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Chapter (1)
時序流轉,當睽違帝都三年馀的雷昂安頓妥當、失去女主人的公爵府重歸秩序,夏末的最後一絲馀熱散盡,蕭瑟秋意于德拉夏爾悄然彌漫,某個在歷史上留下了重重一筆、卻同樣令人諱莫如深的日子,亦如過去的四百零四年一般準時來了到。
九月十三日。
那是昔日位于大陸巅峰的空間半神阿德裏安·克蘭西閣下的忌辰。
——同時,亦是阿德裏安·法瑞恩的生辰。
作為一個芯子已有千百歲、身體卻禁不起太大情緒起伏、更不堪過度操勞的僞四歲幼兒,阿德裏安雖是名正言順的公爵府嫡子,卻從沒有大費周章地慶過生。一直到母親去世前,他的前三個生日都是在艾琳的陪伴下度過的──每年的那一天,他都會停下所有的家教課程,和母親一起拆禮物,吃蛋糕,然後身子挨着身子地一同靠在起居室裏軟軟的墊子上、在溫暖的壁爐前喝茶看書,就這樣悠閑而舒心地消磨過一天。
對一個尋常幼兒來說太過平淡甚至無趣的方式,在一個同時得哀悼自己已逝生命的蒼老靈魂而言卻是正好。所以當秋意漸濃、又一個九月十三日到來之際,阿德裏安雖不忍見到哥哥失望的表情,卻終究還是拒絕了對方出外逛街吃大餐的提議,一如既往地在家中度過了悠閑的一日。
對此,已在這一個月間深深體會到弟弟小大人脾性的雷昂雖覺有些可惜,卻也不打算勉強——畢竟是弟弟的生日,他所需要做應該是盡可能順着弟弟的意思讓對方有個愉快的一天,而不是将自己的想法強加到對方身上……尤其阿德裏安自幼體弱,他雖沒見過弟弟發病的樣子,卻是說什麽都不敢冒那種險的,自也沒有任何不滿。
所以聽到弟弟想留在家裏過生日,這個在短短一個月內便刷新了公爵府上上下下對「溺愛」二字理解──如果不是顧慮到弟弟的年紀和身體,他甚至都想天天把弟弟抱在懷裏拐在身邊一起上學去──的少年只是小小趁火打劫了番、跟弟弟要來了七次同浴的承諾後便再無怨言,不僅親自跑到廚房裏、在甜點師父驚詫的目光中親自給弟弟做了個蛋糕,還陪着弟弟看了大半天的大陸編年史、講故事般地給弟弟說了許多近兩三百年來大陸上耳熟能詳的逸聞趣事……如此一天過去,直到又拐着弟弟一起洗了回澡,給弟弟過生日過得心滿意足的雷昂才在親了親阿德裏安粉嫩的面頰後抱着他一起回房睡了。
面對兄長上了瘾似的過剩肢體接觸與幾乎成了習慣的同寝,阿德裏安一開始還有些尴尬別扭,如今卻只剩下了聽之任之的無奈。
──盡管有些不好意思承認,可待在這個他如今唯一認同的親人身邊,被金發少年呵護着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裏,确實能讓他很快穩下心緒進入夢鄉……雖說幼小身軀內隐藏的強大靈魂從未有真正斷絕對外界感知的一刻,但在雷昂的身邊,确實比在任何地方、任何時刻都要來得放松、舒适和愉悅。
可這份同樣已延續了一個多月、且逐漸令他習以為常的安适,卻在今日迎來了幾分異樣。
籠罩夜燈薄薄橙光的寝間裏、垂着墨綠色絲帳的柔軟大床內,一大一小兩顆燦金色的腦袋相抵而眠,大的氣息平穩悠長,顯然已進入了沉眠之中;一旁的小腦袋卻是呼吸輕淺,而在片刻後帶着幾分困惑懊惱地睜開了那雙與發絲同色的金色眼眸。
──睡不着。
