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 (1)
大陸歷10277年 夏末
梵頓 德拉夏爾
向晚時分,天邊的夕陽雖仍殘留着一抹馀晖,德拉夏爾城中的晶石路燈卻已先一步亮起……以法蘭大道至勝利廣場為中心,西往傳統貴族群居的瑪爾汀區、東至新興勢力聚集的夏帕維區,優美絢麗的晶石燈芒閃爍變換,再襯上兩旁的貴族豪宅綴着的燈火,将整個德拉夏爾上層區映成了一片不負「華都」、「千燈之城」等美稱的耀目與繁華。即便官方依舊對夏帕維區晶石路燈的由來諱莫如深,也依舊改變不了德拉夏爾人深深為之驕傲的事實。
望着多年來僅能從回憶中想見其光景的炫目燈影如流光般自窗外飛閃而逝,石板道上、雕飾着盾形雙劍鳶尾家徽的馬車內,挺直了腰背端坐着的金發少年碧眸中幾分緬懷之色浮現,而在馬車轉入夏帕維區的康德大道、大道末端遙遙矗立着的華美建築随之映入眼簾後,原先單純的懷念漸漸染上了幾分難以言喻的交雜與忐忑。
──夏帕維區由原本的平民富紳聚集區轉變為新興貴族落戶首選,還是近三百年來的事。
盡管「那件事」的馀波始終未能真正平息──畢竟,當事人之一直到今日都仍作為人人聞之色變的大魔頭雄據一方──可對梵頓的新興貴族世家而言,比起一些虛無飄渺的顧慮,眼前看得到的實惠顯然更重要。也因此,自空置多年的克蘭西公爵府于三百多年前被李奇三世賜給了因戰功而名聲大噪、自此由一介地方貴族躍入帝都政治中心的法瑞恩公爵後,将之視為解禁訊號的新興貴族們便争先恐後地遷入了夏帕維區,以至于三百多年後、這個與瑪爾汀區隔着王城遙相對望的區域已再沒有一戶平民,徹底成為了德拉夏爾的另一個貴族聚集區,也讓都城內的居住分布成為了梵頓上層政局形勢的一重縮影。
而馬車裏的金發少年此時的目标所向,便是如今依舊被視為夏帕維區核心的原克蘭西公爵府、現今的法瑞恩公爵府。
少年名為雷昂·法瑞恩,是現任法瑞恩公爵阿爾法德·法瑞恩的長子。出于在某些貴族圈內十分常見的理由,年方十五的雷昂前幾年一直住在西南省的外祖父家;這次回到帝都,除了是為月前病逝的嫡母──艾琳·柯林斯·法瑞恩公爵夫人──奔喪,也是為了代替過世的艾琳夫人以人質的身分留守帝都,成為牽制鎮守南疆的法瑞恩公爵的籌碼。
阿爾法德·法瑞恩一共育有二子。長子雷昂是襲爵成婚前在外一夕風流的産物;次子阿德裏安則是和出身柯林斯家族的妻子間強強聯合的結晶,甫出生便得到了法瑞恩家附屬爵位「安盧伯爵」的頭銜,可以說是公爵府最名正言順的繼承者……問題是,今年才剛要滿四歲的阿德裏安不僅天生心有痼疾、不能有太大的情緒起伏和體力消耗,更在三歲的适性檢測中得到了魔法潛力「極其有限」的評價。對一個以武勳聞名的家族而言,阿德裏安這樣拿不了劍、用不了魔法,甚至連稍稍累一些都可能送掉小命的資質幾乎等同廢人;作為私生子的雷昂卻年紀輕輕便已是五級劍士,相較之下自然顯得格外出彩……在此情況下,不僅公爵府本已底定的繼承問題因而多了幾分變數,帝都方面也對僅留阿德裏安一人為人質多了幾分不放心,這才有了雷昂此行。
──畢竟,比起一個随時可能丢掉小命的嫡子,一個潛力不凡的庶子顯然更适合作為挾制法瑞恩公爵的籌碼。
