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我還有必須完成的事。」
說着,來人──不知何時由本館來到了此處的黑發黑眸的青年已然緩步走到了師父面前,俊美靡麗的面龐因半籠罩在陰影之中而有幾分難辨的晦暗,卻依舊掩不住那份令人一瞧便給牢牢牽引住心神的意态風流:
「況且……我要是沒過來,豈不就看不到師父如此『精彩』的表演了?」
「瑟雷爾?」
盡管意識仍有幾分恍惚迷離,可徒弟明顯異于平時的言詞态度卻讓令聽着的阿德裏安在不安之馀更添了幾分困惑與關切:
「怎麽回事?你看起來不太開心的樣子……為什麽?」
「這句話,應該換我問師父才對吧。」
「嗯?」
「作為得意門生的我成家立業,當師父的不是應該與有榮焉、大感欣慰嗎?可是看師父現在的表情……怎麽也不像開心的樣子。」
「……怎麽會,我當然十分開心了。下午我不也笑着祝褔你們了麽?」
「但『十分開心』的您,現在卻一個人關在房裏喝得爛醉?不要告訴我這是在慶祝……師父這副樣子,分明就是不樂意見到眼下的情況。」
「瑟──」
「讓我猜猜……您不樂意見到的,是我的婚禮?還是我已經獲得足夠的勢力脫離您掌控的事實?喔!或許兩者都有吧……畢竟,不論是哪一點,都讓您那份龌龊心思越發沒了實現的可能──平日道貌岸然的人變成這副樣子,真是難看極了。」
伴随着紅唇幾度張阖,悅耳的音色自青年喉中流瀉,串聯而成的,卻是聽着的人從未想見過的尖銳言詞,毫不留情地揭開了長者多年來竭力隐瞞的陰私與瘡疤、字字句句如刀刃般狠狠地插向了本就受創滲血的心口。
──阿德裏安從沒想過,自己竟會有從向來疼愛珍視的徒弟口中聽到如此話語的一天。
不論是那明顯帶着鄙夷和厭惡的态度、又或是那言詞間隐隐谕示着的意涵,都讓年長法師的背脊幾乎不受控制的一陣冰寒──他不是沒察覺到瑟雷爾此刻的反常,可徒弟話中隐藏的真意卻讓他沒了繼續探究的勇氣。心底隐隐存着的某種預感令長者一句「你累了、早點回去休息吧」脫口便想結束話題強行送客離去,可卻在得以真正動手前、因緊接着傳入耳中的話語徹底僵住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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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一想到師父是存着什麽心思把我養大、平時又是怎樣意淫我的,我就惡心到不行。」
「不、我──」
聽到那讓人瞬間如墜深淵的言詞,阿德裏安本能地一句辯駁就要脫口,卻還沒來得及繼續,便給黑發黑眸的青年已先一步冷笑着打斷了話頭:
「您以為自己藏得很好嗎?」
瑟雷爾詢問的聲調,是帶着某種報複似的快意與不屑的冰寒透骨……「您以為我當初為什麽突然決定離開法師塔出外歷練?還不是因為受不了您那樣的眼神……只要一想到師父竟對我有着那樣肮髒的心思,說不定哪天就會憋不住爆發出來,我就寝食難安,怎麽樣也沒法在法師塔繼續待下去。」
「不、不會的……我怎會舍得傷害你,瑟雷爾?不論師父對你的感情有什麽樣的轉變,你都是師父最重要的珍寶,師父又怎麽會舍得──」
「那也不過是您的一面之詞而已。」
見長者面露焦色有些急切地仍試圖解釋些什麽,青年眼瞳之中一道幾不可查的紅芒閃現,卻随即又恢複成了帶着嗤笑與不屑的墨冷,繼續道:
