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夜色中的山路走得異常艱難。白天走這一路也要四五十分鐘,此刻他們走了半個多小時,還沒走完三分之一,而白酒的後勁很足,蔣白薇已幾乎呈酩酊狀,嘴裏一直嚷着要跟顧承訓比酒量。顧承訓也将照顧方式由手拉改為懷抱,雖然便宜大占,卻累得無從欣喜。在大山裏穿正裝總是有代價的。還好,夜空中還有輪皓白的秋月,情形雖說慘了點,但也不失為浪漫。
“顧承訓,你不是說村長家釀了很多酒嗎?你去借,我們再喝!”顧承訓想歇歇腳,找了棵樹,夾着蔣白薇剛剛倚上去,就被蔣白薇一把扯住了領帶,搖晃個半死。
“我……我休息一會兒,就去借!”
“說話算數?”
“一言為定!”
顧承訓一邊喘着粗氣,一邊安撫着面前這個無理取鬧的女人。
原來蔣白薇也有這樣的一面。他看過她的娴靜,她的理智,以及她的沉默,沒想到,她任性起來也挺可愛的。夜風微涼,輕輕地拂動她柔軟的頭發,她将領帶一圈一圈地纏在自己的手腕上,認真得像小女孩在擺弄着手裏的布娃娃。
“薇薇……”顧承訓輕聲喚她。
蔣白薇遲緩地擡起頭,雙眸有些迷蒙,眸中皎皎月光依稀流轉。
“我愛你!”顧承訓極富深情地說出來。
蔣白薇有如罔聞地低下頭,繼續纏繞那條領帶。沒反應也許是恰恰最好的反應。顧承訓低頭,薄唇觸碰了幾縷碎發,繼續向下尋她而去,就在他幾乎要如願的時候,蔣白薇突然喃喃了一句,“承訓,樹,倒了!”然後整個人跌進他的懷裏不動了。
傻子才會在這時候表白!顧承訓在心裏氣急敗壞,咬牙切齒。什麽沒反應,那是睡着了,能有反應嗎?!
最後只得沮喪地吻了吻她的眼角,一轉手背起她,繼續往回走。
不知道那幾個家夥給她喝了多少酒,在背上睡了一路,回到宿舍後,人是醒了,酒卻沒醒。顧承訓氣得抓狂,後悔沒揍他們一頓。他把她按到床上,她跟條橡皮筋似的,立刻彈起來,仍是催他去村長家。顧承訓無計可施,只好用雙臂圈住她,不讓她摔到,任她鬧騰。距離過于敏感,很快,顧承訓又開始心搖旌蕩,他隐隐感覺到:轉機也許就在今晚,他的年度大計劃會有意想不到的進展。
“顧承訓……女人的初吻和初夜一樣重要。雖然,我的初夜沒了,可初吻還在……你不可以胡來,呵呵……”蔣白薇躲開他突如其來的一吻,一本正經地解釋着。而後她忽然笑了起來,笑得有些凄涼。
顧承訓怔怔愣愣地看着面前的蔣白薇,不發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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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白薇雙手抓着他的襯衣,臉上還挂着笑容,眼淚卻大滴大滴地落下來,“顧承訓,你混蛋!你不喜歡我,為什麽要讓我和你結婚?你知不知道你們顧家有多可怕?它能讓人窒息。可我沒的選……我欠你的,這輩子都還不清了……”
“他們欺負我……你為什麽不去救我?為什麽?我多想你去救我……可是你,沒去……顧承訓……”
“你不該救我,有的時候……活着,比死更難堪,你知道嗎?”