但對此刻的雷昂而言,繼承人的身分和為質的事實都只是次要,真正占據了他心頭、讓他愈發感到近鄉情怯的,還是睽違多年的幼弟……眼見公爵府外的雕花大門漸行漸近,回想起四年前那個毫不怯生地在他臂彎裏安詳入眠的小小嬰孩,和彼此這兩年間的魚雁往返,雷昂天藍色的眸中幾分溫柔、憐惜與擔憂閃過,卻又在意識到那個孩子當年根本識不得人、彼此更已有近四年未見後,化為了眼底深處一抹患得患失的忐忑。
和旁人理所當然的揣測不同,身為庶子的雷昂對占有名分卻自小體弱的弟弟并沒有甚麽敵意或對抗意識。并不是說他胸無大志不想力争上游,只是他的生母和外祖父都是生性灑脫、向往自由的人物,對争名奪利之類的事情相當不以為然,讓深受二人薰陶的雷昂對父親的爵位本就不怎麽上心;艾琳夫人又一直對他視如己出,就連他離開帝都的這些日子,這位嫡母也一直都是以一個月一封家書的頻度和他談談心、聊聊家中──尤其是和阿德裏安有關──的大小事,更不忘附上映有幼弟模樣的顯影晶石,讓雷昂雖與弟弟分隔兩地,心中卻不僅沒有分毫生疏或距離感,反倒還累積了整整四年無處宣洩的兄長之愛,就盼着能在相見後對着弟弟好好抒發一番,又怎會想去為難、傷害對方?
──在他而言,這次回帝都真正值得期待的,也就只有和弟弟睽違多年的重逢而已。
「小主人,到府邸了。」
便在此際,伴随着車駕由前行轉為靜止,車外仆從的話聲響起,拉回了少年原有些沉浸在回憶之中的思緒……看着馬車外熟悉的瑩白石階、以及其上已然對己敞開的大門,一個深呼吸後,雷昂已自理了理衣襟提步下了馬車,強抑着心頭的激動不疾不徐地進到了本館之中。
而在門前回廊處等着他的,除了分作兩列夾道歡迎的仆從和一臉欣慰的老管家,還有一道小小的身影……那是一個身高尚不及他腰部的幼小孩童,與雷昂相似的金發在夕陽馀晖的映照下燦爛得彷若散落的陽光,一張巴掌大的小臉卻是如同瓷娃娃一般的精致光滑,再襯上那雙綻放着流光熠彩的金眸,以看似平靜卻隐透期待的神色賦予了那張過于完美的小臉迥異于人偶的靈動與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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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昂曾無數次翻看過顯影晶石裏弟弟由小到大一點一點成長的模樣,自認對弟弟可愛的程度也算有所了解……但此時、此刻,看着前方正微仰着小臉專注地凝視着自己的孩童,那比靜止的晶石影像生動可愛不只百倍的模樣讓金發少年只覺胸中一時心潮澎湃,饒是他已再三壓抑了自身的反應,卻仍忍不住幾個大步匆匆走上了前、一個張臂便想将人抱起──
卻又在真正碰着孩子前,有些遲疑地停下了動作。
因為他怕。
即便是血緣相系的兄弟、即使彼此近兩年來一直透過信件彼此聯系,可對今年還不滿四歲的阿德裏安來說,一個只在嬰兒時期見過面、相處過小半個月的哥哥多半也比陌生人強不到哪兒去吧?要是才剛見面就貿貿然動手吓着了對方,豈不弄巧成拙、壞了他和弟弟培養感情的計劃?
