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浩瀚無垠的沙海之中,只……
他抓着燕檀的手腕,雖然看上去一派悠閑的模樣,但其實手上用的力氣極大,令她根本反抗不得,只能就這麽讓他拉着繞過馬廄。
青年伸手按了一下她的頭,令她矮下身子。
兩個人躲在戍守住所後,他又指了指驿站西門前的路,頗有耐心地同她解釋。
“你看這地上,這麽深的車轍印,除了公主車辇,還能是什麽?這裏風沙很大,過了一夜,昨日進驿站的車轍印早就被吹淡了,這一看便是今早新軋成的。”
燕檀盯着車轍印看了半晌,終于不得不承認,他是對的。
昨日來投宿龍勒驿的車馬她大致有些印象,确實只有自己的車辇可以軋出這麽深的車轍印。
她靠在土牆上,側耳去聽驿站內,幾乎沒有什麽動靜。這似乎也印證了那西域青年的說辭。若非如此,每次從驿站啓程的清晨,數十人的和親使團起身、用餐、準備,會有許多聲響。
燕檀下意識地回頭去看那名西域男子,露出疑惑的表情。
他松開燕檀的手腕,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顯然,華陽公主的和親使團并不準備帶上你。他們繼續向西去了。給你一個小小的忠告,不要進驿站,也不要從這裏立即回趙國。就近尋個鎮子,隐姓埋名地過下去吧。”
說罷他同她揮了揮手,轉身離去。
燕檀蹲下身來,細看那幾道車轍印,忽然發現了一個令她萬分膽寒的事實。
車轍印太深,她幾乎能夠确定,在華陽公主車辇經過這裏的時候,辇中是有人的。也就是說,和親使團并沒有遺落公主,他們的的确确送走了什麽人。
他們帶走了誰?
燕檀站起身來,飛快地向馬廄後面跑去。昨夜她騎的快馬還等在那裏,擡起腳刨了刨土,悠然地打了個響鼻。
她片刻不敢停留,踏着馬镫飛身上馬,向龍勒驿北邊的灌木林飛馳而去。
昨夜裏,龍勒驿中一定發生了什麽詭異的變化。但燕檀知道,自己現在根本不可能摸進去查明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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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機靈,只是一道車轍印,便看出有人對這次和親不懷好意,而自己也已經處在看不見的危險之中了。
方才現身那位的西域青年,雖然言行舉止有些怪異,但并沒有傷害她的意思,甚至明裏暗裏提示她,現在龍勒驿中很危險,回趙國的路上或許也有人埋伏。
她策馬在灌木林中飛馳,顧不上樹枝劃破衣裳和皮膚,心中目的極其明确,要繞過龍勒驿中目之可及的範圍,向西盡早追上和親使團。
如果想要知道真相,就必須見到和親使團。
燕檀一刻不敢停歇,待到脫出龍勒驿可見的範圍之後,便馳回向西的官道,追着車辇留下的車轍印向西去。
曠野上的黑色石灘變得零星,細碎黃沙漸漸鋪滿視野。
她雙手握緊缰繩,咬緊嘴唇給自己壯膽。和親使團陣仗大,帶着許多珍寶,還有不會騎馬的工匠,會比她騎快馬腳程慢,她一定會在今日日落之前追上。
否則,她沒有禦寒的衣裳,更沒有水和糧食,一旦進入黑夜,在這沙漠上就要落入極大的危險之中了。
日頭毒辣,午後燕檀已經進入沙漠,循着車轍印追下去,路上的馬蹄和車轍痕跡越來越少。
而屬于公主車辇的車轍印變得愈發清晰可辨,令她肯定和親使團已經離自己非常近了。
但大約半個小時後,那道始終顯目的車轍印,憑空消失了。
燕檀跳下馬來,不可置信地繞着車轍印消失的地方走了好幾圈,發現事實的确如此。
車轍印連同那幾十人的使團,在這個世界上蒸發,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她在地上跪下來,用一雙手去撥動查看地上的黃沙,忽然聞到了一絲極淡極淡的血腥味。
若不是她嗅覺過人,是絕對察覺不出的。
燕檀連忙下意識地去挖。盡管心中已經隐約有了猜測,但當她掘地三尺後,看到裏面堆疊的使團屍體後,還是吓得退後幾步,坐在了地上。
疊在最上面的是一個她有些淺淡印象的護衛,鮮血糊在他被人割開的喉管,還沒有完全幹涸。
而他身下,還有更多這樣的屍體,流出來的鮮血與周身黃沙和成了血泥。
燕檀割開自己的裙擺,墊在自己的手上,将他的屍體拖出來,轉頭繼續去挖。
雖然也很害怕,可她必須确認還有沒有活口,這是那段時間裏她腦海中唯一清晰的目标。
