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Chapter 「伊萊·溫斯特」 (1)
大陸歷10277年 歲末
一轉眼,距離法瑞恩公爵夫人艾琳·柯林斯的喪禮,已又是數月過去了。
當時序由夏入秋、又自秋而冬,人們對死者的緬懷祭奠之情漸淡,一些始終隐隐綽綽地流傳于貴族圈中的議論,便也漸漸浮上了臺面。
話題的主角不是別人,正是法瑞恩家的兩位少爺──年方十五、如今已是五級劍士的庶子雷昂,和已隐隐有了「廢人」之稱、幾個月前才剛滿四歲的嫡子阿德裏安。
庶子成材,嫡子卻是個生有心疾、連大氣都不能喘幾個的,這種庶強嫡弱的格局放到哪個家族都意味着繼承權之争的隐患,更何況法瑞恩公爵也一向比較喜愛那位庶子,而嫡子阿德裏安唯一的倚仗艾琳夫人卻已過世?
在旁人眼裏,法瑞恩家的嫡子唯一贏過庶兄的,也就只有身上的另一半血統和名分而已。
可就連這份血統和名分上的差距,也并非絕對。
──因為當年那個和阿爾法德·法瑞恩一夕風流的女人不是來自銷金窟的花魁、也不是平民出身的小野花。那個女人──瑟琳娜·凱特蘭奇──出身于梵頓西南的凱特蘭奇伯爵領,不僅是實實在在的伯爵千金,更是一名實力強大的武者、如今已逼近成聖門檻的九級武士。
以貴族譜系和對梵頓朝局的影響力而言,凱特蘭奇或許遠遠比不上柯林斯;但一個實力強大的親生母親和隔了層關系的舅家,自然是前者看來更親近、更值得倚靠。
一旦瑟琳娜沖破成聖壁壘,就算和法瑞恩公爵沒有夫妻名分,也再不會有人将之視為雷昂出身上的短板──更別提雷昂本身似乎也繼承了母親在武道上的天分了。
事實上,盡管因顧慮着柯林斯家的顏面而未曾直言,可在整個帝都上層看來,雷昂取代嫡弟成為公爵府第一順位繼承人都已是必然的結果。
也正因着這點,不論雷昂表現得再怎麽謹守本分、再怎麽溺愛弟弟,也很少有人相信他是出于真心,而更多是将之當成了這個立場微妙的庶子心機重、善隐忍的證明。
只有真正熟悉雷昂的人──例如某幾位被他荼毒到不行的同窗好友──才知道,此人是實實在在地愛弟成狂,不僅每時每刻都随身帶着弟弟的晶石顯影,講話更是三句不離「阿德裏安」,每天見面的開場白都是「我跟你說,昨天阿德裏安又如何如何」,還非得要得到聽者認同的表情才肯善罷甘休。如果不是阿德裏安真的乖巧可愛到讓人很難升起半分惡感,只怕這些日日被騷擾的人還真有遷怒到無辜當事人身上的可能。
但雷昂·外表看似正經·骨子裏愛死弟弟的·法瑞恩才不會在乎損友們被荼毒洗腦的感受。他只是一如既往地認真修練認真上課,然後在下課、午休等空檔不停用「我的弟弟怎麽能這麽可愛」來騷擾好友。如此這般,直到最後一堂課結束,他才揮別了一臉「趕快滾吧」的好友們,板着一張臉興高采烈地回到了公爵府中。
「阿德裏安!」
伴随着每天放學回家後的必備招呼,雷昂一進門,最先入眼的,便是前廊絨布椅上正晃着一雙小腳等待自己歸來的幼弟……看着那雙美麗的金眸在瞧見自己的瞬間有如入夜後的晶石路燈般驀然亮了起,雷昂只覺心頭一股暖意湧現、因學院裏隐隐綽綽的流言積沉于胸口的氣憤不平随之一空,當下一個俯身張臂将人一把抱起,帶着滿心的愉悅愛憐低頭親了口弟弟的面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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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有沒有想哥哥啊?」
