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故

第39章 王子歸來（九）

“在說什麽？”哈維狀若漫不經心地問。

菲達剛要開口，寧亞已經搶答：“沒什麽。”完全是下意識的。照理說，他與菲達的對話并沒有什麽不該讓哈維知道的，可寧亞就是覺得，哈維會不高興。

……

或許是哈維不高興的次數太多，多得讓他連打噴嚏都不得不小心翼翼的。

哈維挑眉。

菲達躬身道：“殿下想知道死神的消息。”

哈維笑了：“這有什麽好隐瞞的。”

寧亞背脊竄起一股涼意。

哈維道：“我不會為這種事生氣。”

寧亞覺得他還有下半句。

果然，哈維說：“但你遮遮掩掩的态度讓我很不滿意。”

寧亞想辯解，哈維卻轉過頭去對菲達說：“他們什麽時候出發？”

菲達說：“要等神誕日過後。菲羅準備與桑圖的貴族同行。他一向雁過拔毛，難得遇到這麽好的機會，一定會利用貴族貪生怕死的心理，明碼标價，出售‘保護’。”

哈維道：“等他和神聖騎士團走了，教皇也該消失了，你好好地準備一下。”

菲達心裏有些激動。他在光明神會熬了這麽多年，耳濡目染之下，怎麽會不對教皇之位動心？只是黑暗神信徒的身份讓他不敢輕舉妄動，如今奉命篡位，自然喜出望外。

他走後，哈維看着坐在窗邊，借着微弱的月光和燈光看書的少年，心情複雜難言，過了會兒，突然冷哼一聲。

寧亞扭頭看他，只看到哈維離去的背影。

圖書館在光明神會就像是被遺棄的角落，住得久了，寧亞隐隐把它當做自己遺世獨立的小天地，除了哈維和偶爾來的菲達之外，無人打擾。因此，他住得越來越随便，天氣熱的時候，幹脆就蜷縮在書堆裏睡。對他來說，只要保證睡眠時間，舒不舒服，倒也不太重要了。

只是這一夜，他睡得不太安寧。

睡夢中好像有老鼠在身邊悉悉索索地動。

他不安地睜開眼睛，剛好看到黑暗中有東西在挪動，眯着眼睛适應了一會兒，才發現是人影。一個個從映着月光的窗戶邊走過，寧亞數了數，光自己看到的就有五個，更不要說先前的。

他們順着樓梯往上走，腳步聲極輕。

如不是寧亞睡眠淺，容易醒，說不定等第二日也不會發現有人來過。

但是，圖書館這樣的地方，有誰會來？

難道，他在這裏的事情被發現了，那些人是來找他的？

寧亞看了看自己與圖書館大門的距離，全力奔跑的話，倒是不遠，可是跑出去之後怎麽辦？他唯一可以投靠的人是哈維，卻不知道哈維住在光明神會的什麽地方。而且跑出去開門的過程中很可能鬧出什麽動靜來，反而引起對方的警覺。

他正搖擺不定，就看到那幾個人影又下來，兩個一夥兩個一夥地走，手裏還擡着一個厚重的箱子。許是那東西實在太重了，走在木板地上，還發出了嘎吱嘎吱的聲音。

搬東西的人倒沒什麽，旁觀的人反倒緊張得要命，生怕對方鬧出什麽動靜來，驚動了光明神會的人，然後連累自己被一網打盡。雖說有黑暗神，也相處了這麽久，可他的內心始終不敢信任。

那群人已經走到了門口，眼看着勝利在望，門口傳來了腳步聲。

搬東西的驚了，寧亞也驚了，緊張兮兮地看着他們左顧右盼找地方躲藏，生怕他們到自己的藏身處來。俗話說，怕什麽來什麽。寧亞正在心中祈禱他們別過來，就有三個人過來了。

寧亞側趴下，身體盡量地往後挪，想要把自己藏入後面一排箱子的陰影中。對方也幹脆直接将箱子往原先幾摞書上一放，倒是支起了一片黑影，自己就蹲在箱子後面，用後腦勺對着寧亞。

到這裏，寧亞已經可以确定對方并不是沖自己來的。

腳步聲到了門口，門把手微微地轉動。

寧亞眼睛緊緊地盯着門的方向。如果可以選擇，他希望來的人是哈維。一是因為哈維不會對他怎麽樣，二是因為別人也沒法對哈維怎麽樣。

門慢慢地被推開，光照在那人的身後，模糊了面貌，只在他的腳前拉出長長的影子。

寧亞看不清楚面容，直覺他不是哈維。

“找到沒有？”那人開口。

不算年輕的聲音，寧亞估摸着和應該菲達差不多歲。

“找到了，大人。”