明明今天白天消耗了不少精力,就寝前也确實有幾分睡意,卻不知怎麽地、僅僅小睡一陣後便驀地醒轉……一種難以言喻的躁動感充斥于心頭,讓他雖幾度輾轉,卻怎麽也再沒能入睡。
甚至……還越躺越腦袋清明、思緒活絡。
那種感覺,就好似靈魂深處有什麽預感在撥弄、撩動着心弦,令阿德裏安在數度數哥哥無果之後,終不得不正視這份異常、認命地睜開眼睛放棄了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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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親身觸碰過世界的本源、體悟過構築一切的法則與真理,早已過了僅單單依賴肉身感官去觀察外界的階段,自然不可能忽略這份源自于靈魂深處的異樣……雖不知這份不同于危機感的躁動究竟意味着什麽,但既然已有所覺察,便沒有置之不管的道理。所以看了看一旁仍在熟睡中的兄長後,阿德裏安無聲地施放了個寧神安眠的小魔法,随即輕手輕腳地跳下了床,披了件小鬥篷便溜出了房間。
──彷佛是回應、又或是某種牽引,随着他離開房間,心底的躁動感愈發鮮明起來……知道這意味着什麽,阿德裏安小眉頭微微皺了皺,卻終究沒有停步,而是暫時放空思緒,順應這份預感憑着直覺于入夜的公爵府內一路前行,直到出了本館、來到了那因有定期打掃維持而未曾荒蕪破敗,卻仍透着一股凄涼幽寂之感的東翼。
看見那幾乎仍維持着四百年前風貌的裝潢布置,即便這并非阿德裏安重生後第一回重游故地,心緒亦仍不可免地掀起了幾分波瀾。
『師父以後就住這裏吧!東翼的裝潢色調都是按照師父的喜好布置的,您一定會喜歡!』
『從今而後,這座克蘭西公爵府就和法師塔一樣,也是師父的家了。師父什麽時候想來住都好。當然,我也會時常回法師塔去的!』
數百年前──雖然對他來說僅僅是數年前──的承諾言猶在耳,對照起之後的結局與如今的境況,卻只馀下了滿心的苦澀、悲哀……與對那成谶之語的諷刺。
前生,阿德裏安·克蘭西在此殒落,屍骨無存;今世,阿德裏安·法瑞恩生于此、長于此,雖确實将這間府邸當成了家,卻也因身體的因素而難有遠行的機會,在旁人眼裏幾乎可說是給困鎖于此,與其說是家、還不如說是華麗的囚籠……雖說自家知自家事,阿德裏安很清楚自己身上的一切限制都只是暫時的,只待他成聖後便不複存在,可重游舊地、又是在這樣特殊的日子,卻仍不免因回憶而有所感觸了。
望着回廊一側的落地大窗裏映着的、由本館方向透來的點點燈火,他只覺整個人好似飄回了四百零四年前的那一天,而終是不由自主地再次邁開腳步、順着記憶裏的影像來到了位于回廊盡頭的房間之中。
──相較于外邊大多維持了昔日風貌的裝潢,這間曾是兇案現場的房間空曠的可怕,除了落地窗旁的墨綠色絨布窗簾與固定在牆邊的幾個櫃子外,整個房間再沒有其他家具,更別說是當年多半給他的血浸透了的沙發和地毯了……回想起那一日撕裂心肺的痛,與察覺「友人」陰謀後悍然自毀身軀的決絕,孩童一雙金眸幾乎為某種死寂的空洞所籠罩,失去的血色的雙唇微微發顫,即便只是那樣靜靜伫立着,亦好似陷入了名為絕望的無明深淵之中,任由過去的記憶一點一點地侵蝕着身心、吞噬着那不久前才由兄長身上汲取到的溫暖與歡悅……
