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ter (2)
目的新星由此成為了大陸上人人不齒的弑師者,更因其手中掌握的半神傳承與西法的懸賞而落入了四面受敵的境地。無數人在利益的驅使下加入了追殺的行列;而頂了惡名背了黑鍋的瑟雷爾,也因而陷入了充滿鮮血、殺戮與背叛的絕望之中。
如果黑發青年真的做出了弑師這樣大逆不道的事,多半很難捱過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的追殺……但事實卻非如此。有法師塔為保命符,又有師父留下的各種藥劑、卷軸、神器,瑟雷爾光躲便足以令對手束手無策了,更何況他從來就不是坐以待斃的人?青年用兩年的沉寂換來了入聖後的強勢回歸,更在其後反客為主地展開了他對西法及其黨羽的複仇。經過無數次的刺殺、血戰與危難的磨砺和淬鏈,不過數十年光景,瑟雷爾便已再度締造奇跡,以區區百歲的年齡跨越障壁、成為了大陸上近萬年來最年輕的傳奇。
傳奇對傳奇,一方是有一國為倚仗的老牌強者,一方卻是掌握了半神傳承的絕代天才,即使是大陸上最擅于估算的政客,也很難分辨出投資于哪一方更為劃算一些……若不是瑟雷爾掌握一定勢力後便開始醉心于對某些禁忌術法的研究、亦不屑和那些曾對他落井下石的大陸勢力虛與委蛇,以他的交際手腕與人格魅力,就算西法一方再怎麽不遺馀力的侮蔑,想必也不至于像今日這般被人當作是邪惡的化身、能止小兒夜啼的萬惡之首、人人聞之色變的大陸公敵。
可因西法的陰謀而徹底污了名聲的,卻不僅僅是瑟雷爾一人而已。
──阿德裏安·克蘭西,這個曾經光輝萬丈的名字,在西法公布了所謂的「真相」後便給牢牢釘上了恥辱柱,因「戀童」而徹底淪為了醜惡與肮髒的代表。
每每讀到歷史書中明晃晃寫着的「戀童」二字、又或憶及那一夜瑟雷爾在精神術法的影響下被激出的字字句句,即使清楚這些侮蔑多半是西法策動下的結果,阿德裏安都仍禁不住胸口一陣窒悶……好在他知道自己的小心髒禁不起太大的折騰,往往很快便自行控制住了情緒,這才不至于弄出讀歷史讀到心髒病發的荒誕戲碼。
盡管因今昔對照而萌生的諸般感慨,依舊在所難免──相較之下,作為阿德裏安·法瑞恩的生活雖有着種種讓人無可奈何的限制,卻也令他深深體會到了睽違多年的、被人捧在手心裏呵護、疼惜着的滋味。
不論是彌留之際依舊惦念着他的艾琳,又或是長年于往來信件中殷殷關切、更在重逢之初便許下諾言要永遠陪伴他、守護他的雷昂……曾經僅單單對那孩子柔軟、敞開的心房已在不知不覺間進駐了新的身影,讓他從一開始的冷眼旁觀逐漸融入,最終真正接受了自己的新身分與新家人。
──回想起幾個小時前「扣人心弦」的兄弟重逢,跟在兄長身邊轉了大半個晚上後,浴室裏,正忙着脫衣服準備洗澡的金發孩童唇角微牽、露出了一個半是感慨半是溫暖的笑容。
盡管以一個四歲幼童來說,他的神情間多少帶着幾分超齡的成熟,可襯着精致的眉眼鼻梁和粉嫩圓潤的面頰,那小模樣仍是足以讓瞧着的人心花朵朵開的可愛……要不是浴室裏只有他一人在,只怕半神閣下的人生感懷沒能維持多久便要給諸如摸腦袋、捏臉頰之類的騷擾打斷。
可這樣難得的、僅屬于他自己一個人的清靜時光,卻也沒能維持多久──阿德裏安才剛脫完衣服進到浴池裏,外間便已是一道仍稍顯陌生的足音伴随着略顯急切的嗓音匆匆而近──
『阿妮絲,阿德裏安不在房裏嗎?我到處都找不到他……』
『雷昂少爺,阿德裏安少爺正在沐浴。』
『沐浴?但你怎麽……他自己一個人嗎?』