只要有一個活口留下,眼前的局面就不是無法可解。
燕檀的雙手被大漠滾燙的黃沙燙傷,自己的血同那些屍體的血混在一起。一具又一具屍體被她從地下拖出,她看見了裴讷之,還有金雀。
她将手指伸到他們的鼻端去試探氣息。
他們都死了,裴讷之圓睜雙目,眼睛已經渾濁了。而金雀就了無生氣地躺在那裏。
燕檀心存僥幸地摸了摸她的脈搏,心知已經回天乏術,把她從沙裏抱出來。
她咬緊牙關,告誡自己要打起精神,轉頭去點數屍體的數量。
和親使團從金京出發時,一共四十一人,除了她之外,沒有一個生還。
燕檀坐在沙地上,看到沙坑底還有一具女子屍體。那具屍體雙目緊閉,安靜地躺在那裏,有一張與她一般無二的臉。
燕檀抱着自己的胳膊蜷縮成一團坐在那裏,有片刻的失神,而後深吸幾口氣,鼓足勇氣爬向坑底,而後蹲在沙坑角落中,拔出小刀去撥弄那名女子的屍體上的衣裳。
女子屍身微僵,才死去不久,穿着的則是燕檀留在驿站房間的行李中的衣裳首飾,随身沒有帶什麽其他的物件,無從判別真實身份。
燕檀不是養在閨中每日攬鏡自照的嬌小姐,對自己的容貌并不十分熟悉,但看到那張臉的第一眼,也生出了一陣恍惚。
世界上怎麽會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呢?若不是她對自己的真實性有着極大的自信,恐怕也會感到迷惑。
燕檀長出一口氣,告訴自己要冷靜,又忽然想起在驿站聽到的那兩名驿丞的談話。
——曾有一個粟特國商人在鹽澤中迷路,後來被路過的商隊救出,回到家中時發現已經有另一個自己早已回到了家中,長相身量、舉止談吐別無二致。
難道大漠深處真的有什麽怪力亂神之物,可以悄無聲息地創造出與途經這裏的旅人一模一樣的人?
燕檀握着匕首坐在坑底,覺得身上一寒,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緊接着,她似乎聽到周圍有什麽細微的動靜,爬出沙坑看了看,又分明沒有人跡。
燕檀站在原地,忽然生出一股魚死網破的勇氣,對着虛空獰笑幾聲,心道面對陰邪之物,就要表現得比它更加陰邪!
沒有什麽回應,她只得又爬回坑底,聽到身後一聲幾不可聞的輕笑。
浩瀚無垠的沙海之中,只有風吹沙動。
許是方才怕極了,此刻倒生出幾分反骨來,燕檀再沒有心思去管,動手把坑底那名女子的屍體衣裳解開仔細檢查,發現她的身上肌膚如凝脂玉般白嫩無瑕,腹部、脖頸、心口處有幾道很深的傷口,每一道都非常致命。
女屍傷口處外翻的皮肉微微發黑,也許兇器上還浸了毒藥。
對方顯然是一定要她死,而且她的死對他們來說格外重要。她記得方才在那些侍衛身上看到的傷口,幾乎都是一擊斃命,沒有這樣反複虐殺。
而除了這些傷口之外,燕檀看到女屍後頸處有一處被長發遮蔽的紫色印記。
她眯着眼睛去看,勉強辨認出,那是蠍子紋身。
她偷溜出驿站那夜,塢院裏出來咬人的蠍子,同這個女子有關系嗎?
這究竟是由大漠裏什麽未知的神秘力量複制出來的另一個她,還是什麽勢力派來假扮她的人?
燕檀一時無法确定,但她明白,若不是自己恰好溜出去,如今遭人虐殺、滿身傷痕躺在這裏的就會是自己。
她手腳并用地爬出沙坑,搜尋着那些屍體上有用的東西,打火石、水囊、幹糧,打成一個包袱背在自己身上,又動手将他們埋回去。
最後一個被埋葬的是金雀。燕檀抱着金雀有些僵硬的身體,将她放在沙坑最上。
看來她昨晚偷溜出龍勒驿找了金雀一夜,但金雀與她錯開了,早早回到了驿站,随同使團出發。
燕檀坐在沙地上,忽然意識到,金雀維持着蜷縮的姿勢,是在護着懷裏的什麽東西。
她上前小心翼翼地撥開金雀有些僵硬的胳膊,發現金雀懷裏抱着一個小包袱,包袱裏是染了血的乳香。
挪動之間,一塊玉牌從金雀的袖口掉出。燕檀俯身撿起來,發現那是一塊雕刻精致、花紋繁複又大氣的碧綠玉牌,上面還刻着幾行她看不懂的文字。
玉牌上打了一個小孔,孔中穿過一條繩子,大約是用來将它挂在哪裏的。只不過現下那條繩子已經斷開,斷口參差不齊。
這不是金雀的東西。
燕檀忽然渾身一震,一瞬間所有的情緒和知覺都複蘇了。她明白過來,這是金雀給她留下的關于兇手的證據和線索,應是在與兇手掙紮撕扯時從對方身上扯斷,而後藏在身上的。
她轉過頭,看着裴讷之那張和裴世矩有幾分相似的臉,還有蜷縮着的渾身是血的金雀,咬着牙在心中發誓。
她一定會查出幕後黑手。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