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Chapter (1)
大陸歷10287年,秋
德拉夏爾皇家學院
「法瑞恩,聽說今天是你的生日?」
傍晚時分,結束了一天的課程,阿德裏安正低頭收拾着物品,一只手掌卻于此時驀竄入視線當中、一把按住了他本欲拿起的書本,而連同身前驀然響起的、有些居高臨下的诘問一并,阻止了他準備歸家的動作。
聞聲,今年就要滿十四歲的少年輕輕擡頭,及肩的細軟金發垂落頰側,露出了一張仍帶着幾分稚氣未脫的圓潤、卻如人偶般白皙精致的臉龐來。
「有什麽事嗎?」
他溫聲問道。盡管對方的姿态已經昭示了來意的不善,自少年粉唇間流瀉的嗓音卻依舊是不帶絲毫火氣的溫潤清澈……恰似那雙順勢凝向來人的,彷佛溢流着光華、卻見不着一絲波瀾起伏的燦金色眼眸。
就如同他平時給人的感覺那般,安安靜靜地、卻自有一種莫名從容和沉着。
可對存心找事的人來說,這種毫無反應的反應無疑是讓人有些挫敗的──那名氣焰高漲地準備找麻煩的同窗就給這種安靜噎了下,小半刻後才找回聲音似的清了清喉嚨、開口道:
「沒什麽。就是想問問,做了兩年多的同學,怎麽大夥兒連一張生日宴會的邀請函都拿不到?不會是看不起我們吧?」
說着,許是察覺自己的氣勢隐隐弱了一截,來人還不忘增加底氣似的擡起下巴睨視對方,唇角一抹隐帶譏嘲的弧度随之揚起,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了對金發少年的輕蔑與不屑。
──可即便面對來人擺足了姿态的冷嘲熱諷,少年精致的眉眼間也沒有任何一絲情緒浮現。他只是用那雙過于寧穩的金眸靜靜地看了看來人,又看了看四周似乎也歸在所謂的「我們」之中、正等着看好戲的其他學生,直到所有人都有些禁受不住地下意識移開了目光,他才平靜依舊地輕輕搖了搖頭。
「很抱歉。」
阿德裏安淡淡啓唇道。柔和依舊的嗓音夾雜着低低嘆息,卻沒有超出交際客套之外的歉然:「從小到大,家人幫我慶祝生日的方式都只是自家人聚聚而已,并沒有舉行生日宴會的習慣。讓各位失望了,不好意思。」
單純敘述事實的口吻,而實際上也的确如此──即便如今已将邁入第十四個年頭,身邊的「自家人」也有所變化,可這些年來,他的生日一直都是用象征着團圓與親情的小小聚會度過的;他也對此甘之如饴。所以即便來人的話中已存了明顯的譏笑,阿德裏安回應的态度也沒有太大的改變。
可這份對自身處境的坦然和自得,卻明顯不是眼前這位存心找麻煩、且将貴族圈裏的競争和攀比視作當然的同窗能夠理解的──後者本就被金發少年這種不把他的挑釁當一回事的平靜安然十分惱火,如今又見對方無知得可笑、竟然連自己被家族放棄的事實都全無所覺,還一副怡然自适的樣子,倒顯得好心「提點」的他像個張牙舞爪的小醜似的……心下幾分臊怒因而升起,他冷笑了下,望向少年的目光已然帶上了幾分憐憫──卻又交雜着某種看好戲的快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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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沒有這個習慣,而是想辦也沒人幫你辦吧……法瑞恩家的棄子?」
