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他們是山裏的教師。僅憑這一點,縣城醫院的醫生們就足以為之傾盡全力。可這裏只是個山區的縣城。
“病人已經出現呼吸衰竭,我剛剛給她用了尼可剎米,也只能暫時緩解一下。這裏的條件實在有限,病人随時會有生命危險,還是去省城醫院吧!”中年醫生對着椅子上那個體力嚴重透支的“泥人”肯誠地說,語氣裏充滿對教師的無比尊重。
椅子上的人緩緩擡起頭,定定地看了一會兒面前的醫生,忽然說道:“我要用電話。”
二十分鐘後,一輛救護車駛出醫院大門,前面警車開道,呼嘯着朝省城方向駛去。
省城機場。一架專機占據着停機坪最便捷的位置,艙門打開,舷梯穩置,艙內已經反複消毒,醫療設備再三調試,一群精幹的白衣使者正嚴陣以待。
天空依舊蔚藍,赤日高懸,院落裏花木繁茂,即便走不出這片小天地,也能感受到盛夏的氣息。整整三個月了。令蔣白薇不解的是,他為什麽非要把她圈在醫院裏?第一個月,她需要輸液,住院是理所當然的。第二個月,她只需口服藥物就可以了。如今,連口服藥都停了。她為什麽還要留在這裏?蔣白薇有時在想,她是不是就這樣被終身圈禁了?因為只要顧承訓一消失,那個叫阿青的人必會出現。
所以,當顧承訓拉着她說薇薇,我帶你去個地方時,她甚至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車子沿寒水河一路下去。河堤的綠蔭下,三三兩兩地坐着乘涼人,神情閑适。河中水光滟滟,游舫穿梭,善泳人在水裏熱鬧地撲騰着。長長的寒水河上寂靜與喧嚣雜錯。
車窗外的畫面再熟悉不過,望着它蔣白薇忽然落寞起來。她生在這裏,長在這裏,這是她的家。她回來了,回家了,可心裏為什麽沒有絲毫親切的感覺呢?
顧承訓邊開車邊塞給她一條絲巾:”蒙上眼睛,我們玩個信任游戲!”蔣白薇遲鈍了半天,才将絲巾系上。
下了車,他拉着她左轉右轉,穿樹蔭,過甬道,果真像是在玩信任游戲。最後又爬樓梯,直爬得蔣白薇氣喘籲籲,快要堅持不下去時,顧承訓打開一道門。
蔣白薇摘下絲巾,眼前懸着一排七色的水晶球:”歡迎蔣老師回家。”
“薇薇,這是我們的新家。希望你喜歡,也希望你在這裏住得開心。”顧承訓滿目含情地看着蔣白薇,一字一頓說得極其認真。
環視了一圈,蔣白薇突然明白她為什麽要在醫院裏住三個月了,眼前的新家一切妥當,大到家具,小到牙簽,齊備得無從挑剔,唯一需要她做的就是——到來。瞬間,她的心裏五味雜陳,感動是無疑的,可酸澀也随之泛濫。
回歸的顧承訓,搖身一變,從顧老師又變回少總,同時也失去了山裏的悠閑,整日忙得不可開交。所幸顧承訓在給新家選址時,特意遵照了就近原則,這樣一有空閑他就可以跑回來看看,可那畢竟是少數,大多時候家裏只有蔣白薇一人。入新居的第一個周末,顧承訓仍未能脫離工作的苦海,離開崗位太久了,他不得不像個新人一樣努力,即使是少總,也不能免俗。而這天,蔣白薇很正式地邀請他共進午餐,在自己家裏。顧承訓再忙也會赴約的,這機會實在難得,比天上掉隕石還稀罕。
蔣白薇喝了很多酒,也說了不少話。雖然話說得很婉轉,但顧承訓也領會其意了,中心思想就是:顧承訓你不要因為回到顧氏,而變回從前的樣子。這話,顧承訓聽了當然是高興的,剖析更深層的意思:她喜歡現在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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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顧承訓要回公司。臨走前,蔣白薇起身來到他身邊,細心地替他重新打了領帶。就這一個小小的舉動,令顧承訓的心頃刻融成一汪水,深邃的眸子裏含着多少情,都投向了面前人。他真想抱起她直接沖進卧室,還去什麽公司……可現在時不甚成熟,他清楚。于是,他低頭,順勢吻了一下她的眉角,将剛剛的情緒平複下去。
蔣白薇莞然一笑:”走吧!”
