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這便是先皇後留下的那位……
金京薊城仲冬,朔風吹卷着街邊古木上的殘葉旋落在地,留下滿目灰敗蕭索。時近日暮,天邊翻湧着暗青色的雲,似乎在醞釀着一場大雪。
艾發衰容的老宦官急匆匆地走在從宮城通往皇城的路上。他身後跟着一名年輕的小侍衛,正提着一盞宮燈。
街邊盡是重臣顯貴的宅邸,小侍衛趁機打量,發現宅邸中多數小樓也已亮起一盞盞明燈。
如此烏雲蔽日,若是不掌燈,會瞧不清眼前的路和物事。
老宦官的腳步又快又穩,帶着他拐進城西的街道。順着這條街走下去,大約兩盞茶的功夫,就能看到盡頭的弘福寺。
弘福寺是大趙國禦造經藏的第一大寺,極盡富麗,高僧雲集。但老宦官深知,自己此行的目的同佛事并無半分關系。
他在寺院東面那座不起眼的尼庵門前停下,向守門的尼姑說明來意,後者便立即替他通傳。
不多時,從內院中趕來一名梳着雙螺髻的少女。
少女衣飾打扮與庵內清一色的灰布僧袍不同,是如今宮女身上常見的襖裙,只不過布料紋繡落了些許下乘,發間也只別着一串樸素珠花。
她福了福身,一雙靈秀的大眼睛打量了一下來人,而後笑盈盈向老宦官問安,又禀道:
“殿下此刻正在弘福寺協助譯經,并不在庵內。請公公在此稍候片刻,奴婢這便去尋回殿下。”
當今趙國皇帝先後娶了兩位皇後。
先皇後謝氏是皇帝的結發妻子,曾嫁予當時尚是皇太子的皇帝為太子妃,皇帝登基後被封為皇後。
十五年前,謝皇後在産下皇帝的第一位公主後不久崩逝。兩年後,皇帝扶文皇貴妃為繼後,入主中宮至今。
當年謝皇後生産後體虛難愈,司天監進言,皇後的這位公主命格極兇,須得養在寺廟中,以佛法韬養,方才不會妨害父母社稷。
因此那位謝皇後的唯一公主在出生後不過月餘,就被送至弘福寺寄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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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如此,謝皇後的身體最終也還是未能好轉,最終崩逝。
而這位公主尚未見過自己的生母,便在弘福寺中養到如今,已有十五歲,尚未被接入宮中去。
雖說她确然是身份尊貴的嫡公主,卻是先皇後的嫡公主。在如今繼後接連産子、風頭正盛之時,境況便顯得愈發尴尬。
更何況,身上還背着有可能“克父克母、妨害社稷”的命數。
若不是這次西域來使,怕是不知何時才能摸到宮門去。
老宦官立在尼庵的門前,仰頭看着滾滾黑雲。
趙國地處北國,仲冬天寒,待到他眉間都幾乎要結上一層霜,才聽聞有少女清脆的聲音自不遠處傳來。
他彎了彎僵直的腰肢,稍稍躬身行禮。果然,還未等他徹底矮下身去,一旁的那位雙螺髻少女便立即将他扶起。
一把清脆甜美的聲音笑問道:“父皇要傳召我入宮?”