「有。」
阿德裏安輕輕點頭,語氣雖沒有半分撒嬌的意味,可用那副軟嫩清脆的嗓音說來,卻是怎麽聽怎麽可愛,讓雷昂忍不住又以臉蹭了蹭弟弟面頰,直到懷中的小人微微有些掙紮了才依依不舍地停下動作,抱着弟弟一路回到了起居室中。
而老管家奧斯汀,也緊随在兩兄弟身後捧着一個嵌銀絲的胡桃木托盤走了進去。
「雷昂少爺,這是今日收到的請柬,我已經依照各家的親疏遠近分成了三疊,請您回複決斷;另外新年将屆,拜訪的名單和禮單應該提早開始拟定了。」
将整齊排放着請柬、信函與拆信刀的木托盤輕輕擺放在少年面前的茶幾上,老人微微躬身道,「另外,旁邊這封是剛剛才送到的、凱特蘭奇女男爵的來信。看信差的表現,事情似乎有些急迫。」
「好,我知道了。」
雷昂對老管家的能力十分清楚,故當下也沒多說什麽,伸手拿過母親的信件、也不避諱仍在懷裏的弟弟便拆閱了起來。
──法瑞恩公爵依舊在外領兵、家族引以為倚仗的老祖宗又因大限将至而正焦急地閉關尋求突破,是以如今公爵府內,算得上主人的也就是他們兄弟倆二人而已。雖說按照努泰爾大陸的傳統,就連十五歲的雷昂都還沒到當家的年紀,但府邸內若有什麽下人無法自行決定的事,自還是只能交給年紀較長的雷昂拿主意了。
當然,艾琳夫人掌握公爵府多年,能親身服侍主人的都是她的心腹,是以包含管家奧斯汀在內、許多人都是一心向着阿德裏安的,對極可能危及小少爺地位的雷昂自然存着幾分敵意……只是當初雷昂一入府就有了那麽一番宣言,之後種種表現也确實像是真心愛護弟弟的,又見向來聰慧通透的小少爺阿德裏安對他親近信任有加,這才讓奧斯汀勉強放下心來,将府中需得決斷的大小事一點點交到了對方手中。
便如現下。
看着信件中母親豪邁一如既往的花體字,和信中那不知該說是讓人期待還頭大的內容,雷昂微微一嘆,将信件遞到正好奇地瞄着內容的弟弟手中、有些尴尬地開了口:
「阿德裏安,不曉得你對哥哥母親的事……知道多少?」
「哥哥的母親?瑟琳娜阿姨?」
「嗯。你知道?」
「知道。我沒有見過她,不過母親跟我說過,瑟琳娜阿姨是哥哥的母親,也是她最好的朋友。她還說過以後真的遇到困難不知道可以相信誰,可以找瑟琳娜阿姨幫忙。」
「真的……?」
沒想到會從弟弟口中得到這個答案,本還猶豫着該怎麽解釋的雷昂不由愣了下,随即松了口氣地微微一笑──卻又帶着幾分無奈地:
「其實……她說要來拜訪,而且照這封信上說明的時間,大概明天就會到了。」
「阿姨要來看哥哥?」
「嗚、其實我覺得她更想見的是阿德裏安喔!以前你寄給的顯影晶石,有好幾塊都被她拿走不還了。」
回想起往日的「慘痛經驗」,少年極為難得地咬了咬牙,「另外……阿德裏安不必用『阿姨』稱呼她,直接喊『瑟琳娜』就好了。」
「咦?」
「嗯……她說她還很年輕,不想沒事長一輩,所以一直都要我直接稱呼她『瑟琳娜』,而不是媽媽。」
其實那位女士的原話是「本小姐含辛茹苦地撫養你長大,你怎麽忍心阻礙我的春天」,不過雖然有着愛弟弟屬性卻還是個普通青少年的雷昂對此多少有些難以啓齒,所以還是選擇了比較婉轉的方式來表達。