許是沒想到會從理應貼身照顧弟弟的阿妮絲口中聽到這麽個答案,來人──雷昂的聲調先是一驚,随即在想到弟弟的年紀後轉為了難以抑制的憤怒和擔憂。
『你就是這麽照顧他?阿德裏安今年才四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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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育兒書上提及的、一個四歲幼兒可能在浴室裏發生的種種意外,少年一句怒斥脫口,也顧不得聽棕發女仆辯解、幾個大步氣急敗壞地便往浴室的方向沖了過來——
而這一番動靜聽在沐浴中的阿德裏安耳裏,欣慰和心暖之外、心中最為強烈鮮明的情緒,仍是深切的尴尬和無奈。
作為一個真實年齡已有七百零一……不、算上那四百年就是一千零一歲的僞幼兒,阿德裏安已經不想去回顧他這些年來各種不堪回首的成長(獨立)抗争史了——他好不容易才忍着羞恥向貼身女仆阿妮絲跟老管家奧斯汀證明了自己已有能力一個人洗澡,卻不想好日子還沒能過上幾天,就馬上面臨了似乎極有「幼兒居家照護常識」和兄長自覺的雷昂威脅……
可不打算暴露出自身不尋常之處的阿德裏安,自然沒有阻止對方的可能。
但聽門外一陣窸窸窣窣的脫衣聲傳來,小半刻後,随着浴間的門由外而啓,腰間只圍了條浴巾的金發少年已然匆匆邁步而入,而在瞧見浴池裏正微仰着小臉怔怔望着自己的孩童後松了口氣地提步入池,将弟弟光溜溜粉嫩嫩的小身子輕輕抱入了懷中。
「哥哥?」
感覺到少年赤裸的肌膚與己相貼,肌理緊實的胸腹全無遮蔽地展現在眼前,盡管幼童的身體不可能有什麽不該有的反應、阿德裏安也自認對瑟雷爾以外的同性沒有任何遐思绮念,此刻卻仍不由得尴尬萬分,只能僵着身子故作無辜地仰頭看着兄長,同時微張粉唇、輕輕送出了一聲軟軟的呼喚。
弟弟仰着小臉的模樣本就十分惹人憐愛,一雙金眸又因浴室裏彌漫着的霧氣而顯得格外水潤,如今再搭上那喊着「哥哥」的嫩軟童音,卻是讓聽着的雷昂一時心緒湧動難以自己,忍不住低頭親了親孩童粉嫩柔軟的面頰,溫聲道:
「好久沒見了,哥哥好想你……今天跟哥哥一起洗澡好不好?」
「可是哥哥,我已經夠大了,會自己洗澡了!」
「嗯,哥哥知道。可是哥哥好久沒看到阿德裏安,想和阿德裏安多相處一點呀……而且哥哥自己洗澡擦不到背,阿德裏安也是,如果我們一起洗,哥哥和阿德裏安就能互相幫忙、把身體洗得幹幹淨淨了!」
「……好吧……」
自己洗澡的四歲幼兒畢竟不多見。面對如此充分的理由,阿德裏安心下縱有萬般無奈,仍只得微微鼓着小臉接受了兄長的提議。
他應得不甘不願,可那小模樣在雷昂眼裏卻是怎麽瞧怎麽可愛,心癢手癢下、忍不住伸指戳了戳弟弟白裏透紅的小臉蛋,然後低下頭顱在那面頰上「啵」地便是一親——突如其來的「襲擊」令阿德裏安微微木了下,小臉之上緋意更甚,卻終究沒有什麽過激的反應,只是認命地由少年将他抱在懷裏、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起了那一身柔嫩細滑的肌膚。
——反正他的老臉早在只能躺平任調戲的嬰兒時期就丢光了,除開以往對他動手動腳的是艾琳、如今換成了雷昂外,倒也沒有太大的區別。
——若要說有什麽不同,也就只有在面對這個十五歲少年時……更容易勾起他某些回憶而已。
『師父,我來幫您擦擦背、松松肩膀吧!』