寒橋上。
素雅的碎花小裙配着白色襯衣,蔣白薇扶欄而立,清風攜着一分難得的涼爽,自河面而來,拂動了她的短發和裙擺,那一雙美目凝望着波光粼粼的河水,久久不曾離開。
在醫院的三個月裏,顧家的旁支別系都去探望過她,甚至連付姐和一些傭人都去了,唯獨顧承訓的父母沒有去。
走了14年如何?走過了寒橋又如何?舍與不舍又能如何?将人與人隔開的根本不是一座橋,也不是一條河。見過了簪纓門第、鐘鼎之家,才明白這世上有很多東西是無法調和的,比如貴與賤,比如尊與卑,比如富與貧。
“承訓,我走了。我很留戀你在大山陪我的這一年,我更感激你為我而做的改變。我是要珍惜地活着,珍惜你又一次為我挽回的生命。
然而,我們猜測不到明天的樣子,更無法預測未來的長度,只有現實在不斷地提醒我,我們是同飲一河之水不同命運的人。
所以,承訓,在你的歲月裏,我從未出現過。”
“我有沒有說過,無論你走到哪裏我都能找到?”
蔣白薇的那一滴眼淚甚至還沒有來得及落進寒水河裏,身後便有人悠悠地開口,同時,一雙手臂輕柔地将她環住。
她的心思,他怎麽會看不出?
霎時間,水面上多出幾圈漣漪。
“薇薇,我們從這裏走到那邊,如果你還堅持離開,我不再攔你。”顧承訓指着橋的另一端說。
正午的寒橋上,挽手的兩個人,走在格形光影裏,一種不安在沉默中蔓延,誰都不敢斷言橋的那一端會是哪樣的結局。
“薇薇,還記得這裏嗎?”河沿上,顧承訓邊走邊指着橋下的一個角落問道。
蔣白薇只是漠然地看着,情緒并沒有什麽起伏。
“你當時就坐在這裏。”說罷,顧承訓按原位坐了下去,然後伸出手,”過來薇薇。”
蔣白薇順從地坐到了他身邊。兩個人對着一泓河水忽然靜默無語。
“薇薇,恨我嗎?”良久,終于有人開口。
又是一陣靜默,那雙失神的眼睛才眨了眨,而後輕輕地搖了搖頭。
“薇薇,抱一下,好嗎?”
蔣白薇怔頓了一下,顧承訓身子一歪,主動投懷送抱。
這下弄得蔣白薇手足無措,兩只手不知該放在哪裏是好。
趴在懷裏的顧承訓先是悶哼了一聲,然後語調有些痛苦地說:”薇薇,抱緊我。”
蔣白薇的兩只手最終落在了他的背上,雙臂一點一點地收緊。
然而,沒多久,蔣白薇就覺察到了異常,身上怎麽會有濕濕的感覺?
她用力推開懷裏的人,可緊接着便驚叫起來,她的衣服上,裙子上沾染了很多血。擡頭再看顧承訓,她已經吓傻了,他的胸前已經紅成一片,印在白襯衣上,顯得更外刺眼,胸口位置還在不斷地自內而外的滲透着,他的右手也都是血,手裏握着一把鋒利的小匕首。
“承訓,你在幹什麽!”蔣白薇顫聲驚呼,眼淚簌簌落下。
“還走嗎?”
“承訓,你這是何苦……”蔣白薇雙手捂着嘴,已經泣不成聲。
顧承訓,忽然擡手。
“不要——”眼見那尖尖的鋼刃刺進他的身體,出來時染着鮮紅,蔣白薇幾乎暈厥過去。
“你若不肯對過去釋懷,我就沒有理由原諒自己,這一切皆因我而起。”顧承訓皺着眉,艱難地解釋道。
“承訓……”蔣白薇顫抖得無法言語,癱坐在地上,蒼白的臉上淚水徑自流着。
“你欠我的,已經還過了,從此以後,你無債一身輕。我欠你的,今天也該一并還清,你嫁給我三年,痛苦了三年,我只好在身上留下三個傷口,以此償還……因為,我想去愛一個聖潔的天使,所以,我的心不能有任何負疚的瑕斑。”
當顧承訓再次擡起手時,蔣白薇幾乎是爬着撲過去的,撲在他身上,牢牢地擋在了刀尖的前面。
顧承訓的臉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身體也在微微地抖着。
“如果寒橋可以說話,我希望她向路人講述的是我們未來的甜蜜,而不是過去……”頓了頓,他說:”蔣白薇,你可以走了!”
看着他痛苦地咬着牙,蔣白薇的眼淚多得就像寒水河裏的水一樣,無窮無盡。
“我不走,不走了……”她拼命地搖頭,嗓音顫抖的已接近失真,“我們去醫院。”
顧承訓掙紮着要站起來,蔣白薇慌忙地扶他。他想自己走上河岸,自己開車,自己去醫院……很威風的想法,只可惜他只走了一步便倚在了橋樁上,劇痛難忍。
“承訓……”傷口明明在他身上,為何她疼得那麽入心入骨,疼得淚水肆虐,“你忍一下,我叫救護車。”
他忽然抓住那只抖得連手機都拿不出來的手,心口痛楚似乎就地消散了幾分,緊蹙的眉頭也微微舒展了,眼眸裏生起一層異樣的水霧。
“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