直到一陣熟悉的空間波動,驀然觸動了他的感知。
察覺到直逼自己所在之處而來異動,瞬間警醒的孩童金眸一凝,卻還沒來得及反應,眼前便已是一道漆黑的裂隙展開。下一刻,一道幽沉得彷佛要融于夜色、周身都散發着某種血腥氣與威壓的身影已然從中邁步而出、就此映入了幼童微微縮緊的金眸之中。
——感覺到來人熟悉的靈魂波動的那一刻,阿德裏安徹底僵了。
那是一道漆黑如墨、好似要吞噬盡一切光明的身影。一頭曳地的長發直順如瀑;一雙深邃的眼瞳沉若深潭,再襯上隐隐勾勒出挺拔身形的素色黑袍,來人周身唯一稱得上「色彩」的,也就只有那張刀削斧鑿般俊美至極卻略顯蒼白的面龐,以及其上僅帶着些微血色的雙唇了。
——那是他曾無比熟悉眷戀,如今卻陌生到讓他幾乎難以憑藉外觀辨認出來的身影。
不僅是面相上因歲月蝕刻而增添的成熟氣息而已……在那無數幀于他腦海中不住回放的記憶裏,除卻最後的那一夜,對方的模樣總是朝氣蓬勃而神采飛揚的。可此時、此刻,即便眼前男人輪廓眉眼間處處可見得昔日青年的影子,斜飛如刃的眉卻已深深蹙起,黑眸間郁色籠罩,一雙僅帶着淡淡血色的唇緊抿,就好似正陷于某種極深的痛苦中一般,令瞧着的阿德裏安心口一緊,幾乎是不由自主地憶起了重生前曾在那玄奧而奇異的境界中見着的、生生将他由通往「王座」的道路上扯回的一幕。
『師父……』
眼前的人腰挺背直、身姿昂藏、威勢凜然,單從外表根本瞧不出一絲絕望頹唐,可阿德裏安卻有種眼前的一切只是表象、實則那孩子心裏正如他在那條長河中所「見」的一般、不住泣血哀哭的感覺……一想到自己即使到死都捧在手掌心上極盡呵護的瑟雷爾難受至斯,即便心底仍難免交雜,早已刻入骨裏成了本能的疼惜不舍卻仍瞬間高漲,讓他一瞬甚至忘了四百年的阻隔與彼此身份的轉變、一個踏步上前就想好好安慰那個始終給他放在心尖上的孩子兒——
可這一踏足換來的,卻不是感動人心的重逢,而是一股乍然直襲向靈魂的龐大威壓,以及瞬間籠罩、束縛住孩童幼小身軀的結界。明顯的戒備與敵意讓原先沉浸在往日角色中的阿德裏安一時如墜冰窟;陣陣苦澀與疼痛,亦在清醒過來的同時随之沁入了心底。
——明明都已決意揮別過往、明明都已打定主意默默守護絕不相認,卻不想僅僅這一次意料外的重逢,便将他的決心毀了個徹底……即使已傷過、痛過,甚至付出生命以屍骨無存作為了錯誤的代價,那樣的疼痛與教訓,也依舊敵不過那早已刻入了骨裏成了本能的情思與習慣。
幸好瑟雷爾的敵意,驚醒了他。
「幸好」。
一切只在轉瞬之間。
下一刻,阿德裏安已然壓抑下自身靈魂對于外來壓力的抵擋,同時放松了對自身情緒的控制,任由心口那鮮明一如昨日、甚至因見着了另一個當事人而更形強烈的痛楚肆意侵襲、蔓延……呼吸乍然變得無比急促、心跳亦随之脫了序地加劇失速。往日一有跡象便給他控制住的劇烈胸痛伴随着源于情緒起伏的窒息感襲卷而至,令孩童額際鬥大的汗珠泛起、一張精致的小臉瞬間變得慘白,卻是無需作戲便已一副給家中的「不速之客」與那駭人威壓吓得魂不附體的模樣,甚至身子一晃、眼前一花,轉眼便要因心疾發作而厥倒過去——
——可卻在那副小身板落地之前,被一雙緊實有力卻稍顯寒涼的臂膀接擁入了懷。
「小孩……?」
