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Chapter (2)
對伊萊除原有的崇拜外,亦更添了幾分對于親近長輩的敬重……可随着時間流逝,當他察覺自己陪伴弟弟的時間因為「老師」布置的練習而大大減少,那個始作俑者卻取代了他的位置天天守着阿德裏安後,那份心境便複雜得難以表述了。
當年瑟雷爾用來解釋他對阿德裏安超乎尋常親近的理由,是後者跟他「死去的妹妹」很像。所以雷昂即便能夠理解,卻仍是隐隐有種賣弟求榮的感覺……而且對一個滿心都是弟弟的人而言,看到自己可愛的弟弟和另一個人那麽親近、就連僅僅共處一室都會以目光下意識的追尋對方,又如何讓他不心生危機?如果不是師恩如山,伊萊也确實幫助了阿德裏安許多,只怕雷昂早就獨斷地阻止兩人往來了。
只是他雖無法斷絕兩人的接觸,可在大家都在場的時候時不時施個絆子還是可以的。所以盡管阿德裏安這個僅屬于自家人的生日聚會大致上可稱之為和樂融融,但像「阿德裏安該喝誰倒的飲料」、「阿德裏安該吃誰插的水果」之類的小小插曲,卻仍不在少數。
好在阿德裏安雖身處炮火中心,卻誰都不忍心為難他,便也無需面對某些尴尬的抉擇問題。如此這般,直到時近午夜,身體禁不起過度消耗的他才被雷昂催趕着回房上了床。
雷昂等了一整個晚上才得到這麽段得以跟弟弟獨處的時光,本是想趁機和弟弟來個追憶往昔的同床共枕的。但阿德裏安夜裏另有「要事」,又不想冒着暴露身分的風險動用法術,自然只能拒絕了對方,用一個故作生氣的表情讓黏弟弟十年不改的雷昂一步三回頭、無比哀怨地離開了弟弟的房間。
聽着兄長依依不舍的足音漸遠,昏黃的晶石燈芒中、寬敞的四柱大床上,已換上了睡衣的少年輕輕阖上了雙眼,卻并非就此安眠,而是沉澱意識進入了冥想之中,十數年如一日地開始了對腦域的拓展工作。
四歲那年就成功将腦域拓展到四級法師大小的他,其實早就有了突破聖階的能力。只是在努泰爾大陸上,突破聖階就意味着成長停止、外表定型,故阿德裏安雖明知突破就等于心疾得愈,卻還是選擇了壓制修為,打算等這副身體長到二十一、二歲後再說。
當然,以他的性格,就算選擇了繼續将修為停留在九級,也沒有因此懈怠修練的可能。靠着自身對于空間的理解,原先只是靠着釋放大量精神力的方式拓展腦域的他最終琢磨出了更為細致的修練方式,讓他即使只放出了等同九級法師的精神力,也能将原先的修練繼續下去。
──但他現在之所以選擇了冥想而非對這副病弱身軀同樣重要的睡眠,卻不是因為單純的勤奮或急于增長實力的迫切,而是為了等待。
等待……那個即便日日相見,卻唯有在每一年的這一天裏才能真正「看見」的,他心心念念百般呵護着的珍寶。
不是「銀光獵隼」伊萊·溫斯特;而是那個他親手帶大的孩子,裴督之主瑟雷爾·克蘭西。
懷着某種難以言說的複雜期待,阿德裏安将感知向四周展開,直到整個公爵府已歸于靜寂,才将意識由冥想中抽回,緩緩睜開了那雙燦金色的眸子。
然後,像過去的十個九月十三日那般,用保暖的衣物包裹住僅着了睡衣的身軀,下床穿上室內鞋悄聲離開了房間。
這十年來,瑟雷爾以「伊萊·溫斯特」的身分陪伴在他身邊,可十年前曾經訂下的那個約定,卻也并未因此作廢。每年的九月十三日深夜,那個孩子都會真身降臨這昔日的克蘭西公爵府、到那間徹底扭轉了彼此生命軌跡的房間去忏悔悼念……而他,也在十年前了解到這一點後,開始了每年一度的陪伴。