想到這裏,覺得自己有些冒進的雷昂強忍着失落便要收回本已探出的手,不想睜着一雙金眸直勾勾地看着他的孩童卻于此時驀地一步踏前、自己将那小小的身子送到了兄長臂彎的範圍之中,同時粉唇微張、有些不确定地喚了聲:
「雷昂……哥哥?」
「阿德裏安……!」
──如果換個時空,從小就以堅忍早熟聞名的金發少年必定會給自己此刻的心情冠上一個「萌」字──那聲清嫩的「哥哥」讓聽着的雷昂只覺整顆心瞬間軟得幾乎化成了一灘水,而終忍不住單膝跪地、難抑激動地順着先前未盡的動作将幼弟緊緊擁入了懷中。
「阿德裏安居然還記得哥哥,哥哥好開心……」
脫口的音聲因情緒起伏而有些微顫,雷昂帶着厚繭的大掌一遍又一遍撫過幼弟覆着柔軟細發的後腦,卻仍不足以表露此刻憐愛之情的萬一。
這一刻,他想到了很多。
他想到了此行前對自己諸多勸戒叮囑的外公,想到了每次出門就像丢了一樣、卻永遠會在回來的那一刻緊緊抱住自己的母親,想到了常年駐守南疆未曾歸家、卻因所謂的評測結果便在字裏行間對弟弟諸多不滿的父親,又想到了溫柔慈愛卻已永遠離弟弟而去的艾琳夫人……也不知艾琳夫人過世後,驟然失怙的弟弟是怎麽捱過這漫長的一個多月?又是怎麽樣渡過一個個再沒有母親陪伴的夜晚的?思及嫡母過世後,阿德裏安身邊便只馀府邸的下人們陪伴的事實,少年心底幾分疼惜與不舍升起,當下微微松了臂膀,而在瞧見弟弟微帶困惑的表情後唇角微揚,露出了一抹溫柔卻無比堅定的笑意。
「對不起……哥哥沒能早點回來陪你,讓你一個人渡過了這樣艱難的日子。」
頓了頓,「但你放心,哥哥不會再離開你了──從今以後,哥哥會一直陪在你身邊,一直守護你、看顧着你的。」
似宣示亦似承諾的言詞,所指的卻不光只是眼前即将來臨的共同生活,更是對于自身立場的闡明──他知道現在的阿德裏安多半聽不出他的言下之意、不明白他這樣的承諾究竟意味着什麽,可這一刻,雷昂告訴自己:不論旁人和父親如何看待他們兄弟、不論外界如何變化,他都要為弟弟撐起一片天空,不讓這個令人憐愛的孩子受到任何委屈和傷害……而他們兄弟之間,也絕對不會有貴族間屢見不鮮的兄弟阋牆。
如果阿德裏安想要這個爵位,他會盡全力為弟弟守住、成為弟弟最有利的臂膀;如果阿德裏安想要自由,他會擔起責任成為弟弟最大的後盾,讓弟弟能夠平平安安、永遠這麽天真快樂的活下去。
這,便是作為兄長的他對阿德裏安許下的承諾,也是對在場府邸下人們的一番宣示──不論阿德裏安的繼承地位會否動搖,這個孩子永遠都會是法瑞恩家的珍寶,容不得半點輕慢和蔑視。
「哥哥……」
──而這番宣示換來的,是弟弟每喊上一聲便令他的心軟上一分的稚嫩童音,以及彷佛得了支撐般緊緊回抱住他背脊的細小雙臂……盡管清楚懷中的孩童多半對自己的話一知半解,雷昂卻仍是因這樣的反應而大受鼓舞,忍不住再次收緊了環抱着那幼小身軀的雙臂,心中一陣熱血上湧,對接下來在帝都的生活更多了幾分期待──
可有所決意的少年所不知道的是:相較于他仍顯單純的熱血沸騰,此刻柔順偎在他懷裏的孩童一雙金眸中帶着的,卻不是一個四歲稚兒所當有的懵懂、天真和依賴,而是屬于一個蒼老靈魂的……某種遍歷世事的疲憊與滄桑,和看透一切的感概和交雜。
雷昂以為弟弟不懂這些;但阿德裏安又豈有不明白的可能?