撕破了原先故作關切的僞裝,來人喊出了那個早已被整個貴族圈認定為事實的蔑稱,「法瑞恩公爵的第一順位繼承人?在這德拉夏爾誰不知道,雷昂·法瑞恩才是法瑞恩公爵心中真正的繼承人選;而你麽,不過是法瑞恩公爵用來安陛下心的棄子罷了……就連你那個哥哥,表面上對你百般愛護疼寵,暗地裏也是存了将你養廢的心。否則堂堂公爵嫡子、公爵爵位的第一順位繼承人,又哪有直到十四歲都沒辦過生日宴會、甚至連社交場合都沒出席過的道理?」
──其實他這番字字誅心的言詞放在一般貴族家庭裏,多半便代表了某些讓人難以承受的事實。但阿德裏安·法瑞恩雖有着一副粉嫩青蔥的少年外表,骨子裏裝着的卻是個遍歷世事的蒼老靈魂,又怎會真無知到不明白貴族圈裏的那些門道?但對他來說,重回半神甚至更高的層次才是值得他追求的,區區一個公爵爵位根本算不上什麽,自也不需要為此汲汲營營──他的身體其實也不允許他在這些小事上勞心勞力──他不想做,向來對弟弟馬首是瞻的雷昂當然也不會勉強;再加上法瑞恩公爵确實沒怎麽把這個體弱多病天賦不佳的嫡子當作一回事,這才造就了眼前的境況。
所以指望阿德裏安因為那一席話而頹然喪氣自怨自艾,可能性就跟裴督之主跑到賽穆爾帝國自請受刑差不多……但這位貴族同窗顯然不可能也不會知道這些。所以一番長長的奚落過後,他雖沒如願看見金發少年失魂落魄的模樣,卻也只以為對方是為了面子硬撐着而已。于是語氣一轉、故作嘆息地又補了一刀:
「不過你不辦也好……畢竟,要是法瑞恩公爵的『第一順位繼承人』辦了生日宴會,卻連個到場客人都沒有,場面豈不難堪?」
「……我想這些都不是你需要擔心的事。時間不早,我該回去了。」
見對方廢話說了大半天遲遲沒個重點還不肯罷休,阿德裏安就算再怎麽大度──或者說對這些意氣之争不上心──也沒有讓人繼續指着鼻子罵的興致。所以撇清關系的一句脫口後,他一個使力抽起原先給對方按在桌上的課本就想離開教室,不想後者卻自以為目的得逞、幸災樂禍地在彼此錯身而過的同時一把扯住了他的臂膀,語帶譏笑地逼問道:
「你想逃嗎,法瑞恩?」
「請你放手,蘭登。」
阿德裏安淡淡開口,神情間無波的沉靜一如先前,回應的字句卻因對方的糾纏而戴上了幾分不耐的凜冽:
「就像你剛才說過的,是,今天是我生日,所以現在下課了,作為壽星,我準備回家和家人一起慶生、好好共度晚上的時光……而這件事,我不認為你有阻攔的資格和立場。」
「當然沒有──只要你沒有臉皮厚到把溫斯特老師當成『自家人』。」
加大手上的力道阻止了對方可能的掙脫,來人終于結束了繞了半天圈子的冷嘲熱諷,冷笑着說出了今天之所以有這番鬧劇的根本原因。
而這不知該說是意料之中還是意料之外的發展,讓聽着的半神閣下錯愕之馀先是氣笑,随即又轉為了深深的無力與無奈──對于自己又一次因瑟雷爾成為旁人針對的目标這一點。
──盡管這些人并不知道,他們所崇拜追捧的「溫斯特劍聖」,其實和幼時父母親總用來治小兒夜啼的大陸公敵根本是同一個人。
