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hapter (2)
早亡」、「天生體弱」、「不受其父喜愛」等語後,鬼使神差地停下了動作。
然後他憶起了。
他憶起了将那個孩子摟在懷裏時溫暖而柔軟的觸感,也憶起了那張精致的小臉在他情緒失控時陡然浮現的慘白。
不同于師父即便在臨死前都能用盡最後一絲氣力庇護住自己的強大,那個孩子脆弱得根本經不起一絲摧折,更別說是貴族世家裏的争權奪利了──那顆脆弱的小心髒根本禁受不起任何過于耗神耗力的舉動。如果不是出生在法瑞恩家,那個孩子甚至沒有可能順利活下來……而單是想到這一點、想到那雙倒映着自己身影的金眸可能會變成生氣全無的冰冷黯淡,瑟雷爾胸口的滞澀郁悶,便只有越發加深。
──他又如何能置之不理呢?
就算不考慮那孩子給予他的溫暖、不考慮那孩子輕易便能牽動他心緒的能耐,單單是那孩子的名與出生時的種種巧合,便已注定瑟雷爾不可能撒手不管、不可能将對方當成「其他人」看待了。
早從他們見面的那一刻起,阿德裏安·法瑞恩,便已注定是「不同」了的。
思及此,裴督之主黑眸中幾分自嘲閃過,下一刻,伴随着熟悉的空間波動,原先端坐于大殿之上的身影已然消失無蹤,只馀下了幾分懸而未決的公文,孤零零地停留在失去了主人的王座之上。
──而與之相對的,是位于無盡虛空中的法師塔內陡然閃現的,那漆黑如墨、彷佛要蝕盡一切光明的身影。
走過那數百年如一日的起居室、穿過那少數能令他淨空思慮沉靜心湖的長廊,最終迎來的,是記憶中那間滿載着溫暖、放松和愉悅的寬敞卧房……也是時至今日,唯一能讓他完全放松的處所。
他的避風港。
他的……家。
看着屋中那依舊維持着主人生前習慣的布置,瑟雷爾心頭熟悉的疼痛泛起,卻又伴随着某種詭異的輕松感,讓他幾乎是全無形象地幾個大步上前、一頭栽進了在魔法的作用下仍留存着昔日主人氣息的柔軟大床裏。
「師父……」
将頭埋在松軟的羽絨枕中、撈過輕軟的絨毯包覆住自身,裴督之主如同上瘾般不住汲取着身周象征着「安穩」和「倚靠」的氣息,俊美面容之上早已無了任何一絲慣常的冷凝嚴峻,取而代之的,卻是仿如稚童般的孺慕和依戀。他喃喃喚着那個獨一無二的稱呼,想像着自己仍是四百馀年前那個依偎在師父懷中安睡的孩子,可一雙看似安詳地緊閉着的眼眸,卻已自眼角無聲地淌下了兩道淚跡。
因為……不論所營造出的幻境再怎麽真實,內心深處,他卻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些美好、這些溫暖,都不過是被他從記憶中強留下來的馀溫。他曾經感受過的幸福,早在他對師父起了疑心和防備的那一刻便給送入了墳墓,即便清楚師父臨死前仍愛護、看顧他如昔,也再也沒可能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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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年複一年地尋求力量以求複仇,然後在思念滿溢的時候回到這裏自欺欺人而已。
可就算是自欺欺人,單是那留存的氣息,便已足夠讓他有再次前進的力量。
每每意識到這一點,瑟雷爾心底總不免要升起濃濃的自嘲──當年他會在察覺師父的心思後刻意疏遠,其實不也是認定師父絕不會因此便減少對自己的關懷重視?說穿了,也不過是仗着師父無條件的關愛恣意揮霍罷了,卻偏還自以為是地鄙夷、排斥着對方眸底極力壓抑的情思……但回想起來,他又有什麽資格要求這樣單方面無條件的寵愛容忍?如果不是師父收留他,他甚至沒可能活下來,更別提當年的那些「成就」了。但他被師父寵了太久,寵到忘乎所以,竟将一切當成了理所當然,以至于僅僅是那一眼無意洩漏的情思,便讓恃寵生驕的他起了抗拒埋怨的心思,最終一步步鑄成了大錯。
人類總是這樣的愚蠢,總是要到失去了一切,才懂得珍惜。