因為,在那副幼小身軀裏裝着的,并不是一個還不到四歲的稚兒,而是一個已在世間存在了千年有馀的靈魂。
阿德裏安·法瑞恩,安盧伯爵,阿爾法德·法瑞恩公爵與艾琳·柯林斯女侯爵之子。
在距今約四百年前,他曾有另一個響徹大陸數百年之久的名字。
──阿德裏安·克蘭西。
──阿德裏安從未想過,本已存了死志、只是不想讓幕後黑手如願才奮力抵抗的自己,竟會在四百年後以另一種形式──或者說身分──重新回到這個世界上。
那時,自行抽取生命力傳回法師塔的他雖阻止了西法繼續透過屠神匕抽取他的生命力,卻仍無法在自毀軀體後擺脫那把兇名赫赫的神器對靈魂的鎖定與吸引……法師的能力本就源于與靈魂息息相關的精神力,就算失去了肉體,阿德裏安對規則的理解和對空間的掌握亦不會有所改變。也因此,面對那必須讓他不斷消耗精神力加以抵抗的強大吸力,失去肉體的半神最終放棄了被動的拉鋸抵擋,轉而嘗試着将領域用在靈魂上,藉着不斷摺疊空間于短距離內來回快速移動,試圖以此制造出靈魂震蕩的效果來擺脫屠神匕的鎖定。
──這種用快速震蕩掙脫挾制的方式,還是瑟雷爾以前和他讨論時提過的想法;可當時的阿德裏安卻已無了顧及、感慨這些的馀暇。他只是專心致志地不斷摺疊空間、不斷利用自己對規則的每一分了解加快自身速度,藉着往複移動一次又一次地突破先前束縛住靈魂的障壁和極限,直到先前牢牢鎖定着他靈魂的屠神匕再也無法捕捉到他靈魂的軌跡;而那股足以吞噬靈魂的強大吸力,亦在失去目标後随着屠神匕的落地而就此消散……
可阿德裏安不斷快速震蕩的靈魂,卻沒有藉此停下。
盡管最初的目的已經達到,但此刻的他卻已在不斷移動、突破的過程中觸碰到──或者該說是晉入──了一種十分奇異的境界──他失去了對時間與外界變化的感知,但取而代之的,卻是一種對整個世界的透徹體悟。
這一刻,曾只是在成為半神後隐約捕捉到皮毛的「規則」都彷佛失了遮掩地變得無比清晰,就好像構成了這世界的一經一緯都化作了整齊分明的線條、又或一本文字淺顯卻蘊藏着無盡玄奧的書,如同邀請一般地在他「眼前」全然敞開,讓多年來心上除了徒弟便只有研究的半神一見便難以自禁地就此沉淪其間,徹底迷醉在了那直擊靈魂的龐大知識洪流之中──
及至一條光影浮動的長河,驀然于靈魂感知中出現在了他腳邊。
突如其來的變化,卻又莫名地顯得那麽樣理所當然,甚至讓原本沉浸在「規則」之中的阿德裏安幾乎是一瞬間便醒過神抽回了思緒,轉而将注意力投到身畔的「長河」上頭。
那不斷湧流的并非任何一種他所熟悉的元素或力量型态,而是如同畫卷一般地呈現着一幅幅影像,生動地映出無數或壯闊、或卑微、或絢爛、或平凡的生命軌跡。
溯溪而上,他看見了衆神的消亡、王朝的建立、自己的降生,更看見了那被他視若珍寶的孩子與己相遇的那一日、以及此後彼此共度的無數個日夜;沿流而下,他看見了那孩子的浴血奮鬥、看見了大陸上複燃的争端與戰火、看見了世事的流轉變遷,更看見了彷佛永無止盡的長河深處始終映着的、那無明殿宇中高高聳立着的王座……世界的經緯與流淌的光影在王座底下交會聚集,彷若罂粟般誘引着阿德裏安不知何時已然于中心凝聚出一抹金芒的靈魂,一步一步移向了那掌控了世間萬有的至高之位──