想到這裏,阿德裏安思緒萬千,這十年來的種種與四百多年前的回憶交相錯落,胸中溫暖卻也酸澀的情緒雜揉成團,卻獨獨忽略了眼前正抓着他手臂指着他鼻子罵的人……好在後者瞧見他微微失神的模樣,還以為是自己戳中了他的痛處,面上得色滿滿,趁勝追擊道:
「不只是我,很多人早就看不慣你仗着溫斯特老師暫住公爵府就一直巴着他的行為了……明明是個跑幾步路都要命的廢物,還敢厚着臉皮要溫斯特老師推開其他邀請去替你慶祝生日?你以為老師真的把你當『家人』?不過是看你可憐所以不忍心拒絕而已。你如果識相,就該告訴溫斯特老師生日的事不必他參與,讓老師做真正對他有幫助的事才對。」
「……我猜,你所謂『有幫助的事』,就是去參加今晚蘭登公爵府舉行的宴會?」
而聽着那與争風吃醋相差無幾的字句串串飙過耳際,即便清楚眼前的半大孩子所求的不過是老師的關注甚至偏心,阿德裏安卻仍是不由自主地回了一句帶着嘲弄的反問;原先充斥着無奈的心境,亦随之添上了幾分本不應存在的微怒。
──但卻又在短暫的發洩過後,化為濃濃的苦澀與自嘲。
對于仍然深陷泥沼、竟然因為這幾句話就對個半大孩子的話認真起來的自己。
可同樣是公爵嫡子的安德魯·蘭登不過是個貨真價實的十四歲少年,得意之馀哪還有心思去分辨這些?根本直接将阿德裏安的諷刺當成了認輸的表現,仰起下巴勾勾唇道:
「你知道就好……光看在老師對你那麽好的份上,你也該多為他想想才──」
「我想不論什麽對我才是『好』的,都跟你沒有關系才對,蘭登同學。」
卻在這個時候,一道醇和悅耳卻透着冷意的嗓音驀然響起、中斷了少年未盡的言詞。
聞聲,蘭登先是一愣,随即半是驚愕半是惶恐地循聲望去,就看到作為話題中心的伊萊·溫斯特劍聖不知何時已來到了兩人身旁,英挺俊朗的面容之上瞧不出一絲平時讓人如沐春風的溫文,一雙銀眸更透着幾分刀鋒似的冷澈,讓從未見過對方這一面的蘭登給盯得僵直了身,一時竟連仍緊抓着阿德裏安的臂膀的掌都忘了放開。
見狀,披着劍聖殼子的裴督之主眯了眯那雙全無溫度的銀眸,帶着劍繭卻依舊纖長優美的指掌扣上那只「冥頑不靈」的手輕輕一按;下一刻,蘭登只覺得一股難以忍受的酸麻乍然由手腕竄起,忙松開了掌中纖細的臂膀,有些失措地驚聲道:
「溫、溫斯特老師,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
「不論你是什麽意思,我都沒有必要知道。」
毫無溫度地中斷了對方的話頭落下如此一句後,已晚了一步的瑟雷爾不再施舍目光給旁人,而是絲毫不掩飾關切與擔憂地将剛給他「救下」的阿德裏安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了陣,直到确定對方仍然全須全尾、并沒有受到傷害後,才一手攬住少年肩背、一手奪過對方懷裏抱着的大部頭,溫聲道:
「抱歉,我來晚了……回去吧,阿德裏安?」
「……嗯。」
而回應的,是金發少年微微颔首的一聲輕應,與狀似無意一個踏步閃過他臂膀的躲避……刻意避開了對方視線的金眸中幾分過于強烈的苦澀與掙紮閃過,卻又在頸間那條以挂了近十年的鏈墜安撫下,化作了某種寂寥的自嘲。
但瑟雷爾不曾、也沒有能夠捕捉到這一點。
所以他只是将少年的閃躲當成了某種青春期的別扭,唇角一勾便重新攬住對方、配合着身高還不到他肩膀的阿德裏安一同離開了教室。