「說到底,會對等同自己孩子的人産生這種想法,您就不覺得自己惡心嗎?您以為我這些年來為什麽拚了命地想取得、建立些什麽?因為我受夠了那種膽戰心驚、害怕着自己所有的一切随時可能被您奪去的日子。我需要力量,我需要地位。因為唯有用自己的手掌握住這些,我才有本錢真正擺脫那種随時可能淪為您玩物的狀态啊……『師父』。」
「……原來在你心裏,師父竟是那麽不堪、那麽不值得信任的人嗎?」
阿德裏安從沒想過,他自以為掩藏得極好的情思其實早已暴露;更從沒想過……在自己一心呵護、珍視着的孩子眼裏,他竟是那麽樣肮髒卑劣、需要人時時提防警戒着的存在。
他從沒想過,那個離巢的鷹心中真正所求的并非青出于藍、展翅高飛,而是為了擺脫那本應是其避風港的法師塔、為了逃離自以為是對方靠山的自己……
『師父。』
『師……父?』
『嗯!阿德裏安不只是我的老師,更像我的爸爸一樣,所以我要叫你師父!就是既是老師也是父親的意思!』
『好、好……就叫師父。以後這就是你獨一無二的稱呼羅!』
『嗯!師父!』
心神紊亂間、不知不覺于腦海中浮現的,是十七年前那個本封閉着自己的孩子第一次接納他為親人時的童言稚語。那本是他此生最最珍視的回憶之一,卻在眼前現實的對照下變得那麽樣可笑、諷刺與悲哀。
──他曾以為今日午後看着瑟雷爾和吉莉安互換誓言時所感受到的心痛便已是極致,但卻直到此刻,才終于理解到了什麽叫撕心裂肺、什麽叫痛徹心扉。
但阿德裏安卻已無力、也沒有心情再去解釋或掩飾些什麽了。
他只是有些狼狽地退了一步,迎着青年寫滿了厭惡的目光露出了一抹痛極而老态盡顯的笑,語帶自嘲地又問道:
「那你現在又在這裏做什麽?新婚之夜,不正該遠離我這肮髒卑猥之人,讓吉莉安好好安慰、陪伴你?」
「不、師父、我──」
似乎是被長者的表現所懾,瑟雷爾俊美的面容瞬間閃過了一抹與先前的尖銳冷厲極不相襯的失措和空白──明顯反常的表現讓阿德裏安瞧得一怔,可卻還沒來得及進一步厘清,便已因身前青年猛然轉為狠戾的神色與緊随着狠狠撞入自個兒懷中的舉動被迫中了斷。
──一股他已許多年不曾感受過的、肉體遭受重創的疼痛與氣力流失感,亦随之由腹部往四肢蔓延了開。
「因為我需要自由,師父。」
他聽見瑟雷爾将頭附在他耳邊喃喃說道,像在宣示些什麽,聲調卻死板得有如煉金生物一般、聽不出一絲一毫的起伏和情感……「而以您的強大,我要想真正得到自由,就只有一個方法……」
「瑟……雷爾……」
這一刻,感受着自身生命力大量流失,終于明白了眼前事态的阿德裏安唇角苦笑勾起,卻沒有用僅存的氣力推開身前做出弑師之舉的逆徒,而是一面釋放領域抵抗自腹部傷處傳來的、那意欲連他靈魂一并吞噬的恐怖吸力,一面張開原先垂落身側的雙臂、将那個仍緊緊靠在他懷裏的青年輕輕環了住。
──不知何時,黑發青年本帶着濃濃防備、敵意與抗拒軀體已然氣松力卸,卻并非單純的放松,而是轉為了某種慌亂無措的驚顫;俊美面容之上的鄙夷跟不屑更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卻是深入眼底的驚慌、無措與憂切……不久前幾度吐露出傷人言詞的紅唇幾度張合,卻連一句話都沒能脫口,最後只能顫抖着凝聚出破碎的幾個字:
「師父……我……」
「我知道。不是你的錯,瑟雷爾……」