阿德裏安不是不清楚:要想讓徒弟真正走出傷痛得以釋懷,最好的方式,就是他坦承身分彼此相認,讓瑟雷爾身上所背負的弑師罪業能夠減輕少許。只是清楚歸清楚,在他仍無法放下這段悖德情思的狀況下,一旦與瑟雷爾相認,就代表四百多年前的爛帳又要重新翻出來。而經過了那一夜、經過了瑟雷爾那字字句句的惡意揣度和斥罵洗禮,即便清楚對方當時是受到了精神魔法的影響,早已深知那份情思有多麽不堪的他……也不認為自己有勇氣再去經歷一次對方的審視和回應。
所以,像現在這樣就好。
Advertisement
像現在這樣……隐藏過去的糾葛與牽絆,僅單單以「阿德裏安·法瑞恩」的身分去安慰他、陪伴他、守護他……
于心底默默堅定了心思──或者該說是自我說服──阿德裏安悄然循着熟悉的路徑出了本館,朝東翼那間至今仍空置着的房間行了去。
由于「溫斯特劍聖」近年來在此寄居的緣故,東翼給人的感覺雖依舊稍顯空蕩,卻已不像十年前那樣森冷幽寂。只是每每來到此處,即便已是那麽多年過去、即便已在這間府邸裏增添了那麽多美好的記憶,阿德裏安的心境卻總會不由自主地順着步伐回到四百多年前,回到那個讓他痛苦而絕望的夜晚。
回到那個……看着瑟雷爾和吉莉安言笑晏晏地接受衆人的祝福,他卻獨自一人遠離喧嚣暗自神傷的夜晚。
憶及那個已多年不曾想起、如今亦已湮沒在歲月洪流之中的名,阿德裏安足下微頓,卻随即又搖了搖頭,将那個女子已有些模糊的身影驅逐出了腦海。
──這些年來,阿德裏安依舊沒有停止過從各種文獻資料中填補那四百年空白的動作,卻總有些事是,他不願也不敢去觸碰的。
他可以對傾慕着瑟雷爾的瑟琳娜平心處之;可對于那個瑟雷爾曾牽着手來到他面前尋求他祝福的女子,阿德裏安卻無法輕易釋懷。
他知道自己應該放下,也已無數次用各種不同的理由說服自己,可即便清楚自己那在徒弟眼裏肮髒不堪的感情注定是無望的,他卻還是不想去面對那些個一想就讓他心口滞悶發疼的可能……
想到這裏,感覺到胸口鏈墜傳來的安撫波動似乎因他情緒的起伏而加大了幾分,阿德裏安唇角一抹難以言明的弧度勾起,卻仍在進入那個房間的前一刻恢複了屬于「阿德裏安·法瑞恩」的平靜寧穩,推開實沉的門扉邁步進到了那間數百年來如一日的房間之中。
──若不是阿德裏安并未在此察覺到任何時空異動的跡象,他甚至會以為這間房間被人施了法術,将時光的流動靜止在了四百多年前的那一夜。
看着房中熟悉的布置,阿德裏安輕輕攏了攏身上的鬥篷,而在感覺到那彷佛掐準了時間──其實也是理所當然,畢竟某人就寄住在東翼──出現的空間波動後,将目光迎向了那個緩緩自黑暗中浮現的身影。
依舊傾瀉如瀑的黑發、依舊幽深如淵的墨眸,所襯上的容貌是迥異于「銀光獵隼」英挺的張揚昳麗,卻因周身凝沉陰郁的黑暗多了種罂粟般誘人心魂的氣息。
換作旁人,或許會對此心生懼意卻又不由自主地沉淪;但在阿德裏安的眼裏,每每看到這樣的徒弟,心底最深的感觸,卻依然是心疼──盡管前一刻,他還在厭棄着自己不堪的情思、還在痛苦于那一夜瑟雷爾淩遲般的每一字每一句。
但他卻沒有主動上前觸碰對方。
他只是用那雙金眸一瞬也不瞬地望着眼前的男人,并不掩飾心底的關切,卻依舊壓抑住了翻騰愈甚的情思。直到那個一身冷意的男人緩步行至身前,他才輕輕一嘆,狀若自語地低聲道:
「又是一年了。」
「而你依然來了……在已經知道我的身分後。」
畢竟曾經将身分名姓直言相告,瑟雷爾本也做好了眼前的孩子會在懂事、知道「裴督之主」意味着什麽後對他避如蛇蠍視如仇寇的準備,可直到今日、直到他無比确定對方已在大陸史課程中知曉了裴督之主的「豐功偉業」,阿德裏安卻仍瞞着所有人如期來到了此地;而那雙筆直凝向他的金眸之中,也依舊是沒有絲毫雜質的純粹。
──就好像……在看着「伊萊」時那般。