時光飛逝、歲月如梭。轉眼之間,阿德裏安已然重回人世十四載;而曾經居無定所「銀光獵隼」伊萊·溫斯特在德拉夏爾駐足至今,也已邁入了第十個年頭。
十年的時間,足以讓原本不到成人膝蓋高的軟糯孩童成長為風華正茂的青蔥少年;也足以讓原先只是另眼相待的關切,一日一日醞釀成刻畫入心的在乎。
──一如四百多年前曾經發生過的那般。
四百多年前,空間半神阿德裏安·克蘭西偶然拾到了一個棄嬰。他原本只打算将孩子交給合适的人家撫養,卻在短暫的相處過程中為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眸所吸引,最終做出了徹底改變彼此命運的決定;四百多年後,曾立于大陸之颠的半神已然消亡,生活在仇恨與自責之中的裴督之主卻在一次睽違四年的悼念中遇上了那雙仿若救贖的金色眼瞳……然後,因為那個他曾愧對過的名、也因為心中對金眸中僅僅倒映着自己身影的專注與溫暖難以言說的冀求,他沒有讓彼此的相遇成為一個可能淹沒在記憶當中的篇章,而是選擇了進駐對方的生命、用另一個身分陪伴在了對方身邊。
說好聽是守護的陪伴,最開始的目的卻不過是某種自欺欺人的贖罪、和心有所求的利益交換——他需要這孩子活着,需要這孩子金眸中不帶任何雜質全心關切、在乎自己的專注,所以才會想盡了辦法讓這孩子可以平平安安的長大……但他所不曾預想到的是:日複一日的陪伴過去,當他習慣了每一日的朝夕相對、晨昏定省,習慣了起居室裏彼此共度的靜谧和默契,不知何時起,他也習慣了在人群中搜尋那個他由小看護到大的身影、習慣了目光一低便牢牢鎖住那雙異彩橫流的金眸。他需要那個孩子活着,卻不再是因為想從對方身上得到什麽,而只是單單源于在乎、源于關切、源于珍視。
毫無條件,也毫無保留地。
正如同他曾經得到過的、這世界上最最珍貴的情感。
看着身旁自從上了馬車就只定定的望着窗外、而連半點注意都不肯施舍過來的金發少年,裴督之主眸中幾分帶着寵溺的無奈浮現,思緒卻有些不由自主地漂回了那對他而言意味着幸福
、卻也同樣意味着痛苦罪業的過往。
——每每這樣看着阿德裏安,他總不免會想:當初師父在身邊守着他、看顧着他的時候,是否也是這樣的心境?有欣慰、有感慨、有不舍、有自豪……可更深更深的,卻是刻劃入骨的、那種在乎一個人勝過自己、只想給予對方最好的一切的珍視與憐愛。
因為将對方奉若珍寶,所以即使心中的情感已在不知不覺間悄然變了質,也不舍得自私地去強求對方……但曾經的他,卻在縱情揮霍享受的同時恣意曲解了這份不求回報的愛,以至于一步錯、步步錯,最終迎來了讓他痛悔莫及的結局。
而現在,因為眼前的孩子、因為這十年的陪伴,瑟雷爾終于真正理解了四百多年前,師父即使痛心怨憤、命在旦夕,卻仍一心只想着安慰自己、保住自己的心境。
所以盡管身旁人賞給他的始終只有一顆燦金色的後腦杓,他也只是無奈地勾了勾唇角,随即一個擡掌輕扳過少年下颚,屬于裴督之主的目光帶着連自身都不曾覺察的執拗筆直凝向了那雙令人炫目的金色眼眸,脫口嗓音微沉、溫聲問:
「還在生我的氣?」
「……早就習慣了。」
阿德裏安搖了搖頭,語氣是聽不出太多起伏的淡然,卻也當真沒什麽對方以為他會有的情緒——即使因為「溫斯特劍聖」的另眼相待,旁人眼裏平庸無用到極點的他從十二歲入學就隐隐成了衆矢之的,阿德裏安也從沒想過為此遷怒瑟雷爾。