而這番話換來的,是懷中幼童面上難以掩飾的訝異表情、一雙因此而微微瞪大了的金眸……以及內心深處隐隐升起的一絲詭異認同。
──雖然兄長對自家母親的忌諱有些無言以對,但作為一個靈魂年齡已經一千多歲的僞幼兒,阿德裏安其實……相當能理解對方的感覺。
畢竟,人活到了一定的年紀,往往都會想逃避年齡所代表的一些事實──例如随時光流逝一步步到來的大限,也例如身邊的人與自己的距離。
就連他,也不可幸免。
成為半神前,他即便離壽限仍有極長的一段距離,卻仍忍不住日夜警醒;成為半神後,他不雖再受自然死亡的威脅,卻因在陰錯陽差下對錯誤的人動了心,不可免地在意起了彼此師徒的身分、他那足以當人不知幾輩祖宗的年齡……和他那因五六十歲才成聖而永遠停駐在了那一刻的外表。
也正因着如此,即便胸口因回憶而隐隐起了一絲揪痛,阿德裏安卻仍不由自主地對那個素未謀面的女性有了幾分好感。
──對于直呼對方的名字,連法瑞恩家的老祖宗都只能拿他當祖宗的半神閣下自然不會有任何抗拒或不适應。
所以微微側首思考片刻後,孩童已然穩重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哥哥。瑟琳娜是一個人來嗎?如果不是,府邸就要多做點準備了。」
「她信上說會帶一個一起冒險的朋友兼救命恩人來拜訪,所以一共是兩個人……」
說着,雷昂擡頭朝一旁侍立的奧斯汀一個颔首示意:「要麻煩你準備了,奧斯汀。」
「這是我的榮幸,雷昂少爺。」
恭敬卻又不顯生疏地回了個禮後,老管家已是一個轉身、就此離開起居室準備去了。而仍留在起居室裏的兄弟二人,則是邊一起拆請柬,邊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起了今日白天地諸般瑣事──
這一刻,阿德裏安還不曉得那名女子信中一言帶過的「朋友」,将會給他本應平靜的蟄伏生活帶來怎麽樣翻天覆地的改變──
──即便以阿德裏安數百年的閱歷來看,瑟琳娜·凱特蘭奇都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奇特女子。
這位出身高貴的伯爵千金從小就嶄露了非比尋常的習武天分和獨立性格,不僅靠着一手過人的武技說服了父親取消一般貴族千金必修的新娘課程,更在成年後直接選擇了長年流浪在外四處旅行的冒險者生涯,靠着出色的武力與外表在傭兵界獲得了「烈焰玫瑰」的稱號。如今年方三十四的她已是實實在在的九級武者,雖仍未跨入聖級,卻也是大陸上公認的強者了。尤其她三十出頭便已達到九級,日後前景頗令人看好,故不論她的行事作風再怎麽離經叛道,也鮮少有人敢當面給她難看。
當然,就算給人當面諷刺作風粗鄙、沒有一點女人樣之類的,這朵烈焰玫瑰也不會在意。
畢竟,她可是寧可未婚生子,也不願「将就」阿爾法德·法瑞恩的強韌女性。
瑟琳娜和法瑞恩公爵之間的孽緣,還要追溯到十六年前瑟琳娜的一場期末試驗。
當時,實力已達六級的瑟琳娜和一衆同為精英學員的夥伴接到的期末考試內容,是協助軍方進行一項護送任務。而這項任務的軍方負責人,就是當年還只是公爵繼承人的阿爾法德·法瑞恩。
