金京被吹到塞外,不會有任何牽扯。
“唔……我猜,大約是我快要及笄,父皇忽然想起了我吧。”
燕檀低下頭去,借由昏暗天色遮掩自己的表情,含糊答道。
經書譯成,燕檀被接回宮中接受冊封,是在轉年的四月十八。
封號和賞賜皆是中規中矩,由皇後操辦。
冊封儀式算不上盛大,只因時間緊迫,皇帝與樓蘭使臣商定,和親的使團在五月初七便會護送着公主從金京出發,前往樓蘭。
燕檀心中明白,自先皇沉湎金石-仙藥起,趙國國力日漸式微,在西域和北方匈奴之間早就沒有以往那樣強大的話語權。
而她的父皇,也只不過是一個勉強把控內政、勤勉但懦弱的皇帝。
于維持與樓蘭的姻親關系這一樁事上,他不想夜長夢多,只想快快将人送出趙國才好。
趙國地處北方,冬季要更為漫長一些。燕檀回宮雖已是四月,禦花園中方才有了些許生機和春色。
和親交由禮部全權操辦。回宮之後除了接受些必要的訓導、偶爾向皇後請安,燕檀只需要在宮中安安分分等待出嫁。
從前在尼庵中,雖說同住的尼姑們總是忙于做日課、講經灑掃,但畢竟熟識十幾年,還能說上些話。況且,每逢寺院施粥或是趕上大節日,她和金雀還總是可以溜出尼庵混入金京的內城百姓之中玩樂。
而如今,她在後宮之中除了被指來臨時伺候她的那些沉默膽怯的宮女內監,就再不認識什麽人了。
許是因為念及她本就在此停留不了多久,皇後也并沒有讓燕檀同宮中其他公主一般,與金京內的貴女名士結交宴飲。
燕檀便自得其樂。她素來喜愛制香,因為記憶力極好,嗅覺也較常人更為靈敏。
為打發時光,也為着充分利用平日難得的宮中珍貴香料,不虛此行,她每日都在勤勉制香。
新香需要使用牡丹香露,而恰逢禦花園中牡丹花期才至,最适合采撷入香。
牡丹香露須從成斤重的牡丹花瓣中蒸出。為了盡快得到足夠的牡丹花,趕在午膳之前回到自己寝宮,燕檀特意令金雀與自己分頭去采集,而後再彙合。
燕檀熟知所需花瓣的特性,因此采得更快一些。
臨近午時,她用來裝花瓣的竹簍便滿了。她背着竹簍沿禦花園曲折繁複的小道趕向園中涼亭,準備在那裏歇息片刻,等一等金雀。還未轉過眼前的假山,便聽聞前面有熱鬧的嬉笑之聲。
燕檀從假山後探出頭去看,只見涼亭中已設了宴席,席上盡是些錦衣華服的少女,正調笑嬉戲,案桌上擺着琳琅滿目的點心與冷葷。
而坐在席上首的,好巧不巧,正是盛裝的燕茜與燕緋。想來眼前此景應是兩位正當盛寵的公主于宮中設宴,同幾位貴女一道飲樂賞花。
奈何燕檀若是想要回自己的寝宮,就必須要從此地經過。
燕檀收回自己探出去的腦袋,卸下肩上竹簍,倚靠着假山立在原地等。不過,如此一來,宴席上的一些交談便不可避免地傳入她耳中。
初時貴女們的話題圍繞着的還是時興的衣裙和妝容,後來席間燕茜喚宮人送了新鮮的葡萄過來,道這是高昌使者帶來的禮物,極為珍貴少見,話題便從這西域來的葡萄一路轉到了和親上去。
“幸得将去和親的不是兩位殿下。近來我聽咱們金京內就有傳言,說那求娶我們趙國公主的樓蘭王子元孟,可是個城府極深、窮兇極惡之徒。而樓蘭更是遍地黃沙、寸草不生,連用于缫絲織綢的蠶和桑樹都沒有呢。”
“怎麽會是兩位殿下呢?歷來每朝同異族和親的女子,有幾個不是落得個老死他鄉?”
“兩位殿下金枝玉葉,陛下和皇後娘娘自然舍不得兩位殿下去那極遠異族之地,必得在咱們金京尋個少年才俊如意郎君,時時刻刻承歡膝下才是。”
“我曾聽我二哥講過,唐朝時有位公主,竟在嫁予異族後在兩國交戰時被自己的夫君殺了祭旗。胡人蠻夷,未經教化,簡直與猛獸無異。更遑論如今我們與樓蘭的關系本就十分微妙……”
一群少女似是尋到了感興趣的話題,叽叽喳喳說個不停。
燕茜少有參與,只偶爾說上兩句場面話主持局面。倒是燕緋,言語間顯得十分得意。
燕檀聽得百無聊賴,将支撐身體的重心從左腳移到右腳,又從右腳移回左腳,這樣移了幾個來回,依然沒能等得她們離去。
金雀也背了一簍牡丹花尋來。兩人一同躲在假山之後等,賞花宴上類似的話近日來聽得多了,漸漸便也沒什麽感覺了。更何況燕檀自小在宮外如蔓草般頑強生長,三教九流什麽未曾見識過,早就養成了不介懷無關之人言語的性格。
金雀只聽了幾句便道:“殿下,我倒是頭一次知道,名門貴女在背後拉幫結派的法子,比起市井民婦也并沒有高明多少。”
燕檀道:“沒辦法,暫且忍一忍,畢竟咱們又打不過。”
趙國隆慶四年五月初七,燕檀與和親使團從金京城內出發。
禮部為這一天已經廢寝忘食地籌備了一月有餘,倒并非是為了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公主,而是為了強大的姻親樓蘭。
典禮聲勢浩大,引得金京百姓皆來圍觀,萬人空巷。和親使團攜帶着大量绫羅錦繡、良藥珍寶、史書典籍,還有趙國出類拔萃的能工巧匠從宮城啓程,儀仗排出數裏之遠。
主婚使裴讷之策馬位于使團之首。燕檀坐在使團隊伍之首的辇中,随着車馬微微颠簸。
冊封公主的金冊此時正躺在她面前的案上,上面是皇帝親書的封號——華陽公主。
街道兩旁百姓的議論聲通過被風微微掀起的簾子傳入她的耳中,那是一個婦人的聲音,像是在與身邊的人低聲交談。
“華陽公主的使團好生氣派。我聽聞這次和親的是嫡公主,不知是皇後娘娘膝下哪位公主……”
金雀坐在燕檀身邊,自然也聽到了這一番議論。
她知道這些話不會往燕檀心裏去,于是開口悄聲打趣道:“竟沒想到這美名竟歸了皇後,看來殿下的出身被有意模糊了。不過,這樣急于攬功,她就不怕我們半路尋個機會跑了麽?”
正說着,使團後方傳來一陣小小的騷動。燕檀撥開簾子,發現使團方才出了內城大門,外面便是成片的低矮瓦房與零星市集了。
一路向西,眼前景致由良田農舍和熙攘城市漸漸變成荒野沙碛。
離開金京近三個月,燕檀随使團途中宿過無數驿站。這天天色将晚,裴讷之說,按照經驗再向西半日便可抵達沙漠邊緣,使團可以在龍勒驿稍作停駐休息。
龍勒驿就建在陽關之上。從西域來的使節、客商和旅人,若是想要進入趙國境內,都需要過瓜州這道陽關,從趙國境內前往西域亦是。
因此,龍勒驿向來算是較為熱鬧繁華的一間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