感覺到青年顫抖着松開了原先持刃的手,邊徒勞地按着傷口周邊試圖止血邊小心翼翼地扶抱住了自己越漸脫力的身軀,阿德裏安面上苦笑愈深,卻終究沒有阻止抗拒,只是擡掌輕拍了拍青年背脊,微微張唇低聲安慰道;
「你只是着了『他』的道,被『他』用精神魔法影響了心神才會這麽做……我知道的,瑟雷爾。師父不怪你。」
「是師父不好。是師父不該有了那樣肮髒的心思,不該讓你因此心生疑慮、擔心受怕,結果因此有了空隙,成了『他』利用來對付師父的棋子……」
「別說了……先別說了,師父……您的傷……明明刀還卡在裏面,為什麽血一直──」
掌下不斷滲出的溫熱濡濕讓青年的聲音在無措中更添了幾分哽咽,慌亂無助地彷若稚兒,卻哪裏還看得出半點「克蘭西公爵」平時意氣風發的模樣?「您一定有辦法的,對嗎?您可是半神,擁有無盡生命的半神,一定不會因為這點小傷就──」
「若半神不會殒落,現在的努泰爾大陸上就不會只有師父一個半神了……更何況這把刀還是上古時代流傳下來神器?當初還以為『他』也是真心待你才會将這把兇兵送你防身,沒想到卻是為了今日的陰謀鋪路,為了得到我的力量……連你都算計了進去……」
本以為自己會在接下來的漫長歲月裏日日夜夜懷抱着沒有結果的情思獨自舔舐傷口,卻沒想到理應離他極遠的死亡,竟會來得這樣突然而輕易……望着懷中早已淚流滿面、一雙墨玉般的眸子更已因悔恨而充血通紅的青年,阿德裏安眸光轉柔,輕聲道:
「但你知道嗎?瑟雷爾……比起西法的陰謀,比起『摯友』的背叛,更讓我痛苦的……是你認為我會傷害你。」
「不、不是的!師父!那不是──」
「那是的……除了那一刀是你在『他』的控制下完成的之外,其馀的話語和情緒……都不過是本來就存在于你內心深處的念頭,只是被西法的精神術法誘發放大了而已。如果你心底對此從來沒有半點疑慮陰影,就算是西法,也沒法憑空讓你說出那些……真正足以撼動我防備的話語。」
「不是的……不是的……師父……」
盡管現在說什麽都已太遲,可聽着入耳的字字句句、看着視如親父的長者因失血而越漸疲黯的面龐,瑟雷爾縱然清楚這樣的言詞否認委實太過蒼白無力,卻仍忍不住邊搖頭邊收緊了扶着師父身軀的臂膀,甚或一個低首、将帶淚的面龐深深埋到了長者頸側,試圖用行動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證明方才的那些傷人言詞都不過是仇敵操弄下的結果,證明他對師父沒有分毫排拒防備厭惡,而仍然是當年那個對師父滿心仰慕親近的小徒弟。
可面對這往日必會令他既欣喜又煎熬的舉動,銀發長者卻只是微微苦笑了下,心底再沒有一絲曾經的波瀾與悸動。
就算起了某些肮髒不堪的情思,在他內心深處,卻畢竟仍是将眼前人當成自己的傳承、孩子看待的,又怎會舍得因一己之私欲而讓對方痛苦?就像現在,即使被瑟雷爾先前的話語傷得那麽樣深、即使心底不可免地有了幾分因被誤解而起的怨氣,可看到瑟雷爾這樣難過的表情,他卻再也沒法将原先近于發洩的話語延續下去,而終只得輕輕揉了揉青年埋在自個兒頸間的腦袋,虛弱卻依舊掩不住寵溺疼惜地一聲低嘆。
「我怎麽會舍得傷害你呢?我的孩子。」
「就算沒有血緣關系,你都是我一手呵護長大的小徒弟,是我認定的傳承者、也是我所擁有過最最珍貴的寶物……」
說着,心下已然有所決斷的阿德裏安邊抵抗着由傷口兵刃處傳來的吸力邊回應般地收緊了臂膀,卻在同時暗中分出了一股精神力牽引着自身不住滴落的血珠、一道一道于地氈上悄悄布劃成了法陣……
那是他對瑟雷爾的祝福、饋贈……以及告別。