如果能夠,他願意付出一切來換回師父的生命、換回他曾經擁有的溫暖與親情……曾經的抗拒排斥如今看來是那麽樣的可笑。就算跨越了師徒分際又如何?就算回應師父的感情又如何?師父本就是他唯一的家人,關系的轉變或許讓人別扭,可比起失去師父,卻也并非完全不可接受的事……只是那時意氣風發、恣意妄為的他又何曾能夠想到這些、衡量這些?待到知曉輕重,一切卻已無可挽回。
──四百年來,除了那些只得逃命無暇他顧的日子外,他沒有一天是不想着扭轉一切、複活師父的。只是即便奪取了無數秘法、研究了種種禁術,也不過是讓他獲得了更多技能和手段而已,真正的目标卻始終遙不可及……四年前那一次失敗更是讓他幾乎絕望。如果不是心裏仍惦記着複仇、惦記着有朝一日要替師父正名,他甚至起了就此放棄生命的念頭。
即使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條師父拚死也要保下的性命,他同樣沒有揮霍浪費的資格。
任由虛假的氣息環繞着自身,他就這樣閉着眼、流着淚,一面追憶着早已無從挽回的幸福、一面放任熟悉的懊悔自責侵蝕着胸臆……正如這四百年來他已做過無數次的那般。
──直到一抹銀白色的身影驀然于卧房中閃現,像是理所當然一般地徑直往埋首枕被間的瑟雷爾身側躺卧了下。
而向來不喜人近身的裴督之主卻沒有一絲抗拒。
他只是睜開了那雙仍殘留着水光的墨眸,打量般地靜靜凝視着身旁與己只有不到半個手臂距離的來人。
那是一個外表約在二十多歲上下、有着一頭銀發和一雙罕見銀眸的男人。
相較于裴督之主姿容昳麗張揚的俊美,男人的容貌是更為內斂的英挺俊朗,神情間帶着幾分春風般的柔和,卻唯有那看似溫煦的銀眸深處,潛藏一抹與裴督之主全無二致的冰冷陰暗。
──因為兩個氣質迥異的軀殼裏居住着的,是同一個靈魂。
男人「名為」伊萊·溫斯特,是瑟雷爾在某個禁忌研究裏得出的成果。原理來自于某個瘋狂煉金術師為了同時進行多個實驗而想出的「意識分割」之術。只是煉金術師意識分割操控的是煉金魔偶;而他所操縱的,卻是一個外觀和生理構造都與人類毫無差別的軀殼,一個沒有靈魂的「人」。
這個「人」本是他為了複活師父、容納師父的靈魂所造,所以才會選擇了銀發銀眸,只在面容上有不同……只是這個軀殼雖然達到了與真人無異的完美,他卻始終沒能成功喚回師父的靈魂,這才在失望下轉而利用意識分割之術将這個軀殼變成了自己的分身,成為他隐藏身分于大陸上行走的「工具」。
而現在,這個軀殼有了除了散心之外的、更重要的用途──為了實現他不久前才下定的決心。
「雖然讓『你』當保姆有些大材小用……不過以現在的狀況,也只有『你』适合待在那孩子身邊了。」
畢竟,以他的身分,不論是親身守在那孩子身邊、又或動用裴督的力量,都只會惹來不該有的注意、造成那孩子的危險而已。相較之下,只是一個普通劍聖的「伊萊·溫斯特」進到法瑞恩家自然合适得多。雖然這具身軀的實力有限,但在意識分割術之下,以一個靈魂同時操縱兩個身體的他不論感知或思想都是共通的,就算那孩子真出了什麽以「伊萊」的力量無法解決的事,本體也能透過跨空間傳送出手相救,自然比貿然将那孩子托付給別人照料來得可靠許多。
尤其……回顧了下「伊萊」的記憶,倒讓他發覺了一個不錯的切入點。
「沒想到五年前認識的那個瑟琳娜·凱特蘭奇會是那孩子庶兄雷昂的生母……看來可以利用這層關系接近法瑞恩家了。」
若是那個『雷昂』謹守本分、沒有傷害阿德裏安的想法,他也不介意給對方一點實惠……可要是那個庶子有什麽不該有的念頭,他也不介意替那孩子抹除潛藏的威脅。
回想起那個軟嫩純淨的身影,即便只是出于守護的目的、即便清楚那個孩子不會知道「伊萊叔叔」的真實身分,他卻仍是不由在反覆的推演謀劃中微微緩和了容色,不由自主地冀盼起了日後實為重逢的「邂逅」。
──以及……那份他沒有資格奢求,卻仍忍不住惦念渴求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