伴随着一股帶着明顯安撫意味的精神波動,帶着淡淡疑意的沉醇嗓音于耳畔響起。過于親密的肢體接觸令阿德裏安在順勢控制住自身反應的同時不可免地憶起了無數個曾經,卻在嗅到那與記憶中的清新迥異的冰冷氣息與淡淡血腥味、感覺到那相對于自身太過寬廣有力的身軀與臂膀後,恍然意識到那對他而言不過彈指倏忽的四百年光景……對眼前的「孩子」而言究竟意味着什麽。
那意味着四百年的自責、四百年的痛悔、四百年的哀恸……與四百年的仇恨。
——他的死……徹底扭轉了瑟雷爾的生命軌跡,讓昔日光彩奪目、壯志驕陽的青年成為了眼前較之罂粟更為懾人心魂,卻也彷佛被世間一切光明、歡欣與美善所棄絕的男人。
意識到這一點,心口再次泛起的疼痛與不舍令孩童一瞬間又有了幾分将一切向眼前人全盤托出的沖動,卻又在思及四百年前的那一夜、瑟雷爾曾經的字字句句,和自己心中仍未消磨殆盡的污穢情思後,放棄了那無比可笑的念頭。
經歷了無數滄桑的靈魂心思千回百轉,放在那幼小身軀上卻只是一陣看似無措不安的沉默……以為是自己的出現與方才本能釋放的威壓駭住了懷中的幼童,黑發男子——瑟雷爾皺了皺眉頭,卻沒有就此撒手不管,而是強迫自己緩和了面部的表情與周身的氣息,然後雙唇輕啓、淡淡開口:
「抱歉,吓到你了……你是這家的孩子?」
阿德裏安喉頭發緊,沒有出聲地微微點了點頭。
以為他是給吓得說不出話來,對自己在大陸上的「兇名」多少有所知悉的瑟雷爾黑眸微沉,如玉石般完美卻全無一絲溫度的指輕輕撫上孩童面頰便想施法消除對方記憶,卻在指尖滑過孩童眼角、目光亦随之對上那雙金眸後,乍然收束了本已動用的精神力。
因為那雙眼。
那雙……沒有絲毫怯懦閃躲,僅是無比專注地單單凝視着自己的眼。
看着燦金色的瞳仁裏倒映着的、自身與「光明」二字絕緣的身影,以及孩童那張無邪而天真的精致面龐,瑟雷爾一時只覺指下軟嫩的肌膚螫人地燙手,偏又莫名地不怎麽舍不得移開,不由微微苦笑了下,強迫自己進一步柔和了聲調,半是安撫半是說明道:
「別怕,我……叔叔不會傷害你的。叔叔以前在這裏住過,這個地方對叔叔有很深的意義,所以往年這個時候都會私下回來看看。」
「……但我之前……都沒看過你。」
知道對方的「往年這個時候」和「私下回來看看」所潛藏的意涵,阿德裏安心神一顫、胸口一陣熟悉的揪疼密密漫開,脫口的卻不知怎地成了與安慰迥異的質問──甚至是潛藏着幾分嗔怪意味的──好在他眼下正給困在一個四歲幼童的殼子裏,即使下意識地洩漏出了幾分心底積存的怨氣,用那軟糯悅耳的嗓音道來,亦只是旁人耳裏孩童帶着幾分天真和嬌憨的困惑而已,并沒有什麽反常的地方。
──便連平時疑心病甚重的瑟雷爾也不例外。
本來以他脫胎自無數背叛與連番血戰的經驗和警覺性,是斷無可能如此輕易便對人松了戒心的。只是看着懷裏氣息純淨、眉眼精致的金發幼童,瑟雷爾心底不僅升不起絲毫防備,更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親近之感,這才讓他先是在對方跌倒前一把将人抱了住、又在聽到那軟嫩童音的疑問後莫名地一陣心軟,下意識地開口解釋道:
「叔叔之前身體不舒服,閉關休養了一陣子……」
「現在呢?沒事了嗎?」
「嗯……沒事了,你不用擔心。」