不僅因為對方是一心為他着想、還為此兼了皇家學院的課;更因為以他對瑟雷爾的珍視關愛,只會戲谑并欣慰于對方所受到的歡迎和獲得的成就。
——可對上那雙彷佛能穿透靈魂的銀眸之時,即便心中并無惱意,阿德裏安卻還是微微垂落眼睫、移開視線避過了那将他牢牢鎖定住的目光。
與出教室前那一個踏步從對方的摟抱下閃躲開來相似的舉動,但瑟雷爾方才不曾輕易罷休,現在自然也不會肯──不曉得眼前的少年殼子裏裝着的其實是自家師父蒼老而無奈的靈魂,他只将阿德裏安的閃躲當成了胸有恚怒卻口是心非的表現,心下感慨青少年就是難以捉摸,空着的手卻已環過對方肩膀一個使力、将原先仍和他保持着半個人身距離的少年一把擁入了懷中。
沒想到他會突然來上這麽一招,瞬間包裹住周身的氣息與溫暖讓阿德裏安有了片刻的沉醉和恍惚,甚至不由自主地微微放軟了身軀、順着男人環抱住自身的力道就想縱情依靠在對方的懷抱中——
直到一股熟悉的波動,不屈不撓地将他原先迷亂的心緒一點一點拉回了應有的清明和理智。
原已放松大半的身子因而一僵。心中難以言明的畏懼惶恐讓他推拒掙紮着就想從對方的懷抱中逃開,不想左臂上卻是驀地一股鈍痛傳來,讓少年不由輕輕「嘶」了聲、眉間随之蹙起;而本打算加重力道牢牢鎖住懷中軀體的裴督之主也因而停下了動作,若有所覺地輕撫了撫少年面頰:
「痛?是手臂嗎?」
「……嗯。」
「讓我看看。」
說着,也不等對方回應,瑟雷爾已自動手解開了少年外身湛藍色的校服,循着先前的印象将裏頭白色襯衣左邊的袖子高高卷了起——而如他所想、卻也令他格外憤怒地,少年左臂白膩細滑的肌膚上,猙獰地印着幾道青紫色的指痕。
「安德魯·蘭登……」
看着那道到傷跡,知道罪魁禍首是誰,銀發劍聖英俊的面孔上雖未顯出怒色,銀眸深處卻已是一片陰鸷——察覺這點,無意和個半大孩子計較的阿德裏安心下暗嘆,卻還是放棄了抵抗閃躲的意圖,精致的小臉微擡、将那雙金眸一瞬也不瞬地迎向了自家徒弟已隐隐溢出一分戾氣的目光。
「這沒什麽大不了的,伊萊。」
他溫聲安撫道。口中喚着的是「伊萊」,心中切切惦念着的卻是「瑟雷爾」……「他只是太過崇拜你、一心想獲得你關注,所以一不小心多用了點力,我的皮膚又一向容易留印子,所以……」
「……我是不是把你養得太善良了,阿德裏安?」
被那雙在自己心底象征着純淨與美善的金眸定定盯着,瑟雷爾就是怒意再甚,也不願意對方接觸到自己的這一面……尤其看着少年眸中那種彷佛世間只剩下自己一人的專注,裴督之主原先躁動不休的靈魂便漸漸平撫了下,最終只化為一聲不知該說是無奈還是疑問的感慨,與順勢将人攔腰緊鎖住的情不自禁。
而阿德裏安沒有抗拒。
他只是認命地順應了內心無時無刻不存在的渴求放松身子與對方的胸懷緊緊相貼,任由那令人迷醉的氣息盈滿鼻間,也任由那壓抑了太久太久的情感在胸口恣意橫流,然後慶幸自己終究還太「小」,小到即便男人勾攬住腰身的臂膀緊實燙人地令他腰間微感酥麻,卻也因沒夠能情動而不至于洩了根底。
當然,頸間那條鏈子不斷釋放出的波動,亦是他屢屢得以掩下情緒異常的主因——只怕瑟雷爾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當初他為了保住阿德裏安小命而做出的道具,竟成了對方得以藏住情思将真實身分在他眼皮底下隐瞞那麽多年的最大功臣。