『師父……師父……』
但卻在登上頂峰的前一刻,為一聲嘔血涕泣的呼喚所牽引、止住了腳步。
伴随着某種深植于靈魂深處的痛楚,他下意識地循聲回過了頭,卻見足邊本應流淌不休的長河已然停滞,原先錯落浮動的無數光影此刻全都換成了同一幀,就這麽讓人避無可避地自目光所及處映入阿德裏安眼底。
──那是一道他本應無比熟悉的身影,往昔的銳意朝氣與飛揚神采卻已為彷佛要噬盡這世間一切光芒的幽沉陰郁所取代。男人一雙如墨的眸子隐透血紅,正好似禁受着極大痛楚一般地癱坐椅上單手揪着胸口,用那雙帶着刺目殷紅的唇不斷喚着那曾承載了他們師徒間無數美好記憶的稱呼,卻每喚出一聲便好似更痛上一分地顫動着雙肩,直到那呼喚的嗓音一點一點地變得嘶啞、變得乏力、變得絕望……
「瑟雷爾……」
望着那深深珍愛着的孩子痛苦至斯,不論是那承載了世間無數奧秘的王座、又或源自于死亡和誤解的怨憤傷痛,此時全都給阿德裏安抛在了腦後。他甚至忘了自己的死、忘了此刻與己僅只一步之遙的真理,一個踏足進「河」、俯身探手便想将那個孩子緊緊抱入懷中──
可他卻沒能如願。
便在阿德裏安踏入「河」中的瞬間,一股無可抵禦的墜落感伴随着某種較之屠神匕強烈上千百倍的牽引力道乍然襲來。下一刻,那象征着世間構成的經緯、流淌着光影的長河和玄奧王座已然破碎四散;而虛空中半神無所憑依的靈魂,亦在那股奇異力量的吸引下墜入了一片無明深淵之中。
突來的變化讓阿德裏安以為自己終究沒能躲過被屠神匕吞噬的命運,卻在感覺到一股極其劇烈的頭痛後察覺了異處──他早已失去了肉體,又何來「頭痛」可言?更別說是「無明」了──意識到這一點,他當即強忍着劇痛展開了感知探查四周,而在「看」到了外界的狀況後、半是恍然半是錯愕地明白了自身的遭遇。
不知怎地,他本無所憑依的靈魂,竟在那一陣「墜落」中依附到了一名仍在母腹之中的胎兒身上!
不同于利用精神或亡靈術法侵吞奪舍時的兇險與可能的斥異反應,這副嬰孩的軀體裏不僅沒有他人的存在,與他靈魂的相性更是無比契合,就好像是真正屬于他的身體一般,讓阿德裏安的靈魂一旦進入便被緊緊扣鎖在裏頭……問題是,法師的靈魂仍然是那個擁有龐大精神力的半神,新生的殼子卻沒有足夠寬廣、強大的腦域将之全然容納。在此情況下,為了避免腦域迸裂、靈魂無法控制身體或與外界溝通──簡單來說就是植物人或白癡──的下場,已無法脫離這個軀殼的阿德裏安只好強忍着劇痛将自身浩瀚如洋的精神力封印了九成九,同時動用此前掌握的秘法規則一面修複、加固腦域,一面凝鏈、壓縮馀下仍能動用的精神力。
如此好一番折騰,堪堪到出生之時,不知該說幸又或不幸的阿德裏安才收拾好了爛攤子,懷着無比複雜的心境以「阿德裏安·法瑞恩」的身分二度為人、重新來到了這個世界。
──而也直到此時,重生的半神閣下才終于有了觀察、了解自身所處境況的馀暇。
重回人世,經歷了一遭生死的他如今仍舊生活在熟悉的努泰爾大陸上,時光卻已倏忽而過。明明那傷人至深的字字句句依然清晰地于腦海中盤桓不休、明明那令人痛徹心扉的別離仍彷如昨日般歷歷在目,可那對他而言不過是一眨眼、一動念的光景,卻已是旁人眼中的四百年。