見那張小臉只因自己的一句話便染滿了擔憂,映滿自己身影的金眸亦帶着濃濃焦切,瑟雷爾只覺胸口一瞬間漲得滿滿的,神情間殘存的幾分冷意至此冰消雪融,取而代之的,卻是已在那張俊美面容之上消失數百年之久的淡淡柔和……他有些親膩地揉了揉懷中幼童細軟絲滑的金發,又捏了捏那張軟嫩的小臉蛋,而在瞧見幼童因他的舉動先是怔愣、随即有些錯愕地睜大了的雙眼後,再難自禁地悶聲低笑了笑。
「叔叔上一次來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我猜猜看,你今年四歲?」
「……嗯。」
強自壓抑下給男人釋然而溫柔的笑容引得有些脫序的心跳,阿德裏安低低應了聲,雙頰卻已因給徒弟當成孩子看待的怪異倒錯感與懊惱而不自覺地微微鼓了起。
瑟雷爾雖不曉得他的心理活動,卻仍給孩童鼓着小臉的可愛模樣勾得一陣手癢,忍不住以掌又蹭了那柔軟嫩滑的面頰幾下,然後才想起什麽似的啓唇又問:
「可以告訴叔叔你叫什麽名字嗎?」
「……阿德裏安。」
知道刻意隐瞞只會引來瑟雷爾無謂的猜疑,盡管心底苦澀愈甚,披着幼童殼子的長者卻仍是粉唇微張,低低道出了那個貫穿了他兩輩子的名。
聽得那無比熟悉、卻已在那件事後成了自身忌諱的名,瑟雷爾幾乎是瞬間變了顏色,原已收斂的威壓陡然釋放、環抱着孩童的臂膀亦随之收緊,交揉着憾恨、自責、痛悔的情緒于胸口翻騰湧動,不僅呼吸驀地轉為粗重,便連眸間都帶上了幾分血絲──只是他已痛了太久太久,痛到即使心頭血流如注,面上仍能冷凝如常。所以這樣的失控也僅在轉瞬之間,不過片刻功夫,他便已強迫自己壓抑下了外露的情緒表現,随即在察覺懷裏孩童因疼痛而蒼白了的小臉後半是懊惱半是不舍地放了個恢複術與探測術,同時有些歉然地道:
「抱歉,弄疼你了……因為你的名字跟叔叔一個很重要的長輩一樣,叔叔一時情緒失控,這才……你有一個很好的名字,一定要好好珍惜它,知道嗎?」
阿德裏安隐下心底泛起的自嘲與交雜無聲地點了點頭,一時也說不清聽到那「重要」二字時,心裏究竟是諷刺來得多、又或是欣慰來得多。
只是這樣糾結的情緒,自是沒可能讓身旁的徒弟察覺出半點端倪的──事實上,因為随手放出的探測術反饋回來的意外結果,後者現在也沒有馀力去注意那些。懷中與師父同名的孩童糟糕的身體狀況讓已對他有幾分好感的瑟雷爾再次蹙緊了眉頭,卻因一時半刻想不出什麽解決辦法而僅是隔空畫了道守護符文,随後嘆息着憐惜地摸了摸孩童後腦。
「阿……阿德裏安,答應叔叔,今晚見面的事……不要告訴任何人好嗎?」
「嗯……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對,是秘密……如果你不讨厭叔叔,以後每年的這個時候,你都可以到這裏來見我。不論你是想找人說說話,或是遇到了什麽困難,叔叔會盡可能幫你解決……」
說着,他微微一頓,黑眸中幾分掙紮湧現,卻終還是在某種莫名預感的驅使下雙唇淺張,低聲道:
「記住,這是你我之間的秘密──吾名瑟雷爾,瑟雷爾·克蘭西,裴督之主,空間半神阿德裏安·克蘭西唯一的傳人。」
言罷,又自擡眼看了看這間令他刻骨銘心的屋宇後,瑟雷爾已然松開了懷抱着孩童幼小身軀的臂膀驀然後撤,後方一道漆黑的空間裂隙随之開啓;下一刻,伴随着一聲沉沉的「再會」脫口,他已然一腳踏進了空間裂隙之中,就此離開了這個對他來說太過痛苦卻也同樣無法忘懷割舍的地方。
只留下了……因對方所言而心緒萬般交雜,卻不能也無人可傾訴的金發「孩童」。