「對不起……瑟雷爾。」
他輕聲道,帶着感慨、帶着苦澀,卻更多是對于分別的不舍,和對懷中青年的惦念……
「如果可以,師父也很想只做你的師父,只将你當成最寶貝最珍愛的孩子,而沒有這樣肮髒不堪的念想……」
──若沒有這樣肮髒不堪的念想,瑟雷爾就不會因有所察覺而試圖避開自己,不會落入「他」的算計裏,更不會成為「他」用來對付自己的棋子、不會因此落入失去靠山與陰謀陷害的困境之中……
可不論再怎麽自責懊悔,阿德裏安如今所能做的,也就只有那麽一件事情而已。
望着懷裏仍舊緊緊倚靠着他的黑發青年、感受着空氣中因地氈上血陣的完成而掀起的元素波動,長者不再猶疑,當下精神力一引啓動法陣、熒熒的光芒随之亮起,轉瞬便已将青年的身軀完全籠罩限制住、竟是有若實質一般地一點一點将其拖離了沙發上長者已再無一絲氣力的身軀──
「怎麽……!師父!停下來!」
熟悉的空間異動讓瑟雷爾幾乎是剛看到魔法陣的光芒就明白了師父的用意,忍不住劇烈地掙紮起來,手腳擺動着試圖脫離陣法的牽引:
「停下來……求求您,師父……師父不髒……肮髒的是我、污穢的是我。是我太愚蠢、是我的心思太過陰暗不堪,所以才會……求求您,師父,是我錯了,是我不好,所以不要離開我,不要留下我一個人──」
可這一回,向來溺愛徒弟的長者卻沒有理會青年的哀求。
──因為他已沒有辦法繼續看顧、守護那個孩子了。
「從今以後,你就是法師塔的主人了……不論西法還有什麽手段,你都要好好地活下去,瑟雷爾。」
眼見連接着自個兒法師塔的空間門已在青年身後開啓,如此一句罷,有些貪婪地看了那孩子最後一眼後,阿德裏安終是狠下心來加大了精神力輸出,将那個他最最珍視的孩子一把推進門內、就此送回了遠在數千裏外的法師塔中。
──然後,在空間門關閉、魔法陣也随之消失的那一刻,本還帶着幾分溫情的銀眸瞬間轉為肅冷,略帶幾分譏諷地垂首睨向了那把通體墨紫、正牢牢釘在他腹部瘋狂吸取他生命的匕首。
被已經認主、主人還是一位傳奇的上古神器「屠神匕」刺中,即使是身為半神的他,結局也不會比一個普通人好到那兒去……可就算已落入了對方的陷阱之中、就算死亡已是必然的結局,他也絕不會讓那個人如願。
「想靠這樣取代我成為半神嗎……可惜你算錯了一件事,西法。」
從傳奇到半神的階位之所以難以跨過,是因為這之間所需要的不光只是力量的積累和運用,還有心境的提升與對世界、對規則的觸碰和體悟……想來「那個人」之所以選擇借屠神匕出手,就是為了利用屠神匕的特殊能力将他的靈魂囚禁以作為自身領悟規則的捷徑。
可不論那個人能否藉此突破階位,阿德裏安都不會讓自己成為敵人壯大的餌糧──伴随着一陣強烈的空間波動,密密麻麻的陣紋與次元裂隙瞬間出現在銀發長者的領域之中;下一刻,長者的身軀已如消了氣的皮球般迅速癟了下來,如秘銀般閃耀着光華的長發随之變得乾枯;而那雙帶有着太多滄桑的銀眸,亦在經歷了無數常人難以想像的痛苦後一點一點地失去了原有的光澤,及至失了焦點的眼瞳全然渙散,再也映不入任何事物……
──待到陣紋消失、原先牢牢釘在長者腹部的匕首「當」地落了地,長者的身軀已然徹底化作了齑粉、于四周無數的次元裂隙之中徹底消散,再沒有一絲蹤跡……
大陸歷9873年9月13日,空間半神阿德裏安·克蘭西亡于愛徒瑟雷爾·克蘭西之手,享年六百九十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