老宦官擡頭眯眼看去。面前的少女稚氣尚未脫,杏臉桃腮,還有些小娃娃般的孩氣。眉眼像極了先皇後,明眸善睐,總是含着笑意,像一彎新月。
這便是先皇後留下的那位公主,燕檀。
坤寧宮內燃着數盞明燈。檐上黃琉璃瓦落入晦暗天色,殿內卻有如白晝。
燕檀跟随指引宮女踏入東側暖閣,融融暖意裹挾着甜膩的熏香撲面而來。
皇後坐在梨木桌左手邊,皇帝坐在右手邊,正緊鎖眉頭,端起桌上的茶盞。
全宮內最引人注目的莫過于伏在皇後膝上哭得梨花帶雨的燕茜。四周伺候的宮人皆垂眼斂息,大氣也不敢出。
靜谧的宮室內只能聽得到燕茜的啜泣聲。
燕茜是現皇後所生的公主,年紀尚小,還未長開,卻很得皇帝與皇後寵愛。
而她左邊坐着另一位姿容豔麗的盛裝少女,比燕茜年長兩歲,名喚燕緋,也是這位現皇後的親生女兒,此刻向燕檀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瞥。
燕檀心中一驚,有種不妙的預感。
但她仔細思忖,确定近年來都未曾見過這兩位妹妹,更談不上有什麽得罪,想來不會是皇後傳見她來問罪,于是眨了眨眼睛,乖乖垂眸矮身,行禮如儀。
皇帝見她到來,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顯然松了口氣,連忙喚她上前。
皇後愛憐地撫着燕茜的頭,儀态端方地側身向皇帝閑話道:“枕枕如今也有十五了,出落得如此雪膚花貌,倒是随了先皇後的模樣,看着讓人心生憐愛。”
枕枕是燕檀的小字。平日裏很少有人如此喚她,自打她記事以來,皇後更是從未同她見過面,喚她小字時,咬字有種故作親昵慈愛之感。
燕檀瞧着皇後的笑容,不由得渾身一抖。
皇帝沒有接這話,只是嘆了一口氣,示意她在自己身邊坐下,看着她的臉道:
“如今你也十五歲了,到了該及笄的年齡。你是宮中最年長的公主,父皇理應為你最先安排婚事。你自己可有什麽想法沒有?”
多年未見的父皇見到她第一面便是談婚論嫁,這多少讓燕檀有些措手不及。
她怎麽可能會有什麽想法?十幾年來,她平日裏所見的不是尼姑便是和尚,就算她敢有,對方也絕不敢有。
不過她自進宮起就混沌的思緒總算轉圜過來。瞧了瞧燕茜滿臉的淚痕,燕檀開始明白過來,心裏有了個大致的猜測。
見燕檀不出聲,皇帝又嘆氣,道:“你是朕的第一個女兒,又自小便失去了母親。這些年來,朕對你有所虧欠,理應在金京內為你擇選一名門才俊,風風光光地嫁過去。”
“但前兩日西域諸國使臣進京,賜宴之後,樓蘭國使臣前來養心殿觐見,向朕提出要為其國大王子求娶公主,以續兩國百年之好……”
燕檀有些暈眩地盯着皇帝的嘴唇,聽到他繼續說:
“朕本也想選一位宮妃所生的公主,亦或是宗室女嫁過去。但那使臣卻說,求娶公主的大王子是樓蘭的王儲,也是未來的一國之王,因此便要求娶朕膝下嫡出公主,方為相配。”
餘下的話她已經不必聽了。皇帝一個人還在那裏絮絮地說——
皇後膝下的燕緋和燕茜年紀尚小,難以擔此維系兩國親睦的重任,他輾轉苦思兩日,便只能委屈燕檀——先皇後雖崩逝十餘年,但到底燕檀也是最為名正言順的嫡公主。
置于一旁的熏香爐發出香料燃燒的哔剝聲。
燕檀微微側目看向眼眶通紅的燕茜。聽了皇帝這一番話,她又開始嘤嘤啜泣,上氣不接下氣地向皇後哭道:
“兒臣才滿十二歲,還不到兩個月。樓蘭距金京有萬裏遠,如此遠适他方,此生便難與父母親眷相見,兒臣不欲往……”
皇帝的眉頭又皺了起來,皇後連忙一面安撫燕茜,一面出言勸道:
“茜茜所言雖嬌縱任性,卻也不無道理。她自小嬌養,從未離開過陛下和妾身邊,難免小孩子心性。和親是兩國間的大事,妾唯恐她會言行失當,傷了趙國的臉面。”
燕檀捏緊了自己的衣袖。
燕緋撥弄着自己的耳環珠串,自然地接過話來:“況且自古以來,長幼尊卑有序,若是姐姐還未出閣,妹妹卻先議了婚事,兒臣卻怕那些谏臣又要污蔑父皇有心偏寵。”
皇帝置于膝上的手攥緊後又松開,留下布料上幾層褶皺。皇後極快地瞧了一眼燕緋,而後又移開目光。
樓蘭地處玉門關外南北兩道交彙處,是當仁不讓的西域要沖。
而趙國與北方的匈奴向來多有摩擦,樓蘭的政治向背則決定着趙國與匈奴之前的平衡,是兩國皆意欲交好的對象。
燕檀在弘福寺幫忙譯經,與西域來的僧侶很熟。她知道樓蘭近年來國力日益強盛,在西域有翻雲覆雨之勢,便是趙國皇帝,也不得不小心應對,不敢怠慢。
“你的婚事,本該由我同你母親商議。”皇帝啜了一口茶,放下茶盞,一旁的太監連忙接過,遞給身旁的宮女續上,“奈何你母親……也罷,那朕便問問你自己的意見。你可有什麽難處?”