望着一點一點消失在虛空中的空間裂隙,憶起上一回同樣在這個地方、這個時間的生離死別,阿德裏安眼眶微濕,卻終究還是逼自己忍了下,而在眷戀地輕嗅了嗅衣上殘留的冰冷氣息後暫別過去回頭邁足,循着來路悄聲回到了自己位在本館的房間。
──偌大的寝間裏、寬敞的四柱大床上,鸠占鵲巢的金發少年依舊睡得安穩,臂彎間也依舊留着小小的空缺,彷佛正等待着心愛弟弟的回歸一般……瞧着如此,盡管周身仍充滿了瑟雷爾冰冷卻醉人的氣息,阿德裏安卻還是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褪下鬥篷收起後小心翼翼地爬回了床上,将自己嬌小的身軀重新「塞」回了哥哥的臂彎之中。
夜,深深。
法蘭聯合王國東南 失落之城裴督
罪惡之城、迷失之所、神明離棄之地、悖逆者的天堂。
盡管擁有許許多多不同的別稱,但自從距今約三百年前、已成為傳奇強者的弑師者瑟雷爾·克蘭西以血腥手段收服了城中所有勢力在此駐足後,這座城市對外就只馀下了一個名字──失落之城,裴督。
在大陸上絕大多數的人眼裏,裴督就如同「瑟雷爾·克蘭西」一樣,是一個不能提及的禁忌,一個萬惡聚集、藏污納垢的地方──不論是窮兇惡極的罪犯、又或給生活逼到窮途末路的人,只要取得裴督之主的認可,就可以在此定居,得到這位傳奇強者的庇護。
也因此,即便「裴督」一詞在古努泰爾大陸語中代表着迷失,但對許多游走在灰色地帶甚至是在黑暗中苦苦掙紮的人而言,這個詞卻代表着絕境中的最後一線希望。
──只有得以進入裴督核心的人才知道:這座城市存在的意義并非人們所以為的希望,而是打着收容、庇護名義的審判。
這點,從那座位于裴督主城中心、由白晶岩所構成的高塔之名便可窺見一斑。
高塔名為「裁決」,外形如利劍般高聳着直指天際,乃是整個裴督的權力中樞所在。下層是執政官們日常辦公之所,中層毗鄰着空中廣場的裁決大殿則是裴督之主聽取前者彙報并下達政令的地方。一般人常常将這座收容了無數罪犯的城市與「無序」、「混亂」、「危險」等詞相聯結;可事實上,如果将大陸上的幾個都市進行評比,裴督的治安就算不是第一,也必然位在三甲之列。
事實上,只要能牢牢遵守裴督的十二條戒律,在這個城市生活甚至可以說是十分自在舒适的。
因為傳奇高手的震懾力,也因為能夠在這裏居住的人,多半已經歷過徹底的絕望──當然,同樣功不可沒的,還有五大執政官的出色的管理手段。
其中,又以負責入城資格審核的科立耶·庫勒最為人所知。
這位擅長審訊與情報分析的執政官出身梵頓,本來是梵頓情報機構駐塞姆爾帝國的統籌官,卻因政治鬥争而遭洩漏身分,更因所處地位而淪入了同時被祖國與敵國追殺的困境。若不是前任執政官因找尋繼任者而主動伸出了援手,只怕科立耶甚至沒能逃出塞姆爾帝國,一條命就要交代在那裏了。
而事實也證明了那次救援絕對值回票價。
「吾主,除上述名單外,尚有兩名弑師者請求庇護。」
向晚時分,結束了日常的公務,科立耶一如既往地來到了裁決大殿,向先前閉關了好一陣子的裴督之主報告了近期的庇護名單與無權決斷的庇護申請:
「安雷·默多,法蘭劍聖魯希爾三弟子,因不滿導師将女兒嫁給大弟子維特而在婚宴當夜出手弑師;蘭德·特拉法,殺手,在一次任務中偶然得知其師便是當年滅其滿門的兇手,于對峙中錯手刺死導師。」
