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織網
暗月宮中蕭疏無比,由藍衣男人帶着一路行來,竟是見不到半個人。楚越心中大惑,不知是宮中弟子另有住處,還是此刻都不在這裏。
自從進了宮門,藍衣男人便不再說話,神情肅穆地走在楚越身邊,還隐隐落後半步,有以楚越為尊的姿态。
楚越心中暗道不妙,他又不是十四,對暗月宮的布局根本一無所知,若是由自己在前面帶路,無疑立刻就會露出馬腳。
如果是從前的他,自然是晏懷風要他怎麽做,他就怎麽做。可如今晏懷風不在身邊,如果他一個不小心,可能就永遠都見不到他,由不得他不審慎思量。
楚越想了想,放慢腳步,發出了一聲嘆息。果然藍衣男人立刻趨上前來問:“大哥?”
楚越看他一眼,帶着點兒悵然道:“少小離家老大回,如今我連看着自己家,都覺得陌生得很。”
藍衣男人神情一黯,強笑道:“是我疏忽了。”說完上前領路,一路指點一路說他們小時候還沒分開之前在這裏那裏做過什麽什麽,問楚越還記不記得。
楚越當然不記得!記得才見鬼了,可要這麽說出口,肯定馬上就被人家大卸八塊,只能附和着敷衍。
好在藍衣男人只說了一會兒就噤了聲,一副小心翼翼的表情,倒像是怕驚擾了誰休息。楚越心下暗忖,大約是快到他們“娘親”的住處了。
果然不久,兩人來到一間房前,楚越只打量了一下外面就覺得古怪,這不像是女子的閨房,哪怕那個女子已經為人妻為人母,也不可能住在這麽死氣沉沉的地方,女兒家總是喜歡房間幹淨漂亮的。
而眼前這一間,外觀就已經給人沉悶壓抑的姿态,仿佛無法透氣一般。
雖然窗門緊閉,楚越還是聞到了隐約的香味,那種香味并非平常姑娘家所使用的胭脂水粉抑或香囊香料的味道,也不像是香爐裏焚燒的香粉。
反而有點像是……楚越皺了皺眉。
藍衣男人像是沒有注意到楚越的疑惑,上前一步推開房間的大門,随着門扉在一聲“吱呀”聲中緩慢開啓,楚越注意到門框之上有不少灰塵簌簌掉落,在空氣中沉浮飄散。
這不像是有人住的房間!如果真的有人住在這裏,門框之上又怎麽會有常年無人進出而積累下來的灰塵?可藍衣男人明明說……
楚越還在思考,對方卻已經毫不在意的用手揮開浮塵,一腳跨了進去,楚越盡管滿心懷疑,也只得跟他進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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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裏面是一個陷阱,而藍衣男人對他其實早就有所懷疑……不對,他們一直在一起,他應該來不及布置陷阱,況且此屋既然積灰年久,不可能新近有人進去過,更遑論布置陷阱了。
或者此屋有其他蹊跷之處?
而一進房門,楚越就已經明白這所謂的他們“娘親”居住的房間為什麽讓他覺得這麽奇怪——因為這根本就不是活人住的地方!
迎面就看見一個供桌,桌上擺着一排黑漆漆的靈位,靈位前放着一個香爐,其中原本插着祭靈用的香,如今早已只剩香灰,楚越所聞到的那奇怪的味道,正是這香灰發出來的。
所以,十四和這個藍衣男人的娘已經死了?可是這供桌上的牌位未免也太多了些。
只見藍衣男人抽出四支香點燃了,先交給楚越,示意他跪拜。楚越接過香彎下腰去,一眼掃過,只見最高的一個靈位上寫着“冷幽月之靈位”,沒有身份也沒有其餘的修飾,唯有一個名字在上面。
再往下,則是“暗月宮第二代宮主冷千秋之靈位”、“暗月宮第三代宮主冷疏之靈位”“暗月宮第三代宮主冷隐之靈位”。
楚越行完禮,将四支香插入香爐之中,看着虛無缥缈的煙氣緩緩升起,模糊了牌位上的字。
而藍衣男人看了他一眼,再次點燃了四支香,自己拜過,插入香爐之中。然後輕聲說:“娘,大哥回來了,妄言書我們終于拿到了,很快,暗月宮一定會重回中原。”
楚越注意到他在說這些話時目光落在那個刻着“暗月宮第二代宮主冷千秋之靈位”的牌位上。那麽無疑,這位冷千秋應該是十四和藍衣的娘了。
既然如此,那上面的冷疏和冷隐又是誰?暗月宮第三代的宮主又為什麽會有兩個?她們全都死了麽,怎麽死的?
“大哥,看着自己的靈位,給自己上香的感覺如何?”藍衣男人忽然回頭笑着對楚越說,楚越完全莫名其妙,給自己上香?
只見藍衣男人從供桌上把冷疏和冷隐的兩塊靈位取下來,一塊塞進楚越懷裏,一塊自己拿着,盯着上面的字出神地看,喃喃自語道:“還好我們都沒有死。記得麽,當年娘說,有一個雲游四方的神算給我們斷過命,說我們兄弟兩個,必亡其一。如今看來,也不過是笑話。”
楚越卻是心下大震,原來這兩個牌位,竟然是十四和藍衣的?他看了看被塞在自己手中的靈位,上面刻的名字是冷疏。那麽藍衣的名字應該是冷隐了。
只是奇怪,明明沒死,把自己的靈位放上去做什麽,還自己給自己燒香?