從雷昂和阿德裏安兩個異母兄弟同樣出衆的外表就可以知道,身為父親的阿爾法德容貌絕對差不到哪裏去。尤其十六年前,阿爾法德也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新銳軍官,深邃俊朗的容貌襯上軒昂筆挺的身形,光外表便已對多少有着幾分浪漫心思的花季少女有着極大的吸引力,更何況出身軍人世家的他性格沉穩、行事果決,和瑟琳娜身邊那些同年齡的毛頭小子一比高下立見,自然讓一向獨立率行如瑟琳娜也不免起了幾分少女心。
然後,在近兩個月的任務途中日久生情,最終因一次險死還生的驚險讓少不更事的少女做出了直到現在都還悔恨不已的糊塗事。
瑟琳娜雖然從小就是個獨立有主見、在某些人眼裏甚至稱得上叛逆的女孩兒,卻不是什麽随便的人。所以一夜情迷後,一向獨立果斷的她雖難掩羞意,卻還是主動向阿爾法德問及了兩人的将來──不想得着的,卻是個讓她晴天霹靂的答案。
阿爾法德說,他不可能娶她。
他說他身為公爵的法定繼承人,不可能娶一個小門小戶的女子──當時瑟琳娜是隐瞞了身分入學的──又說他們可以先維持情人的關系,等瑟琳娜畢業後直接成為他的貼身女官,就算沒有法瑞恩公爵夫人的名分,兩人也能時刻在一起……男人說出這番話的語氣沒有半點歉疚不安,就好像這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安排一般。可聽在一向自信且難免有些心高氣傲的瑟琳娜耳裏,卻無疑是一盆冷水當頭澆下。
因為阿爾法德的決定,也因為這個決定背後作為根基的性格和價值觀。
這個男人并不認為自己的行為有什麽錯。
瑟琳娜出身貴族圈,當然清楚有這種想法的男人多不勝數──甚至就連女人也一樣──卻沒想到她一心想相守一生的對象,居然也是那群人中的一個。
頂多,也就是外表好看一點、性格合她胃口一些而已。
她的性格雖然風風火火,但一個這樣獨立果斷、知道自己想要什麽的女子,自然不會在發現錯誤後還傻傻的「将就」一生──就算她告訴阿爾法德自己的出身背景、成為了公爵夫人,誰曉得這個男人會不會在婚後對其他女子說出類似的話?所以她雖然心痛懊惱萬分,卻還是當機立斷地在甩了阿爾法德一巴掌後拒絕了他的「邀請」,并就此斷絕了兩人的關系。
可她無論如何沒想到的是:那個混蛋男人還挺行,居然僅只一夕風流,就讓一直安慰自己是「被狗咬了一口」的瑟琳娜中了标。
而瑟琳娜選擇了面對錯誤負起責任,休了一年的學、回到凱特蘭奇領将孩子生了出來。
她沒有告訴阿爾法德雷昂的存在,一來是擔心會給對方身邊的女伴帶來無謂的困擾;二來是不希望孩子被接回法瑞恩家、被那個腦子有問題又自以為是的男人教歪了。靠着過人的毅力和父母的協助,她在帶着孩子的情況下順利完成了學業,直到雷昂五歲那年才正式登記成了冒險者,開始了四處冒險、一年頂多有一個月在家陪兒子的生活。
以一位母親來說,瑟琳娜或許不是非常稱職,但她對雷昂的愛卻是無庸置疑的,雷昂也一直和她十分親近。靠着昂貴的煉金魔法道具,即使瑟琳娜出門在外,母子倆也能時不時聊上幾句;而當瑟琳娜在家,她會親自指點雷昂練武,或者像個普通的貴婦人一樣抓着兒子喝起下午茶,聊的內容卻是她出外冒險的種種經歷……有母親的豁達開闊、自信自強的做榜樣,又有為人正直卻不失灑脫的外公親身教導,也難怪雷昂會有今日這樣的性格了。