一屋子的人目光都聚集在了她身上。
燕檀腦中極快地思忖着,上前跪拜在地:“和親是公主職責,兒臣并未有什麽難處。只是如今弘福寺正譯《妙法蓮華經》,苦于人手不足。兒臣則于此經開譯時便在側協助,懇請待此經譯成後再啓程前往樓蘭。”
說罷,她俯身叩首。
皇帝定定地凝視着她,卻松了口氣:“這個朕可以為你做主。那麽朕便去回了樓蘭使者,擇一吉日啓程。”
燕檀自坤寧宮出門,沿着朱紅宮牆向前行去。
暮色低垂,朔風陣陣,吹得她臉蛋生疼。但好在鼻端終于沒有了那股甜膩熏香,腦海中的混沌也被吹散了。
原來多年不見,父皇突然傳召她進宮,并不是忽然想起了還有她這個女兒,很是思念她。而是樓蘭來使求親,想要她去和親。
皇後舍不得自己的女兒遠嫁他鄉,燕緋、燕茜也不願嫁給居心叵測的異族人。
方才在坤寧宮,燕緋和燕茜的每句話、每一滴眼淚都精心算計,與皇後唱和。
而父皇真的看不出嗎?還是看得出,但仍在默許呢?
燕檀嘆了口氣,攏起鬥篷的衣領,但還是有冷風毫不留情地灌進來。
貼身侍女金雀從坤寧宮出來便一直跟在她身後,此刻上前道:
“殿下,看天色馬上便要有一場大雪。趁着還在宮中,奴婢去借一把傘吧。等下出了宮城,再要借傘就麻煩了。”
燕檀站在就近一處宮殿的大門檐下等她。
坤寧宮已經遠在視線的盡頭,依舊是燈火通明。燕檀站在檐下,擡頭看着青黑色的天空,烏雲翻湧,暗黑可怖。
她知道自己生母早崩,謝家也日漸沒落,沒有人可以為她做主。
父皇對她雖然有些憐憫,卻也不敵與從小養在膝下的另兩位公主親昵,更無法拒絕樓蘭國王提出的要求。
即便是今日她拒絕和親,最終父皇也還是會命她去。她的掙紮根本毫無意義,不如乖乖順從,還能順勢為自己讨到些好處。
況且,許是久在寺中與西域各國的僧侶打交道,她覺得遠嫁樓蘭也并沒有那麽壞。
而從眼下的情況來看,自己若是留在金京,狀況也未見得會有多好。
燕檀搓着自己凍僵的雙手,在原地跺腳,心想,到了西域,或許她就可以親眼見到龜茲的樂舞、異族的美食,還有各種各樣名貴的異域香料……這麽想來,竟是有些期待了。
正當燕檀胡思亂想時,一把清涼溫潤的少年聲音自遠處喚她的小字。
燕檀轉過頭去,簌簌落雪中,一位風華正茂的翩翩少年正奔她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