是的,四百年。
大陸歷10273年9月13日,在以靈魂存在了四百年後,曾經的空間半神阿德裏安·克蘭西以法瑞恩家嫡子的身分重新降生到了這個世界。這個日子無巧不巧、正好是他前身的四百年忌辰,一個已成為「不祥」代表的日子;而他所出生的地點、位于德拉夏爾夏帕維區的法瑞恩公爵府,也正是四百年前他所殒命的克蘭西公爵府。
──或許,他的靈魂從未真正離開過這幢可說是瑟雷爾與他心血結晶的屋子;只是在靈魂高速震蕩的狀态下,自身的時間流速與外界有了差異,他又因先前意外晉入的奇異狀态而徹底沉浸在了對規則與真理的體悟之中、失去了對周遭的感知,這才有了外界已是四百年過去,他自身感覺卻只過了片刻光景的情況。
只是比起探究自身重返世間的原由和秘奧,知曉彈指間已是四百年過去之時,最先浮上阿德裏安心頭的,仍是對徒弟狀況的擔憂──回想起先前在那奇異境界之中、生生将他由通往「王座」的道路上拉回的聲聲泣血,即便清楚那些很有可能僅是自身的臆想,他也依舊難以釋懷。
若是實實在在地經歷了四百年的孤寂與冥思,或許還有可能讓他在傷痛中一點一點地耗盡對瑟雷爾的諸般感情;但對重生的阿德裏安而言,同徒弟的死別卻不過是片刻前的事,便連心口因對方刀刃般鋒利紮人的言詞留下的傷都仍汩汩冒着血,又豈有就此看淡松手的可能?
──那個孩子,是他傾注了全副心力栽培看護大的、他最最疼惜重視的珍寶啊!
可不論再怎麽關切、再怎麽擔憂,被困在嬰孩軀體內自顧不暇的他,卻什麽也做不到。
重生固然令他得以東山再起,有了複仇、有了再見到瑟雷爾的可能,卻也同樣給了阿德裏安極大的限制──姑且不論那因腦域太過狹小脆弱而不得不封印起來的大量精神力,單是那禁不起疲勞、劇烈運動與過大情緒起伏的小心髒,對昔日的半神閣下便已是極大的掣肘了──在此情況下,阿德裏安就是有再多想法,也只能耐下性子靜心鍛鏈,以求盡早恢複原有的實力了。
作為曾經站在大陸巅峰的半神,阿德裏安自然不會給肉體天生的條件限制了自身的發展。心髒的毛病只要突破九級入聖就能解決;而對靈魂的境界依舊是半神的他而言,入聖也不過是時間的問題而已……只要将他的腦域擴大、錘鏈到足以容納聖級程度的精神力,他便能解開在母腹中給自己下的部分封印順理成章地突破晉入聖階,從而藉成聖時的洗髓伐脈修複心髒的缺損。
而這,也正是他出生至今這幾年來無時無刻不在做的事。
靠着強大的靈魂位階遮掩住旁人對他實力的感知,将腦域視作另一種「空間」的阿德裏安利用自己對規則的理解一面以強大的精神力不斷沖擊、擴張腦域,一面以精神力編織出法陣加以修複、加固。如此日複一日不間斷地反覆錘鏈,待到三歲那年參與評測之時,他的腦域已經擴張到了足以容納四級法師精神力的大小,等同于擁有了四級法師──至少單法師公會的評判标準而言──的實力。
一個三歲便成為四級法師的人類小孩,在努泰爾大陸上自然是相當逆天的存在。只是法師公會的資質評測歷來只有兩個向度,一是腦域廣度、二是障壁韌度。腦域越廣,前期提升進階的阻力越小;障壁韌度越強,腦域擴展的難度提高,後續進階的可能性自然也随之降低。