雷昂在凱特蘭奇家生活得好好的,更已被外公定為了爵位的第二順位繼承人──第一順位自然是獨女瑟琳娜──按說這輩子應該是沒法瑞恩家什麽事的。只是随着瑟琳娜的名聲漸漸傳揚開來,已繼承爵位的阿爾法德發覺了心頭那抹倩影的真實身分、又查到對方替自己生了個孩子的事,心裏惦量一陣後便帶着花束與無數禮物主動登了門,向凱特蘭奇伯爵提出了娶瑟琳娜為妻的要求。
瑟琳娜當然不會答應。
當年一時上頭的愛情早已淡去,只在那心裏留下了「這男人真不要臉」的印象,而事情發展也無疑又一次證實了她對阿爾法德的了解。只是雷昂身上畢竟有着那個渾蛋的一半血,阻止他們父子往來多少有些自欺欺人,所以瑟琳娜将事情的前因後果跟可能的利害關系告訴雷昂後,将歸入法瑞恩家與否的決定權交給了自家兒子。
雷昂對這個父親談不上什麽好惡,卻不想增添無謂的困擾,所以一開始其實是不怎麽想認這個親的。只是被拒絕的阿爾法德後來接受了和柯林斯家的政治婚姻,娶了在學院時代就是瑟琳娜學妹兼好友的艾琳·柯林斯,艾琳卻在産後虧了身子日漸體弱,幼子又天生有疾,為了保護孩子在自己離世後的生活,這才央求好友說服雷昂認回法瑞恩家,讓阿德裏安有一個可以照應、看顧他的哥哥。
──這些「背景知識」,還是昨天晚上阿德裏安軟磨硬磨才從哥哥口中問出來,又靠自身的閱歷去補完了大概的。
他無意評價自家長輩們之間的諸般牽扯,卻在感念母親對他不遺馀力的關愛照顧之馀越發相當欣賞起了瑟琳娜的性格。也因此,盡管雷昂不想讓他太過勞累,阿德裏安卻還是同請了天假的兄長一樣早早起了床,在确認好府邸內的各項安排後等待起了瑟琳娜等人的到來。
阿德裏安的靈魂畢竟有着半神的位階,盡管實力因軀殼而有所限制,自身存在的層次和與之相伴的感知、鑒察能力卻仍是遠超任何人的──這也是當初偶遇夜訪的瑟雷爾時,後者并未發現他異狀的原因──就算不刻意施為,整個德拉夏爾也都處在他的感知之下。也就是說,只要阿德裏安有心,這個帝都多數的隐私或秘密對他而言都是無所遁形的。
當然,若真時刻去大量接受、分析所能得的一切訊息,以阿德裏安如今的精神力和體力,絕對只有不支倒地的份。所以多數的時候,他多是将感知調節在一種被動觸發的狀态,只有達到一定條件──例如空間波動、一定規模的能量變化──才會引起他的注意。而這種種條件之中,無疑也包含了對強者的自發警戒。
所以當那股象征着聖級實力的能量團進入德拉夏爾之時,阿德裏安第一時間便有了警覺。當下故作疲倦地阖上雙眼将頭靠入了一旁的雷昂懷裏,心神卻已沉入感知之中、追本溯源地凝聚到了那名陌生的聖級強者上頭。
這番舉動本只是例行公事的應對。可他無論如何都沒想到的是:當他進一步集中感知細查對方之時,感覺到的卻是一股與聖級能量并不相符的、更高層次的靈魂波動。
一個屬于傳奇高手的、他無比熟悉的靈魂波動。
──那是……瑟雷爾。
察覺這一點,阿德裏安心頭一緊,熟悉的疼痛于胸口漫開,可比起慣常的怨怼糾結更為強烈的、卻是在意識到對方軀殼實力與靈魂不相匹配的狀态後瞬間湧生的憂慮──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聯想到了自身與之相似的狀況,而在思及如此情況潛藏的意涵後、瞬間蒼白了臉。
──他的靈魂層次與實力不匹配,是因為死而重生;那麽瑟雷爾呢?