搬東西的黑影們松了口氣，紛紛從走出來，搬着箱子往外走。那人走在前面，很快就消失在門口。最後走的人很有禮貌，還順手關上了門。屋內又恢複了安靜，可寧亞的心髒突然劇烈地跳動起來。

感謝他剛剛如此地沉住氣，不然讓對方發現，自己十有八九會被滅口。

但是到了現在，寧亞還是不敢輕舉妄動，生怕有什麽漏網之魚還留在屋內。因為剛剛的一幕，他對黑暗起了戒備，因為它既能保護自己，也能掩護別人。

又過了會兒，門再次被打開了，一個修長的黑影站在門口，笑吟吟地問道：“你還好嗎？”

寧亞這時候才真正地松了口氣，放下心來。

哈維從外面走進來，點亮了燈。

圖書館還是日落之前的樣子，所有的東西都在原位，絲毫看不出剛才有那麽多人在這裏又搬東西又玩躲貓貓的。

寧亞站起來：“你知道有人來過？”

哈維道：“我還知道他們是誰。”

寧亞脫口道：“誰？”

哈維笑看了他一眼：“你先清點一下，少了什麽東西。教皇這些天一直惦記着解決死神的辦法，說不定有些書你還來不及看就已經被搬走了。”

這段話戳中了寧亞的擔憂，他顧不得穿鞋，赤腳就往樓上跑。

哈維慢悠悠地跟在他後面，走到了六樓，發現寧亞擡頭看着上方，那裏的天花板上有一個四四方方縫，顯然是通往閣樓的。

寧亞說：“這裏被人動過。”

“哦？”

“我沒有打掃六樓，但上來看過，上面本來挂着兩個蜘蛛網。”寧亞四下找梯子，找不到就搬了很多書過來，一層層地疊上去，然後往上一躍，頂開了木板，直接跳到了閣樓上。

哈維身影一閃，化作一道黑煙，出現在寧亞身後。

閣樓的面積很大，與下面差不多，就是斜屋頂的那一面被空了出來，沒有放東西。

寧亞走了一圈，确認在東北角的位置，少了幾箱東西。他蹲在地上，仔仔細細地搜索哈維說：“你在找什麽？”

“也許箱子裏的東西不小心掉出來，會給我們一點兒線索。”

哈維譏嘲道：“是啊，比如書的封面。你可以拿着封面去外面的書店再買一本。”

寧亞突然擡起手，放在眼前，還沒有細看，就被哈維搶走了。

“是奧古帝國的金幣。”哈維道，“放在現在，應該挺值錢。”

寧亞道：“它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哈維道：“通常這種無趣的問題我都交給別人來想。”

寧亞：：“……”希望他不是那個別人。

看出他的小心思，哈維笑了笑：“你當然不是別人，你是我的寶貝。”他将金幣往口袋一揣，“菲達一定會對它的來歷很感興趣，畢竟，它很可能是從索羅斯的錢包裏掉出來的。”

哈維匆匆而去，寧亞繼續留在閣樓裏。

他先前以為圖書館的書集中在下面六層樓，因為那裏已經是個非常大的庫存了，但是沒想到的，這裏也有這麽多。寧亞吃驚地打開一個又一個的箱子，發現裏面竟然都是書，而且這些書明顯更古老，有的已經風化發黃，好在收藏的箱子不是普通之物，大多數的還能看。

寧亞興奮得睡不着，打開了所有的箱子。最後一個箱子裏放着的是畫，畫裏無一例外的都是女人，而且每張畫像總與其他的畫中人有些相似。寧亞起先以為是同一個人，看多了又以為是姐妹，可是數了數竟有三十六卷之多。

他盯着畫像，覺得上面的臉有點眼熟，好似在哪裏看到過，尤其是最後一張，這張臉熟悉得好像，好像，好像……

光明女神？！

寧亞推開箱子，空出了一塊地方，将所有的畫像攤開來，然後一一放在地上，然後根據左右相似的原則，進行了排列，最後發現，這些畫像就好像一個女人面貌的改變記錄。中間的這些畫像還有些相似，可是一首一尾的兩張是一點兒相似的痕跡都沒有了。

寧亞可以肯定這件事與光明女神有關，可是實在想不出為什麽女神的面容會從裏面一個變化過來，又或者是變化成了另外一個人。

難道說，現在的光明女神并不是光明女神，而是被冒充的？

寧亞覺得自己發現得越多，遇到的謎團就越大，大得自己好像渺小得要被吞噬走了。

吃晚飯的時候，哈維來了，寧亞剛好洗完澡。

哈維走到他身邊，就着他的脖子深深地吸了口氣，微笑道：“寶貝，你的味道真好聞。”