回想起那個曾與他親密無間,最後卻漸行漸遠、甚至落到那般地步的孩子,阿德裏安只覺胸口一緊、心尖一股揪痛随之而起,忙運起精神力強迫自己壓抑下過于強烈的情緒起伏,同時轉移心思地輕輕掙出哥哥懷抱、轉而拿過毛巾主動替對方擦起了背。
說來也好笑……艾琳病逝以來,因着他那顆脆弱的小心髒,府邸裏的人幾乎是有志一同地對此能不提就不提,就怕他因思念過度、情緒起伏過大而發病,卻不知對自己蒼老的靈魂而言,艾琳的過世固然令他感傷,卻仍不足以在見慣了生死的他心底掀起太大的波瀾——他畢竟不是真正的幼童,對傾注了全副心力疼他、愛他的艾琳雖也親近信賴,心中存的卻更多是感念,而非尋常孩子對母親的依戀。相較之下,更能牽動他諸般情緒的,終究還是那個被他視如珍寶、卻在最後狠狠傷了他的心的孩子。
每每體認到這一點,無奈苦澀之外,阿德裏安總不免會升起幾分鄙棄厭惡的情緒──對仍然懷抱着那份情感的自己。
只是這一回,還沒等他在自厭自責的泥沼中沉淪太久,雙頰上突如其來的溫暖觸感與拉扯力道便已先一步拉回了僞幼童的注意。被「襲頰」的半神閣下微愣擡眸,只見原先背對着自己讓他擦背的兄長不知何時已然回過了身,俊秀中已漸漸顯現出幾分俐落英朗的面龐正挂着一抹淺淺笑意,問:
「怎麽一臉郁悶的表情?這麽讨厭幫哥哥擦背?」
故作輕松而略帶揶揄的口吻,筆直凝視着幼弟的藍眸深處映着的卻是深切的關懷與擔憂……瞧着如此,知道是自己方才沒能控制住的情緒露了端倪讓對方擔心了,阿德裏安胸口幾分暖意與感慨交雜着升起,最終卻只是微微牽動唇角輕輕搖了搖頭。
「沒事的,哥哥。我只是手有點酸所以休息一下。」
「真的?」
「嗯,真的。」
「好吧。但如果心裏有什麽難過的事,或者哥哥哪裏做得不好惹你不開心了,都要坦白告訴哥哥,好嗎?哥哥雖然有好幾年都沒能跟你生活在一起,心底卻沒有一刻是不挂念着阿德裏安的。你是哥哥的寶貝,只要能讓你開心健康,哥哥什麽都願意做的。」
「我也一樣!哥哥是我最重要的哥哥!」
盡管很難真的像個孩子一般将「最喜歡」三字挂在嘴上,可面對兄長又一次宣示般的言詞,心下又如何能夠無動于衷?他的靈魂雖然蒼老、心境雖然疲憊,卻未因此而變得麻木不仁──事實上,正因為已看過太多、經歷了太多,阿德裏安才更清楚這樣全然出于善意的關心與溫暖,是多麽樣難能可貴的情感。
──但凡溫暖美好的事物,總是令人忍不住想要親近擁有的……尤其對曾經深深受過傷害的人而言。
仔細想想,方才會對自己心生鄙棄,不也正意味着他對艾琳的逝去,其實遠不如自己所以為的那樣雲淡風輕?那份失去的痛或許不如當初面對瑟雷爾的鄙棄誤解時那樣撕心裂肺,但卻綿密纏卷如絲,不知何時變牢牢困住了他的心房,讓他即便不曾痛哭流涕,卻總有一種說不出了郁郁壟罩在心頭難解。
直到今日。
直到這一刻。
感覺着頰上那雙掌那略有些粗糙卻無比溫暖的觸感、意識到多年來只存在于紙面上的關切已化作了眼前的懷抱,阿德裏安心底原仍存着幾分別扭尴尬驀地消散,而終是順應了心底那份難得地并非肇因于「某人」的起伏、一個張臂撲進了兄長的懷裏。
──這場突如其來的兄弟共浴,最終在雷昂心滿意足地幫弟弟穿好衣服并無視對方的掙紮将人抱回房間後「順利」告了終。
看着完全沒想過詢問自己的意見便已準備在同一張床上安枕落戶的金發少年,隐隐有種「一失足成千古恨」之感的僞幼童在心底無聲地嘆了口氣,粉唇卻已不自覺地微微牽起了一抹輕松而略帶分寵溺的弧度……
──也罷,反正這張床也夠大,今天就姑且讓哥哥留一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