──難道……就在數月前那次重逢到現在、短短數月的時光裏,那個孩子便已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出了什麽事,以至于……?
思及此,即便阿德裏安清楚徒弟的靈魂仍好好的存在這世上、一切也必然能有挽回的機會,卻仍不由給腦中的種種推想激得心頭大恸,本應平穩的吐息瞬間變得急促、心律亦随之失了速。只覺一震撕裂心肺的疼痛如潮水般不斷侵襲着全身,讓他便清楚自己不能再這麽下去,卻仍在得以控制前難以禁受地先一步失了意識、就這麽從兄長懷中往下栽了過去。
「阿德裏安!」
沒想到前一刻還安詳地在懷裏打盹的弟弟會突然發病,雷昂雖在千鈞一發之際接住了孩童險些落地的幼小身軀,卻仍給對方蒼白如紙的小臉與被冷汗浸透的身子徹底駭了住,連忙抱起弟弟癱軟的身軀,邊呼喊着管家和治療師邊往最近的卧房裏沖了過去──而即将到來的「客人」的事,也因此給滿心只剩下弟弟的少年徹底抛到了腦後。
──所以當瑟琳娜終于帶着那位「友人」來到法瑞恩公爵府時,不僅沒得到預想中的歡迎,還吃了個大大的閉門羹。好在兩人都是閱歷豐富的人物,心思一轉便猜到府裏必定是出了什麽事,瑟琳娜更是馬上聯想到了好友兒子的心疾,情急之下也顧不得身旁的同伴和應有的禮節,直接跳過大門便往本館的方向沖了過去。
身為艾琳夫人生前的好友、雷昂少爺的生母,公爵府的人自然不會不認識這朵在傭兵界赫赫有名的烈焰玫瑰。所以看到有人突然轟開本館大門之時,護衛們先是一驚,随即便在認出人後放下了警戒;個別機靈的更是馬上湊到瑟琳娜跟前邊領路邊說明了事态,讓她在一路無阻地到達目的地的同時,也對現下的狀況有了簡單的了解。
只是了解是一回事、如何面對又是一回事──親眼瞧見大床上那個在治愈術的光芒中也依然面色如紙、呼吸急促的幼小身軀時,即便是見慣生死如瑟琳娜,亦不由瞬間屏住了呼吸、難以自已地升起了濃濃的心疼和無力感。
因為她的無計可施。
從籠罩着孩童身軀的光芒來看,現在正為阿德裏安治療的治療師至少有七級,即便在德拉夏爾也算得上是高級職業者了,可那治愈術作用在孩童身上卻沒能起到應有的效果,只是盡可能地維持住孩童的性命而已,卻半點沒能緩解那正侵蝕孩童生命的根源……再這樣下去,除非能找到接替者或是請來通曉大恢複術的人出手,一旦治療師精神力耗盡,床上孩童的生命力再難維持,結果自然也只有那麽一種。
而這個結果,是不論正在床邊緊握着弟弟小手的雷昂、又或背負着好友交托的瑟琳娜都無法承受的。
看着大床上脆弱得彷佛随時會斷氣的幼童,以及一旁隐帶着哭音不住呼喚着「阿德裏安」的自家兒子,她心下一酸、一個轉身正欲離開府邸到外求助,不想一道熟悉的嗓音卻于此時驀地于身旁響起:
「治療術別停。我有辦法,讓我來。」
相較于彌漫于整個房間的凄切緊迫,那道嗓音構成的語聲溫和而沉穩,彷佛蘊藏着絕對的自信,就好似這樣緊張的狀況在他眼裏其實再平常不過一般,便連床邊一心關注着弟弟狀況的雷昂都不由給牽引着循聲望了去;就在來人身旁的瑟琳娜更是猛然想起什麽似的回過了頭,而在瞧見入眼的人後露出了個驚喜交加的表情:
「伊萊?你真的……?」