寧亞不着痕跡地退後，還沒有走出兩步，腰就被扣住了。

哈維扣着他的腰，帶他往外走：“今天是若娜的生日，到處都在慶祝，我們也去大街上走走。”

寧亞驚訝地看着他，原以為他很讨厭光明女神，難道不是？

哈維也沒有解釋，徑自帶着他上了街。

街上果然在大肆慶祝，漫天的煙花，到處都是點亮的燈光。因為是光明女神，所以整個尼爾城被照得如白晝一般絢爛。人們歡天喜地，載歌載舞，不管認不認識，都聚在一起歡笑。

“看他們多開心。”哈維說。

寧亞被感染了幾分，也面帶微笑。

“将黑夜照耀成白晝……”哈維笑了笑，“他們好像沒有問過黑暗神高不高興。”

寧亞一怔，怕他生氣又做出什麽舉動來，忙為這些人辯解：“這是難得的一天。”

哈維笑得越發厲害：“的确是難得的一天。”

寧亞看出他笑得很怪，不敢随意搭話了。

盡管哈維的态度很奇怪，卻沒有做什麽出格的事，還帶着他去了尼爾城最有名的餐廳吃飯的，聆聽游吟詩人的說唱。他将海登為了救亡靈法師而挑戰光明神會的事編成了曲子：“我是你的英雄，

你是我的理想，

我抛棄所有，

只想帶你回家。

我是你的英雄，

你是我的理想，

你不必哭泣，

我将帶你回家。

我心愛的人，

你在何方。

我願意沉淪黑暗，

讓你躲在光明不可及的地方。

我心愛的人，

你在何方。

你知道我的心髒，

永遠追随你的腳步小鹿亂撞。”

許是歌聲太亮太動人，許是今夜的煙花太美太醉人，讓寧亞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東瑰漠。那時候的他在光中絕望，卻在黑暗中找到了希望。他扭頭看哈維。

哈維正慢慢地喝着酒。

黑色的劉海遮擋住了他迫人的目光，此時的他就像一個普通的英俊青年，觸手可及。

哈維疑惑地看着自己手背上多出來的一只手。

注意到他疑惑的目光，寧亞有些窘迫，很快縮回手道：“好像不早了。”

哈維道：“你快變成書呆子了。”

寧亞右腳的腳尖輕輕地翹起，又輕輕地拍下，眼珠子看向餐館外聽着音樂起舞的人。

哈維結完賬往外走。

今夜的他的背影看上去格外的寂寞。

寧亞也喝了一點兒酒。他覺得自己有點上頭，不然的話，剛才和現在的他就不會抓住哈維的手。

哈維低頭看着那只又多出來的手，扭頭看他。

寧亞的勇氣好像只在伸出手的剎那，之後就洩了。他低下頭，又想收回去，被反握住了。

哈維說：“如果這次你不能說出一個讓我開心的理由，我會以渎神罪懲罰你。”

寧亞手心微微冒汗，哈維也不催他，任由他慢吞吞地想。

半晌，他才鼓起勇氣說：“一起跳舞好嗎？”

哈維：“……”作為一個神，一個神，一個神，他居然要在大街上跳舞？！

看着哈維難看的臉色，寧亞心虛了，退後一步，學着旁邊的人慢慢地跳起來。跳舞顯然不是他的長項，動作怎麽看都有些笨拙。可是，哈維的目光落在他纖細的腰肢上。

這樣細的腰，無論怎麽扭，都很吸引人。

周圍響起了掌聲和起哄聲。

哈維見旁人也盯着寧亞的腰看，伸手将尴尬緊張得快要同手同腳的人拉了回來，摟在懷中，然後說：“先回去練一練。”

寧亞：“……”所以，剛才自己丢人丢狠了？

他看不到自己的舞姿，自然覺得糟糕以極，頓時有種想挖坑把自己埋了的沖動，更不好意思問哈維自己跳得怎麽樣。

哈維又在他的耳邊補充了一句：“以後單獨跳給我看。”

寧亞臉倏地紅起來，直到回到光明神會也沒有退下去。

哈維将寧亞送到門口，臨分別，他低頭輕吻了下寧亞的額頭：“謝謝你今天的禮物，我很喜歡。”

寧亞一怔。

哈維轉過身，擺了擺手，風送來他的聲音：“我和若娜同一天出生。”

……

寧亞震驚了。

若娜和哈維是雙胞胎嗎？

那麽同樣是神王，又同樣是壽星的哈維看到人類只為光明女神慶祝，甚至還剝奪了夜晚的黑暗，會是什麽樣的心情？自己那時候從他臉上看到的奇怪和違和，應該就是與周遭歡樂氣氛格格不入的憤怒吧？