「……安雷·默多留下;蘭德·特拉法驅逐。」
「是。」
沒有質疑主人對兩名弑師者的決斷,科立耶垂首記下了裴督之主的判決,随即橫臂胸前一個躬身,就此離開了寬敞大氣、卻也因而稍嫌空蕩的裁決大殿。
聽着皮靴踏在紋石地板上的扣扣聲漸行漸遠,大殿上、形同王座的城主寶座內,瑟雷爾撐着扶手單臂支住下颚,烏黑的長發如瀑般披散,俊美無俦的面龐帶着幾分石雕般的冰冷,唯有一雙正浏覽着公文的墨眸中閃爍着幾許難測的光華。
──他已經數不清自己是第幾次做出這樣的判決了。
許多年前──尤其是他才剛确立裴督的秩序、訂下種種法度的那一段時間──這樣的判決曾不只一次惹來手下執政官們的質疑和争論。只是随着時間流逝、當昔日志同道合的同伴一個個老去亡故,他的地位漸漸變得高不可攀,那些質疑與争論便也逐漸遠去,只馀下了一言而決的絕對,與高處不勝寒的孤寂。
他無意将這張椅子當成王座;但或許是那些背叛留下的陰影、又或許是命運與他手中罪惡所導致的必然,不知何時起,即使他從不曾稱孤道寡,這世間也再沒有能真正走入他心裏的人了。
即便作為公認的裴督之主,可在瑟雷爾心裏,這個他一手打造的城市與其說是家,還不如說是一個昭顯他意志與理念的工具。
就好像剛才那個在許多人眼裏必然難以理解的決定──只有極少數人知道,大陸歷紀年以來最出名的弑師者最痛恨的,卻也正是那些犯下與他相同罪行的人。
所以他收留了一般人眼裏罪無可恕的安雷·默多,為了誘使更多飛蛾撲火,為了讓那些根本不配活在世間的渣滓主動來到裴督、獲得他們應得的懲罰……至于蘭德·特拉法之流,他沒有資格、也不打算幹涉的,就看命運會将對方帶往什麽樣的方向吧。
這,才是裴督作為「最後一線活路」的真相──一朵芬芳卻對某些人而言絕對致命的食人花;一張看似安全、卻是為了捕食而存在的大網。
盡管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不論再怎麽彌補,都無法贖盡他所犯下的罪孽。
回想起那四百馀年來未敢或忘的一幕,墨眸中一抹痛意閃過,身形亦因而有了片刻的僵滞……直到小片刻後,那股熟悉的揪心與痛悔稍緩,他才從公文底部抽出了一份封皮沒有任何印記的文件,若有所思地翻看了起來。
──那是一份情報。
一份來自梵頓的、關于阿德裏安·法瑞恩的情報。
『阿德裏安·法瑞恩,安盧伯爵,梵頓之壁阿爾法德·法瑞恩公爵與艾琳·柯林斯女侯爵之子,法瑞恩公爵的第一順位繼承人,生于大陸歷10273年9月13日,母親早亡,且因天生體弱、資質極差而不受其父喜愛。傳言法瑞恩公爵有意改立資質不凡的庶子雷昂為繼承人,只是因遭到柯林斯家的阻撓而暫時擱置……目前雷昂·法瑞恩已被召回帝都法瑞恩公爵府,會否發展出嫡庶之争,仍需進一步觀察。』
畢竟只是一個剛滿四歲的孩子,關于阿德裏安·法瑞恩的資料只有這寥寥數語,馀下的幾頁則是對于梵頓之壁法瑞恩公爵的介紹,以及法瑞恩家在梵頓政壇的現況……瑟雷爾雖對這些沒什麽興趣,卻還是将後面的內容大略翻了翻,确認沒什麽特別值得關注的事情後才把目光重新放回了第一頁那短短的幾行字上。
──只單看這些描述,又有誰能想像得到這個出生便背負了種種限制的公爵嫡子,會是那麽樣一個精致可愛、氣質純淨,且眉眼間看不出分毫怯懦的男孩?