暗月宮的一切都荒誕得很,不過轉念一想,楚越又發現,說冷疏沒死似乎也不對,因為真名叫做冷疏的十四确确實實已經死了。
現在站在這裏的,只不過是他楚越而已。
“兄弟兩個,必亡其一……”楚越重複了一遍,不敢告訴冷隐,其實這個神算說得真是一點兒都沒錯,幸好他沒接着說出魂魄離體鸠占鵲巢之類的話來,否則就真的難以糊弄了。
“娘她,是什麽時候——”楚越看着冷隐,如果冷千秋早已逝世,那麽這麽多年在幕後策劃一切的究竟是誰?
而且他注意到,冷隐從來沒有提過他們的爹,似乎這是一個完全無足輕重的人物。
“你走後沒多久,她就撐不住了。你知道的,她的身體向來不好。不過這些年你的謀劃無一落空,她在泉下有知,想必也很欣慰。大哥,你真的很厲害。連晏懷風最麽多疑的家夥都信任你。”
原來這一切都是十四的安排。
楚越看了冷隐一眼,他眼中的信任和崇拜根本不需要掩飾,看來冷家兄弟倆的感情真的很好,明明一起生活的時間根本沒多久,分開了那麽多年,給他的感覺卻是完全的親密無間。
甚至超過了普通兄弟之間的親密。
他不禁想起昏迷時幻境裏看到過的那個少年,比起冷隐的外露和張揚,十四明顯要隐忍深沉得多。
因此如果說那些謀劃都是出自十四之手,也未必說不過去。只是聖門收孤兒回去訓練成影衛,絕對不可能要年齡大的孩子,因為那樣不好馴服。
那麽十四進入聖門的時候年齡一定很小,那麽小的孩子,怎麽可能有如此成熟的心智和如此周全的籌謀?冷千秋……究竟是怎麽教育她的兒子的?
由此想到晏懷風從小經歷的那些事情,楚越突然覺得很感慨,比起他們,他的人生似乎真的非常完滿,沒有什麽沉重的負擔。
晏懷風,晏懷風,他現在在哪裏?梅嫣應該不會對晏懷風動刑吧?
冷隐靠過來,喜滋滋地拉起楚越的手,“大哥先回房間休息,如今你回來了,宮主的位置自然還是你的。近幾年暗中收編了不少人馬,我已經召集暗月宮所有人,只等回來就能進行最後一步計劃。”
楚越擡眼望着他,“中原?”
冷隐點點頭,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問:“妄言書呢?”
楚越指指胸口,“在這裏。”
“那大哥先看。”
說完,兩人出了房間,冷隐小心翼翼地把門關好,帶着楚越來到另外一個院子裏,從前十四便住在此處。
楚越原以為以冷隐對十四的依賴,一定會在他房裏多磨蹭磨蹭,誰知冷隐也不過說了兩句話就走了,叮囑楚越務必要好好休息。
人走空以後的院子很靜,天空依舊漫布陰霾,直到黃昏也不見一絲陽光。至夜就完全暗了下來。
楚越坐在桌子邊,點亮了桌上的蠟燭,拿出妄言書翻開第一頁,向窗外看了一眼。
他記得晏懷風的那個動作。
那一天在聖門的院子裏,當他把裝着妄言書的木函放到楚越手上,準備拿鑰匙打開它的時候,一再吩咐楚越要“拿穩了”,同時在木函底下捏着他的手做出的暗示。
——晏懷風早就知道梅嫣的身份,或者說他從未相信過梅嫣的身份。從她一次一次天真而爛漫地出現在他們兩出現過的每一個地方開始。
從最初的那一場遇襲開始,對方在織網,晏懷風,也在織網。
剛剛冷隐說過,他已經召集了所有能調動的暗月宮的人,來參拜他這個終于功成的宮主,并準備回到中原。
在昏暗的燭光下翻開妄言書的第一頁,密密麻麻的娟秀字體充斥了眼簾,楚越凝神一一看過去,忽然,他像是遇到了什麽大難題一般,在一行字前反反複複地看了幾遍,又把整本書都拿起來,迅速地翻到後面幾頁。
夜色讓他的表情變化不那麽清晰,良久,他鄭重地把妄言書放下,然後吹熄了燭火,在黑暗裏靜靜坐了很久。
直到所有人都以為他已經睡去了以後,楚越輕輕地打開窗子,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房間。
桌子上,那本價值連城珍貴無雙的妄言書,依舊靜靜地躺在那裏。
楚越伏在屋頂上,盡量舒展四肢,讓自己看上去和夜色融為一體,就像是這景色的一部分。呼吸被調節到最微弱,如果不靠近,根本沒有人能發現他就在那裏。
這個高度正好,可以俯瞰所有人的動向。
良久,遠處有門扉開阖的聲音,暗夜裏一襲紅衣提着小小的燈盞,從一處隐蔽的地方轉出來,步履輕盈地離開。
是梅嫣。
晏懷風一定在那裏!
楚越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躁動的心情平複下來,直到确定所有人都已經離開那裏,才從屋頂上快速地起身,向着那個方向迅速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