盡管這兩重身分是他自己的傑作,刻意隐瞞對方也是他自己的決定,可意識到少年看着「伊萊」和看着「裴督之主」的眼神并沒有太大的不同時,瑟雷爾心底卻仍莫名地升起了一種如鲠在喉的郁悶感,讓他不僅回望向少年的目光隐隐帶上了幾分交雜,整個人更彷佛受之驅使般情難自禁地試探着伸出了手,用一個親膩得甚至可以稱得上輕浮的動作以指輕撫過少年頰側,直至抵勾住了那小巧圓潤的下巴。
但少年卻不曾驚惶,亦不曾閃躲──他只是略有些不解地歪了歪頭,直望向男人的金眸中帶着幾分不解的探詢,卻又随即像是得到了答案般恢複了原有的專注、關切與寧靜,将自己的影像深深地印在了眼瞳的深處。
瑟雷爾突然有些迫切地想知道對方到底看到了什麽。
──或者,該說是他想弄清楚為什麽這個他小心翼翼呵護大、且對「自家人」以外的人都抱持着相當距離感的孩子……竟然會容許一個一年只見一次、而且還是被人稱之為大陸公敵的男人這樣親近、碰觸。
思及此,不曉得自己心底這種情緒其實已經可以稱為「吃醋」──而且還是無比愚蠢的那種──的裴督之主黑眸微凝,他指尖略一使力輕輕擡起了少年下颚,若有所思地輕聲問:
「你不怕我?」
「不怕。」
阿德裏安搖了搖頭,本因某些回憶而郁郁的心思卻在徒弟一人分飾兩角還故作深沉的表演中淡了不少,目光亦已不自覺地柔和了少許……好在他還記得要向可愛得一如往昔的瑟雷爾隐瞞身分,遂解釋般地又道:
「『歷史』并不總是真實的。至少我所看到的你……跟那些文字裏描述的并不一樣。」
「但我确實染了滿手血腥、殺了許多人、更觸碰過不少禁忌……即使這樣,你也不怕?」
說着,瑟雷爾本擒着少年下颚的指掌已自下行、故作威脅地扣上了少年咽喉,卻比起裝腔作勢的狠戾,更多是某種連他自身都未曾察覺到的暧昧。
但阿德裏安卻不同。
他白天裏已經讓「伊萊」無心的舉動弄得心亂難持,如今對上了不論靈魂還是身體都是貨真價實的徒弟,那種彷佛在歲月的沉澱醞釀下更顯醉人的魅力更讓他毫無招架之力可言,筆直凝向對方的目光如舊,心神卻已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名為迷醉的恍惚;原先靜靜擱于身側的雙手,亦已情不自禁地覆上了男人輕扣于自身咽喉的指掌。
不同于「伊萊」掌心屬于武者的粗糙與暖熱,瑟雷爾的手掌是幹燥、細致而帶着幾分涼意的。即便沒能親眼瞧見,可單單是輕輕覆蓋上男人的掌,他便能想像出對方指節突起的弧度與指端的尖潤是如何蘊藏着力度的優美,讓他不由微微加重了力道,用自己那雙仍稍顯嬌小的手将之牢牢包握了住。
──比起阻止抗拒,更像是意圖溫暖對方地。
「如果你不會傷害我,我為什麽要怕?」
他輕聲問道。嗓音溫潤依然,卻又帶着幾分好似飄在雲端之上的飄忽……「即使你曾經那樣介紹自己……但對我來說,我眼前站着的這個人并不是『裴督之主』,亦不是人人為之色變的『大陸公敵』。我所認識、所看到的,只是瑟雷爾·克蘭西,一個強大、深沉,卻總是充滿悲傷與懊悔、并深深為過去的錯誤所苦的人。」
少年敘述的聲調十分平靜,卻在言詞流瀉間将內心滿溢的憐愛與溫柔交織成網,無比輕柔地包覆住了眼前下意識地尋求着撫慰與包容的男人。
──這一刻,瑟雷爾真的有些癡了。
從十年前、當他第一次望見眼前這雙金眸時,就已隐隐意識到了對方的難得……而今十年過去,即便那雙眼中帶着的已不再是幼童特有的無邪純真,這個孩子眼中所看到的卻依然只是自己,只是「瑟雷爾·克蘭西」,而不是旁人所加諸的身分、又或他所背負罪業和責任。
──或許,也正是因為這樣,這個孩子才不曾對他心生懼意與抗拒吧?