若不是因那天的偶遇讓他對這個與師父有着相同名字的孩童上了心,那個占據了他府邸的法瑞恩家甚至入不了他的眼──這個新興家族所倚仗的無非是一位如今已逼近「年限」的劍聖,甚至連察覺空間異動的能力都沒有,也就不能怪他每逢師父忌日便如入無人之境地前往悼念了──自然也激不起他探究的興致。
直到他在睽違四年的造訪中遇見了那個孩子。
那個……于師父四百年忌辰當日出生于昔日的克蘭西公爵府,且和師父有着相同名字的孩子。
得知這種種巧合時,瑟雷爾不是沒起過這會否是師父轉世的荒唐念頭。只是努泰爾大陸上并無轉世輪回之說,他在這幾百年間的種種嘗試也早就證明了師父的靈魂已不在這個世間,自然很快就放下了這種自欺欺人的想法。
可他心底對那個孩子──對阿德裏安的關注與好奇,卻沒有因此而削減分毫。
因為那彷若命運指引般的種種巧合,也因為那雙讓他留下了極深印象的眼。
──那雙……映滿了自己身影,毫無雜質地流漏着關切的眼。
瑟雷爾已不記得上一回被人那樣單純的注視着、關切着是什麽時候的事了。即使清楚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也清楚自己早已沒有了幸福的資格,可接觸到那樣的純淨、那樣溫暖之時,卻仍不可免地渴望着親近,渴望着擁有。
回想起來,他這一生,似乎一直都在同樣的事情上打轉。
四歲那年,他第一次喊出「師父」、第一次獲得了他渴望多年的親情,卻在享受了十多年無條件的呵護寵溺後、僅僅因一個眼神便起了疑心隔閡,更因自以為是的疏遠而讓敵人有了趁隙而入的機會……
可即便被他的言語傷透了心、即便付出了性命作為代價,師父臨死前唯一在乎的,仍然是他的安危。
如果不是師父事先将他送走、更将法師塔的所有權轉移給了他,他絕對沒有可能安然無恙地活到今日──回想起他曾經有過的猜疑和防備,每每思及這點,瑟雷爾便越發感到痛不欲生。
──真正肮髒的,是誰?
除了眼神、除了內心的煎熬,竭力隐藏情思的師父甚至沒有過任何一絲超越師徒分際的舉動,但他卻那樣的愚蠢而可悲,自以為是的猜忌揣測對方,最終失去了一切,更讓師父連死後都不能保有原先清白的名聲……他痛恨自己的愚蠢、痛恨自己的無計可施,痛恨自己只能透過懲罰其他人來試圖彌補,卻直到今日都沒有能夠真正替師父複仇。
所以即便在那孩子眼中看到了曾以為已永遠離他而去的一線曙光,他也沒有去碰觸、去追尋的資格。
意識到這一點,伴随着胸口一股讓人不快的滞悶感、瑟雷爾俊美冷凝的面上一抹細不可察的澀意閃過,瞧不出一絲瑕疵的指尖滑過紙面便想将掌中的情報毀去不再關注,卻又在瞧見「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