這套行之有年的評測标準不能說有錯,但若放在阿德裏安身上,便是實實在在的悲劇了。
他天生的腦域廣度所能容納的精神力大概相當于三級法師,障壁韌度卻是前所未有的厚實,和努泰爾大陸上的法師平均水準幾乎可說是龍皮和薄紙之間的距離──這也是當初他能在腦域被撐爆被毀前成功封印精神力并修複損傷的根本原因──這種韌度放在一般人身上,基本便意味着潛力已盡,這輩子再沒有提升的可能;但對阿德裏安而言,只要釋放出足夠的精神力,要想擴展腦域絕非難事。只是他無意在自己重新掌控足夠的力量前暴露出任何異常,自也未曾動什麽手腳,任由前來評測的法師給出了一個「資質極其有限」的評價。
他知道這樣的評價和先天不良的身體,多半會令他在法瑞恩家的立場變得極為尴尬。但阿德裏安并不稀罕那個「公爵」的頭銜,對「法瑞恩」這個姓氏也談不上有什麽歸屬感,反而還想着牽涉越少、以後行事的顧忌越少,自也無意改變那個「廢柴」的名頭。只是評測結果出來後,母親和哥哥對他的關注與疼愛只有更多,府中仆役的态度也沒有太大的改變,倒是讓數百年前便已見慣人情冷暖的阿德裏安訝異之馀不由生出了幾分感念,這才對如今的身分多了幾分認同,真正接受了「阿德裏安·法瑞恩」這個名字,與其所代表、所背負的事物。
他無意繼承法瑞恩家,但幫忙培養出一個合适的繼承人還是沒問題的……等到雷昂有足夠的能力獨當一面,便是他離開法瑞恩家的時候。屆時,他所要面對的便不再是法瑞恩家的傳承或危局,而是那已因故延遲了四百多年未報的生死之仇。
──對西法·恩塞德,他曾經的同窗兼「摯友」,同時也是那個時代最出名的天才、公認最有可能突破傳奇障壁成為半神的高手。
相較于五十九歲才入聖、外表也因而停留在那個時候的他,三十歲不到便邁入聖階的西法在當時無疑要耀眼得多。只是随着時光流逝,年輕時看似遙遠的距離也跟着逐漸拉近。西法在一百九十七歲那年突破聖級成為傳奇;阿德裏安達到同樣成就的時間卻僅比對方晚了兩年,更在其後的幾場戰鬥中展現出了空間領域幾乎完克其他法系的威力……這股後來居上的勢頭讓他有了和西法并稱的「資格」;而當他于六百多年前的那一戰中成為半神後,阿德裏安·克蘭西成為了位于大陸颠峰的強者,西法·恩塞德卻只是十數名傳奇強者中的一人,二人之間的強弱高下徹底易了位;當年在學院裏的那些事兒自也再無人提及。
──盡管在某些「前輩」眼裏,阿德裏安的突破雖令人驚訝,兩人之間強弱關系的調換卻并非太讓人訝異的事。
和長年專注研究、對名利權柄不甚看重的阿德裏安不同,出生塞姆爾帝國皇室的西法數百年來一直未曾自絕于整個大陸的政治博弈之外,便說是塞姆爾的隐形皇帝亦不為過。只是阿德裏安和他在學院時期便有不錯的交情,之後亦多有往來,以至于當身邊的人一個個老去亡故後,因實力而得以延長壽命的他們便自然而然地親近了起來;就連瑟雷爾亦沒少受過這位「西法叔叔」的指點。
──所以,當西法将屠神匕這樣的神器送給瑟雷爾當作結婚禮物時,知曉屠神匕用途的阿德裏安也只覺得這個禮物有些重了,卻半點未曾疑心對方動機──直到瑟雷爾拿出屠神匕刺向他的那一刻。