不曉得懷中人心中千回百轉的思緒,見阿德裏安終于不再鬧別扭地乖乖靠入了自己懷裏,瑟雷爾雖有些可惜于沒能繼續欣賞那雙眼眸,卻仍在對方的順從下心思稍霁,用一個簡單的治愈法術消除了少年白皙而骨肉勻亭的臂膀上那一道道刺目的指痕。
不曉得懷中人心中千回百轉的思緒,見阿德裏安終于不再鬧別扭地乖乖靠入了自己懷裏,瑟雷爾雖有些可惜于沒能繼續欣賞那雙眼眸,卻仍在對方的順從下心思稍霁,用一個簡單的治愈法術消除了少年白皙而骨肉勻亭的臂膀上那一道道刺目的指痕。
然後,像是想确認什麽一般地、将原先停留在少年頰側的掌轉而移至那如今再無一絲瑕疵的左臂,由肩臂交接處由上而下似揉似按地一路滑下,一寸一寸撫過了少年裸露在外的柔膩肌膚。
直至落上那輕輕撐在身側的皓腕,與精致得猶如藝術品一般的指掌。
──阿德裏安半癱在對方懷裏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顫了顫。
他這身極易留印子的肌膚本就偏于敏感,如今給那只熱燙而帶着幾分粗繭的掌恣意觸碰着,就算清楚瑟雷爾只是在确認他的手臂有沒有留下暗傷,仍不由給自肌膚相貼處傳來的溫暖與粗粝感挑起了陣陣酥麻……尤其男人掌心落下後,無巧不巧地便按在了他的手腕處、扣在了他的五指間,那種若有似無的暧昧意味更是如羽毛掃過心尖那般、一下一下撓得人心癢難耐。如果不是他正将頭顱埋在對方胸前,只怕單是頰上漫開的霞色與眉眼間氤氲的情欲便要露出端倪。
可他卻還偏偏不能逃開。
「怎麽了?手還疼麽?我弄痛你了?」
察覺他的異狀,不明究理的瑟雷爾有些擔憂的問;本已停留在少年手臂上的掌卻已不放心的重新上移,讓好不容易才捱過剛才那一陣的阿德裏安禁不住又是一顫,忙搖了搖頭、難得急切地澄清道:
「沒事,就是……癢。所以別再……」
「你的皮膚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敏感。」
因少年的一個「癢」字回想起往昔抱着那個四歲孩童磨蹭親近的回憶,瑟雷爾胸腔微震低低笑了笑,于無意間縱了火的掌卻已從善如流地由對方手臂上移開,還不忘替少年放下了原給卷起的左袖……棉質襯衣柔軟的觸感讓給徒弟的低笑引得耳根發熱的阿德裏安終得稍稍松下警戒,卻因那只仍舊箍在腰間的臂膀與自個兒仍有些紊亂的心律而沒敢掙開對方的懷抱,只得掩飾地将比先前更軟了幾分的軀體更深地倚入對方懷中。
察覺懷中的重量陡然又加深了幾許,瑟雷爾喉間又是一陣低笑逸出,銀眸間卻已再見不着一絲先前的狠戾陰鸷,而是滿溢着足以讓人融化身心的柔情、心滿意足地承接着那名為信靠的倚賴交托。
對此刻幾乎已将整個人埋進他懷裏的少年。
——從昔日還不到他膝蓋高的小豆丁成長為如今已接近他肩頭的青蔥少年,阿德裏安的身高在同齡人中雖不算矮,骨肉勻稱的體形卻仍偏于纖細……就如那細瘦的腰身,他只消一個攬臂就能鎖得再無空隙,也不知是血緣遺傳如此,又或是那心疾的影響?看着少年發際衣領間露出的一截纖細脖頸,和那無論如何稱不上寬闊的肩背,瑟雷爾雖清楚今天才剛滿十四歲的少年仍未完全長開,卻仍不由升起了幾分擔憂。