這些年來,他總在阿德裏安的身上尋求着那些他本認為已永遠失去、再沒資格擁有的事物,可這個孩子卻每一次都能回應他的期待,每一次都能……那樣深刻地溫暖、撫慰他的內心。
感覺着那雙包覆着自己右手的、精致、纖細而溫暖的指掌,瑟雷爾心中一片柔軟,終是再無法忍受這樣刻意維持着的距離,順從着內心的渴盼将眼前的少年緊緊擁入了懷中。
「只是『瑟雷爾·克蘭西』麽……你好像忘了,我的年紀甚至比你們法瑞恩家引為倚仗的『老祖宗』還大。」
「……你希望我稱呼你『前輩』?」
盡管清楚徒弟剛才的話多少帶着幾分玩笑的意思在,可芯子已經上千歲的阿德裏安卻還是有了片刻的無言,足過了小半晌才擠出了這麽句回答。
而換來的,是瑟雷爾即便用回真身也頗為相似的、那種胸腔微微震動的低沉悶笑。
「不用,叫『瑟雷爾』就好了……我們也『認識』了十年,直接叫名字并不過分吧,阿德裏安?」
他像平常頂着銀發劍聖的殼子時那般俯身湊近少年低聲道。口吻依舊帶着幾分戲谑,卻在話語脫口的同時,驚訝地發覺自己竟然十足認真地渴望聽到阿德裏安這麽喚他。
──可聞言,少年卻只是無聲地張了張口,半晌未曾如男人所冀盼的那般、直接喊出那個在努泰爾大陸上形同禁忌的名字。
看着金發少年無聲翕動的粉唇、回想起對方當年不過初識便順從地喊了「伊萊」的景況,盡管不論銀發劍聖又或此刻的裴督之主都是自己,瑟雷爾胸口卻仍是再次升起了那種詭異的阻滞感,讓他一雙墨眸微沉、圈攬着少年細腰的單臂一緊,随即将唇貼向了少年耳畔,用那微微有些嘶啞的醇美呢喃般地落下蠱惑似的低語:
「跟着我念一遍,阿德裏安……『瑟雷爾』……」
從原先還有一個巴掌的距離到如今近乎耳鬓厮磨的親膩,魅人而深富磁性的嗓音脫口的同時,裴督之主的鼻息與吐氣也不可避免地落上了少年近在咫尺的耳廓,讓本就給那嗓音勾得迷迷糊糊的阿德裏安幾乎是不由自主地腰間一軟,耳根處幾分霞色迅速蔓上,長睫半落的金眸間水霧氤氲,卻是連那不斷地釋放着寧神波動的鏈墜都拉不回他幾乎給洶湧情潮淹沒的神智,讓阿德裏安終是不由自主地發出了聲音,将那其實已默默于心底嚼念過無數遍的名低低喚了出──
「瑟雷爾……」
彷佛只是學舌地跟着男人指示逸出的稱呼,卻不論抑揚頓挫、發音方式或聲調起伏,都是他已沿用了數十年的那般,親膩、熟稔,更滿載着濃濃的寵溺──對那個他親自賜名、然後手把手地扶養長大的孩子。
瑟雷爾聞聲一震。
若不是少年溫潤清亮的音色與師父沉厚而帶着歲月氣息的嗓音相差太大,口音亦帶着細微的德拉夏爾貴族腔,單單聽那熟悉無比的口吻聲調,他幾乎都要以為是師父回到了他身邊,正一如既往地用那樣帶着無盡寵溺的口吻呼喚着他……以為是自己下意識地模仿了師父的口吻才會讓懷裏的孩子有樣學樣,瑟雷爾一時也說不清心底是什麽樣的感受,卻在片刻沉默後有些複雜地松開了手,稍稍後退一步、拉開了和少年之間本顯得過分親膩的距離。
「時候不早……你該回去休息了。」
胸口莫名翻騰着的情緒與腦中隆隆作響的警報讓他無心留意阿德裏安的反應,自也不曾發覺少年精致秀美的面龐上難以掩飾的霞色與名為情迷的恍惚……「你既然清楚我的身分,想來也該知道我會在這個時間來到此地的目的……接下來的時間,我不要任何人打擾,所以你回去吧。」
「……嗯。」
察覺到男人聲調中陡然升起的距離感,阿德裏安幾乎是轉瞬便從先前難以自禁的意亂情迷之中被打了醒,小臉之上霞色立消,取而代之的,卻是名為慌亂無措的蒼白……只是方才那一番逐客的話語脫口後,瑟雷爾便已表明立場似的背過了身,他也不可能去試探對方是否發現了什麽端倪,故即便心下難免惶惶,阿德裏安卻還是在深深看了徒弟彷佛轉眼間又為那種黑暗和抑郁所籠罩的背影後,微微帶着幾分自嘲地迳自旋身離開了房間。
──因為同樣心慌意亂,所以盡管只是前後腳的功夫,他卻仍是錯過了房中男人帶着幾分錯愕與惶然的低語……
「我到底……在想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