最叫寧亞驚奇的是，哈維竟然忍下來了。他以為以哈維的脾氣，早在大街上就應該發作了。

寧亞很快發現，他放心得太早了。

第二天菲達來看他，提醒他小心火燭。因為城中出現多出活火災，多得好像遍地開花。

寧亞想起哈維昨夜落寞的背影，心中微揪：“您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

菲達好奇地看着他。

當夜，寧亞等了哈維一夜，哈維沒有來。

第二天，他繼續等。

又是一天，哈維還是沒又來。

到夜裏，寧亞還想等，可是眼皮子撐不住了，跟着朦胧的睡意，靠着牆慢慢地睡了過去。他睡着之後，一道黑煙從地底下冒出來，來到他的面前，慢慢地化作人影，無聲地盯了他一會兒，扭頭看向身邊的奇怪紙屋。

這個屋子必須彎腰才能進去，進去只能坐着或躺着，而且坐着只能坐七八個人，躺着只能躺兩三個人，十分狹窄。哈維關上門，裏面一片黑暗。他能夠在黑暗中見物，看到了紙屋的牆壁上寫滿了偉大的黑暗神、偉大的哈維之類的話語，擡頭是幾個大字，寫的是生日快樂。

“很醜。”

哈維推開門，寧亞正蹲在門前，眼巴巴地看着他，聽到到這個評價，臉色一紅，說：“我本來想造一座宮殿的，但是硬紙板不夠。”

哈維似笑非笑：“哦，硬紙板不夠。”

寧亞怕他看穿自己，又說：“後來想造一座別墅，但是布局不太好處理。”

哈維這次真的笑了：“哦。”

寧亞說：“我想了想，不如造一個打通的房子，你想怎麽布局都可以。”

哈維道：“這是什麽？”

“小黑屋，你的生日禮物。”寧亞實在編不下去。他實在不是一個适合推銷和說謊的人，只好實話實說，“其他的我造不好。”

“進來。”哈維勾勾手指。

寧亞猶豫了下，看着哈維的笑容，又有些受寵若驚。

哈維說：“你的生日禮物這麽糟糕，不能補償我一點嗎？”

寧亞挪到門邊上。

小黑屋自發地挪動了一下，将寧亞整個人罩在裏面，門自動關上。寧亞還不等回神，人就被抱住了，清冷的氣息迎面撲來，然後嘴唇便被吻住了。

這個吻是那麽溫柔，溫柔得寧亞還沒有反抗，就已經陶醉了。

到後來，寧亞覺得自己是真的醉了，連哈維的手伸入自己的衣服內都沒有任何反應。

又過了會兒……

他睡了。

哈維發現他不再回應時，郁悶地戳了戳他的臉，聽他呼吸始終平穩，才不得不郁悶地相信，懷中人的确是在他燃燒熱情的時候，困得睡着了。他當然知道寧亞之所以會睡着，是因為自己故意地晾了他幾天，于是他熬夜熬不住，才睡過去的。

就是知道原因，他才更加生氣。

總有種自食惡果的錯覺。

他将手收回來，指尖剛好擦過寧亞心口的疤痕，嘴角不自覺的笑意突然就平了。他拉開寧亞的衣服，看着那道疤痕，之前種種又一一浮現在腦海。想要說服自己，眼前的這個是人類，名字叫寧亞，心底深處卻也知道是自欺欺人。

自己會在意寧亞的根本原因，不就是因為知道他并不只是寧亞嗎？

一道黑氣繞着寧亞的脖子旋轉，慢慢地收縮，收縮……

寧亞有些喘不過氣地咳嗽起來。

黑氣驀然消散。

寧亞呆呆地睜開眼睛，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剛才好像是，突然就覺得呼吸困難？小黑屋太黑，他看不清楚裏面的情形，哈維的腿正抵着自己的，可是氣氛很是不對。

難道是因為自己突然睡着？

寧亞有些心虛，伸出手，推了推門。

門被推開，月光照進來。

哈維動了下頭，藏住了自己的表情，然後踢了寧亞一腳：“出去。”

寧亞：“……”

哈維說：“這是我的生日禮物，不許你待在裏面。”

寧亞連滾帶爬地出去，還想回頭說什麽，門突然關上了。

……

還是因為自己突然睡着而生氣了吧。

他以前對哈維陰晴不定的脾氣很是計較，這一刻，卻一點都沒有惱怒，反而覺得好笑。再這麽下去，自己對哈維的容忍度會越來越高。

……

寧亞摸着嘴唇，有點失神。不像是什麽好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