盡管那種輕易就能以身将人牢牢包裹住的感覺,美好得遠超乎他預期。
「阿德裏安。」
「嗯?」
「對不起。」
他低低嘆息道,「明明說過會找出能讓你得到健康的方法,可直到今天,将近十年過去了,你卻依然只能過這樣極盡忍耐的日子。」
之所以會這麽說,是因為這麽多年來,深受心疾所苦的阿德裏安雖因長期服藥與随身佩帶鏈墜而沒再像十年前那樣嚴重發作過,飲食作息上卻仍多有限制,許多上流社會常見的交際活動──如騎馬、打獵──一都只能敬而遠之。再加上金眸少年馳名帝都的「天資」和阿爾法德·法瑞恩公爵的一心栽培長子雷昂的事實,自然讓阿德裏安這個名義上的第一順位繼承人的立場變得極為艱難。
當然,不同于那些個上流社會人士心懷惡意的揣測,雷昂無意奪取屬于弟弟的名位,也不是沒考慮過帶弟弟出去見見世面。只是阿德裏安不喜歡也不認為自己需要這些;雷昂也不忍心讓弟弟被人指指點點。而這番縱容的結果,就是身為公爵府嫡子的阿德裏安·法瑞恩直到十二歲入學前都不曾正式在人前出現過,且截至今日都未曾出席過任何社交場合。在此情況下,某些喜歡議論貴族隐私的好事者便給這位公爵府嫡子取了個綽號,稱他是「法瑞恩的金絲雀」──這個比喻顯然也跟少年的發絲眸色和過份精致的容貌有關──看似備受寵愛,卻只能仰仗飼養者的鼻息待在籠裏嬌養着,永遠觸不到那廣闊無垠的天空。
盡管那片天空,是瑟雷爾曾經暗暗發誓要給他的──不僅是以「伊萊·溫斯特」的身分。
可即便是已立于大陸巅峰的裴督之主,在十年的時間裏,也僅能尋來一些強化他體質的藥物,而沒能找到徹底根治的方法……雖說懷裏的少年從未對這樣的生活表露出半點不滿,可他卻仍忍不住心疼,對阿德裏安的身體、也對這孩子在學校面臨的诋毀與诘難。
而瑟雷爾這份充斥着自責與懊惱的抑郁,對徒弟無比熟悉的阿德裏安又豈有錯過的道理?
後者雖給徒弟先前無心的撩撥舉動引得心慌難抑,可一來如今已平撫大半、二來他一向在乎瑟雷爾遠勝一切,自然不會放任對方繼續難過下去。當下雙臂一個使力将原先癱在男人懷中的上身支起,過分精致的小臉微擡,将目光再次對向了男人看似平靜卻潛流暗湧的銀眸。
「對我來說,能夠像這樣活着、陪伴着你,就已經是上天最大的恩賜了。」
沒有喚出「伊萊」,是因為他這番話并不是對眼前馳名德拉夏爾的劍聖殼子說的,而是對裏頭那個傷痕累累的靈魂……這一刻,阿德裏安甚至沒有刻意改變自己的語氣,而是就那樣原原本本的,将內心的情感連同想法一并表達了出來。
帶着令人信服的篤定,也帶着深刻入骨的在乎。
看着那雙專注而堅毅的金眸、聽着那彷佛蘊含着莫名力量的言詞,盡管眼前精致的小臉上頭仍存着幾分未褪的稚氣、脫口的嗓音亦是仍未變聲的清亮,可這一刻,瑟雷爾卻莫名有種時光倒流之感,就好像他們現下所處的并不是一輛正朝公爵府馳行而去的馬車,而是法師塔內那個被晶石燈映照得無比溫暖的起居室;而他也還未鑄下大錯,還陪伴在師父身邊,享受着師父對他的縱容、疼寵與關愛……那種強烈的既視感讓瑟雷爾看着少年的目光因而有了瞬間的恍惚,可随即因下方馬車輾過石礫的震顫陡然驚醒,而在深深看了眼眼前那張自己由小看到大的容貌後嘆息着吻了吻少年發頂。
「謝謝你……阿德裏安。」