「嗯……放心,沒事的。」
說着,來人──披着「伊萊·溫斯特」這個殼子的裴督之主已然穿過房間行到床邊,而在一旁的金發少年半是懷疑半是冀盼的目光中先給孩童施放了個放松精神的緩和術,随即一個擡臂将床上幼童癱軟汗濕的小身軀攬入懷中,以指輕扳開孩童唇齒後、将事先備好的藥碇放入了孩童舌下。
而雷昂即便已滿頭大汗,卻仍是一瞬也不瞬地直直盯着對方的每一個動作,像是生怕對方做出什麽不利于弟弟的事一般,卻偏偏又帶着一絲難以言明的急迫渴盼……如此幾個動作下來,直到那個銀發銀瞳的男人喂完藥、将弟弟的身軀重新安放好,他才稍稍放松地将目光重新黏回了弟弟身上。
──按說在這種連對方是誰都搞不清楚的狀況下,貿然接受對方的治療和藥物是一件十分冒險而愚蠢的事。只是雷昂此刻已別無他法,又見眼前這個銀發銀瞳的男人似乎很得母親的信任,這才強忍着質疑不安的情緒将弟弟暫時交了過去,煎熬着等待起了宣判的那一刻。
幸好,他的險沒有冒錯。
盡管一開始的作用并不明顯,但随着時間流逝,阿德裏安的呼吸已然一點一點地變得平穩,容色也在治愈術的作用下逐漸恢複了應有的紅潤。若不是仍然汗濕的衣裳和仍微微蹙着的眉峰,孩童阖着雙眼躺床上靜靜沉睡的模樣甚至可稱得上安詳……見狀,知道已經差不多的治療師立即停止治愈改而施放了個檢測法術,并在确認結果後朝雷昂點了點頭:
「雷昂少爺,阿德裏安少爺已經沒事了,只是需要多休息一下而已。」
「嗯……今天辛苦您了。奧斯汀,請為大師準備一間房間休息一下;阿妮絲,你留在這裏照顧阿德裏安,記得幫他換掉濕衣服和床單。」
得到治療師的判斷,雷昂原先懸了多時的心一松,只覺整個人瞬間幾乎沒了力氣,卻因眼下的狀況而仍是強打着精神做出了一些安排,然後才在母親有些欣慰的目光中微微苦笑了下,一個手勢請瑟琳娜和弟弟那位至今仍不知名姓的救命恩人到外面談談。
而這種種情緒變化和行止應對,自然分毫不差地進到了一直有意觀察着的瑟雷爾眼中。
──雖不知那個孩子今日為何會突然發病,但雷昂對阿德裏安的關心卻是無庸置疑的,看來他之前擔心的嫡庶相争戲碼暫時還不會上演……只是那孩子僅僅一次發病就險些被死神勾了魂,卻是讓人越發放不下心了。
畢竟……若不是他事先考慮到這一點、先一步利用以前的知識和法師塔的資料做出了藥,那個孩子就算救得回來,怕也得多受上不少苦……思及此,即便因着身分的原因沒能堂而皇之地好好摟住那個幼小而脆弱的身軀,瑟雷爾卻仍是在深深望了眼那張精致的小臉後,才在金發少年的帶領下緊随着瑟琳娜離開了卧房。
──當阿德裏安從沉眠中醒轉,最先感覺到的,就是周身遍布的疲憊感,和胸口仍殘留着的一絲滞悶揪疼。
不僅僅是肉體上的,也是靈魂上的。
也正因着這份疼痛,讓初始還有些迷茫的他微微一震、昏迷前的種種轉眼間悉數浮上心頭,卻又在激起另一波足以奪去他性命的情緒起伏前、為一股帶着安撫意味的波動緩和了下。
阿德裏安先前之所以會給自己推測的內容引得心神大亂,無非是事發突然、因過于錯愕而失去了應有的平常心,以至于連控制情緒都來不及便病發昏厥……如今有那陣奇異的波動相助,他心下又已有所準備,即便胸口因那番猜想而起的馀悸猶存,原先有些發懵的腦袋亦逐步恢複了應有的清明。當下順着那股波動的引領沉入冥想進一步控制住自身,直到心境已是一片近乎空明的靜穩,他才轉而放開感知、一點一點地探查起了四周的狀況。