那一刻,感覺到刀刃入體的疼痛、回想起瑟雷爾入房之後的種種反常與黑眸間曾經閃過的紅芒,阿德裏安幾乎是轉瞬便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對方如此作為的目的……以及自己的死亡所将帶來的後果。
能将精神術法用到如此地步的,整個努泰爾大陸也就只有那麽一個人而已。
或許是不忿自己曾有的光環被他所奪、或許是為了從他身上得到成為半神的方法,他的「好友」利用這世上唯一能令他毫無防備地親近的人──瑟雷爾──為突破口,以屠神匕為媒介操控瑟雷爾刺殺他,意圖由此奪取他的生命力與靈魂。
而以西法的手段,阿德裏安毫不懷疑:不論自己能否在死前發現事情的真相,被利用的瑟雷爾都必然會背上「弑師者」的惡名,讓身為幕後黑手的西法徹底撇清幹系、甚至還能堂而皇之地以「替友報仇」的大義名分公開追殺瑟雷爾……有一國之力為倚仗的傳奇對上失去了最大靠山的年輕九級法師,不論瑟雷爾如何舉證辯駁,也只會被人視作可笑的謊言而已。
努泰爾大陸上的話語權,向來只掌握在有足夠實力的人手裏。
正因預先料想到了這一點,他才會不惜以血為陣、強忍着心傷在臨死前将瑟雷爾先行送回法師塔,并将法師塔的所有權轉移給了對方。
因為,那是他唯一一個能在死後繼續護住瑟雷爾的方式。
可現在,他活下來了──帶着依舊沒有絲毫愈合跡象的、血淋淋的心傷,以及半點未曾因那一死便徹底兩清的、對那孩子的疼愛、關注與在乎。
倒不是說阿德裏安心底還存着什麽不切實際的奢望,認為他們師徒間還有回到過去甚或更進一步的可能──常言道破鏡難圓,經歷了那一遭,就算瑟雷爾能仍用以往的态度對待他,被對方刺得傷痕累累的阿德裏安也沒有那份自欺欺人、能灑脫得當作一切都不曾發生過的本事──但不論怨怼與否,瑟雷爾畢竟都是他如珠似寶地捧在手掌心上呵護長大的孩子,就算無意與對方相認,心中卻仍難免挂懷。
畢竟……那對他而言不過轉瞬即逝的光景,在這世間卻足有四百年之久。
對一個半神來說,四百年只是無盡人生中的小小片段;可對一位傳奇來說,卻意味着能留存在這世間的年歲已流失了大半,更別說是在那之下、壽元僅只兩、三百年的聖階了……當然,以瑟雷爾二十一歲便已邁入九級的資質,成聖甚或晉入傳奇都只是時間的問題;他所擔心的,無非只是那孩子會否沒能捱過最初的困境遭了西法的毒手,以至于年紀輕輕便……而已。
但不論心中如何擔憂疑惑,軀體的年齡限制都讓阿德裏安不得不耐下性子暫時隐忍,直到出生兩年馀後才得以小小地「不凡」了一把、早早便請艾琳讓他識字讀書,最終如願在法瑞恩家族史的課堂上旁敲側擊地知曉了當年的「真相」。
大陸史記載,9873年9月13日,瑟雷爾·克蘭西公爵不堪長年被其導師空間半神阿德裏安·克蘭西視作禁脔的生活,在新婚當晚出手弑師,并藉屠神匕的特殊效用毀屍滅跡意圖掩蓋,卻仍被當晚留宿公爵府的傳奇高手西法·恩塞德察覺了真相。西法懊悔于自己給「世侄」的新婚禮物成了害死好友的幫兇,公開發起懸賞令通緝瑟雷爾。曾經光輝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