男人脫口的嗓音微啞,雙臂卻已是一個使勁、将身前的少年重新箍入懷中……因為心底的撼動,也因為眼底已然薄薄泛起的淚光。
知道他不願自己看到這一面,也多半沒察覺到自己的身分,阿德裏安一時也說不清心底到底是放松得多還是失落得多,但卻仍是順從着對方的動作,再一次靠入了緊實而寬闊的胸膛裏。
──即使仍執拗地抗拒着相認、掙紮着不願再重蹈覆轍,可他對這孩子超乎一切的珍視、關愛和在乎,也依舊不曾有所改變。
若真要說有什麽不一樣的,也就只有因身分立場調換所改變的相處模式,與随之轉換的應對态度了──就如同此刻那雙強勢地将他緊緊擁住的臂膀,和對方試圖為自己撐起什麽、卻半點不願自己看到他脆弱一面的堅持。
盡管在阿德裏安看來,徒弟只是換了個方式撒嬌而已,卻也不得不承認面對這樣的瑟雷爾,除了有種重新認識對方的感覺以外,亦讓他本就未能了斷的情思越發泥足深陷。
可就算清楚離開兩清才是最能遠離誘惑的方式,面對這樣痛苦、這樣執拗、這樣尋求着浮木的瑟雷爾,他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撒手……感覺着緊扣着腰間的力道,與萦繞于周身的氣息與溫暖,阿德裏安無聲地笑了笑,掩在對方胸膛前的眸間幾分自嘲閃過,卻終究還是輕輕阖了上,任由彼此間圍繞着的這份寧和靜谧就此延續下去……
──盡管離校前有了一段短暫的惱人插曲,但阿德裏安作為阿德裏安·法瑞恩所度過的第十四個生日,卻仍可稱得上是完滿的。
首先,作為父親阿爾法德仍在南疆領兵并未到場──鑒于五年前那次阿德裏安生日正巧碰上他回帝都述職時的慘況,兩個兒子對他的缺席無疑都是喜聞樂見的──其次,目前任職于帝國警備司的雷昂今天輪休,所以花了半個下午的時間展現了他的副職業──阿德裏安專屬甜品師──的功力做了弟弟喜歡的紅茶戚風和紅酒蘋果;最後,一如既往四處冒險的瑟琳娜成功逃出了某個危機四伏的地下遺跡如期趕到了帝都──還不忘帶上了個據說有助于拓展腦域的「紀念品」回來──讓阿德裏安得以在親人的環繞下愉快地度過了這個對他意義非凡的日子。
──盡管這份和樂圓滿之下,其實也暗暗潛藏着某些火光四射的交鋒。
原因之一,是八年前成功晉級為劍聖的瑟琳娜向「伊萊」表白被拒;原因之二,則是稱得上溫斯特劍聖半個弟子的雷昂在師恩跟弟弟所有權之間的争戰煎熬。
瑟琳娜對伊萊有好感的事,阿德裏安早在十年前彼此初見時就已有所覺察。只是他連徒弟和另一個女人的婚禮都經歷過,雖然難以真正做到心如止水,卻也只是胸口有些滞悶而已,倒還不至于太過傷神。
──當然,這或許也跟他早就知道瑟雷爾不可能接受對方有關。
瑟琳娜是個自信而豁達的人,對伊萊雖然欣賞傾慕,卻還不到難以自拔的程度。所以盡管表白被拒,她也頂多就是在遇到伊萊的時候偶爾頂他兩句,倒不至于讓場面顯得太過尴尬……但雷昂的掙紮糾結可就不只是這麽一回事了。
在瑟雷爾的指導和阿德裏安的暗中協助下,天賦本就不錯的他年僅二十五歲就已達到八級巅峰,要想晉級聖階,在許多人眼裏也只是時間的問題而已……而雷昂很清楚這份成就應該歸功于誰──至少是明面上──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