以及……那個先前引得他心神大亂的根源所在。
──可阿德裏安無論如何都沒想到的是:他的感知才剛展開,便在距離自身僅僅一牆之隔的小起居間探查到了那個他再熟悉不過的靈魂波動。與之同處一室的還有他同樣熟悉的兄長,以及一個擁有九級實力的陌生靈魂。
而他甚至不必思考也能明白這意味着什麽。
──那個陌生的九級靈魂,無疑便是預定今日抵達公爵府的瑟琳娜·凱特蘭奇;而依眼下的情況來看,瑟琳娜信中提到的「同伴」,則多半是此刻不知為何只有聖級實力的瑟雷爾了。
或者說,是換了個聖級軀殼的瑟雷爾──畢竟,隔壁那人能量流動的形式,與瑟雷爾的原身有着極大的差異。
而已阿德裏安對自家徒弟的了解,又怎會認為對方的「拜訪」只是順道或碰巧?
更別提此刻正籠罩着周身、不斷安撫、穩定着心緒的那股奇異波動了。
思及此,孩童半睜的金眸間一抹掙紮苦澀閃過,原先擱于身側的小手卻已循着感知找到了那陣奇異波動的源頭,輕輕觸上了一枚不知何時挂上他頸間的小小水滴狀鏈墜。
以他的見識,自然「一眼」便明白了這個鏈墜的構成與作用。
鏈墜本體是由精金以精神力秘法熔煉而成。一縷縷交錯的金絲看似單純的裝飾花樣,實際上卻是一個極為精巧隐蔽的魔法陣組,包含聚能、轉化、釋放等三個層次,會自發地持續運轉,讓金絲內部隐藏的紫靈晶核心能不斷地釋放出舒緩寧神的能量波動。
也就是說,只要戴着這條鏈墜,就好像有一位精神系法師在身旁不斷釋放緩和術一般。只要不是本體被破壞或進到禁魔區域,魔法陣都會持續運作,不必擔心有能量耗盡的一天。
這是一件不論工藝用料都稱得上傳奇級的魔法物品,目的卻十分單一,僅僅在于穩定配戴者的情緒而已……而就阿德裏安所知,現今整個努泰爾大陸上有能力在這麽小的空間裏設計并架構出一個嚴密卻自成系統的魔法陣組、且還能同時兼具隐蔽性的,也就只有那麽區區一人而已。
他所竭力栽培的傳承者,裴督之主,瑟雷爾·克蘭西。
這個鏈墜,是瑟雷爾親手煉制成的。
瑟琳娜突如其來的拜訪。
完全針對他的心疾煉制而成的魔法物品。
以及……心疾突發,現下卻仍安然無恙的自己。
──答案已經很明顯了。
打從一開始,他那衍生自己身的遭遇的推測便是完全錯誤的。雖不知瑟雷爾眼下的狀況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可從那孩子能跟瑟琳娜搭上關系、甚至一并前往公爵府拜訪來看,這個「狀況」與其說是意外,還不如說是一種設計──一種方便如今兇名赫赫的大陸公敵在外行動的設計。再加上此刻正挂在他脖子上的鏈墜從設計到煉制都得花上不少時間,如此順序推想下來,比起瑟雷爾因出了什麽變故而如他一般易體重生,又碰巧搭上瑟琳娜來到了公爵府,将一切推定為徒弟有計劃的安排顯然更為合理。
而這番安排的根源……想來還得回推到三個多月前的那一次意外相遇。
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