蔣白薇情緒失控地拉扯着顧承訓的襯衣,淚滴一刻不停如雨般落下,又沉又重地砸進顧承訓的心裏,痛徹心扉。他将她狠狠地按進懷裏,抱緊,帶着一股恨意。她在他的懷裏嚎啕大哭,哭得窗外月斜影淡,哭得天邊雲殘風冷,直至貼在他身上睡去。那一晚顧承訓沒有合眼,躺在床上始終緊緊地摟着她,一個姿勢保持到天亮,除了親吻她的臉頰,除了一聲聲的“對不起”,他想不出其他的話語來。
傷過了,總會留下痕跡,即使付諸再多,傷口也不會被真正地撫平。道理,他顧承訓怎麽會不清楚。所以,他從未想過要在她身上抹塗改變什麽。他只想走進她的心裏,然後在她心裏無限地充盈放大,大到完全遮住她的傷,大到只要她的心思一動,觸及的便是他。這種想法聽起來似乎有些自私,但這種自私或許能讓她忘卻傷痛,免受些折磨。
“除此之外,薇薇,我還能做些什麽呢?如果我早知道我的心也會變,如果我早知道你就是寒橋上的那個小女孩,如果我能早一點兒清醒…… ”顧承訓在心裏無數次地問着,悔着。
沉浮變故之後,傷的或許只有一個,但痛的,卻不止一人。
這樣,轉機,是有了,只不過不是朝着他期待的方向。所以,進展,也的确意想不到。
因酒“失言”,蔣白薇說出了心底的話,非但沒有解脫之感,反而變得更加沉默寡言,郁郁終日,随時随地都會陷入發呆狀态。從來都是精益求精的人,居然會在課堂上遲鈍呆讷,屢屢出錯。這令顧承訓心下大驚。
事實既成,如何得以改變。不說,不等于沒有。蔣白薇忽然明白。他的出現,雖是她不願意見到的,卻如陽光般,悄然地溫暖了她的四季;他的親近,她雖在刻意避離,卻像一道柔軟的帳子,輕垂在過去與未來之間,因為擋住了過去,所以令她忘乎所以,未來也因而變得無限可能。可是,那晚,她掀開了這道帳子,忽然看清兩端,過去還是過去,未來也沒什麽可能。
顧承訓的底線是要在冬天最冷的日子來臨前把蔣白薇帶走。可是蔣白薇的一場感冒,迫使他的底線崩潰,不得不推遲計劃。繼而和她在這座濕冷的大山裏度過了一個比想象還要艱難的冬天。
待寒冷漸漸離去,初春的一場細雨沐澤了大山,煥發出新一季的生機,也重萌了顧承訓的心思——是時候離開了。
于老師的女兒突然生急疹,驚魂失措的女人找上門來,令顧承訓很是不悅。蔣白薇既不是醫生,又不是巫師,為什麽這裏的人生病都喜歡找她?最可氣的是,她還有求必應,逢找必去,并扯出個什麽“心理依靠”的破說辭出來。
蔣白薇整整陪了她們一下午又一夜,孩子疹出燒退。清晨,見她冒雨回來,顧承訓覺得有些不對,要她休息一天,但她非要去上課,他也攔不下來。果然,那天晚上,蔣白薇開始發燒。大概是冬天的那場感冒一直沒有痊愈,平日裏也會無緣無故地咳嗽上幾聲,以至于發起燒來,咳嗽驟然加重。
天氣一直不好,雨下得不緊不慢,淅淅瀝瀝的,沒完沒了。這般天氣,沒有誰的心情能比顧承訓的更煩躁了。一天兩夜裏,蔣白薇反複高燒不退,燒得胡言亂語,神志不清,最令人揪心的是那一聲聲深至肺底的咳嗽。
又是一個沒有日出的黎明,雨還在繼續。
山坳的第一間石頭房子裏,一夜靜坐的老太太,終于推開房門,走進院子。那雙無法視物的渾濁眼睛望了望頭頂灰蒙蒙的天空,輕嘆道:“我們的鳳凰鳥要飛走了。”說完,轉身進屋起竈生火。
顧承訓背着面條一樣的蔣白薇過來時,董婆婆已經坐在門外的大石頭上等候了。
“帶上吧!翻過了那道野樹嶺就沒有水了。”董婆婆将一個裝有幹糧和水的布袋子挂到了顧承訓的身上。
“董婆婆,謝謝!”顧承訓看着眼前的老人,忽然有些不舍。
“這是一劫。走不走得出去,就看你們的造化了。好好待她,她是個好姑娘。走吧……”
正常的天氣裏,正常人從山坳走到汽車公路要□□個小時,顧承訓背着蔣白薇,冒雨在濕滑的山路上摸爬匍匐,從天明到日暮,又從日暮到天明,整整21個小時。沒有人知道,是什麽力量支撐着他走完這條路。
連日陰雨,即使是公路也變得險象環生,本來這條路上就鮮有車輛來往,如今更是難得一遇。心急如焚的顧承訓背着蔣白薇沿公路又走了一段,也終于倒下。
一路坎坷。董婆婆給準備的水和幹糧早已在一次次的摔到和爬起中丢得無影無蹤。
細雨中,兩個狼狽不堪的人在路邊的枯木叢中相依相偎,滿目蒼涼。
顧承訓擡眼望了望頭頂被層巒劃割出的一小塊灰色的低矮天空,心底升起一片悲涼。上一次,他感到害怕,但是他還有所希冀。可這一次,他已經觸到了最真實的絕望和恐慌。
他已無力帶她離開。
“走不走得出去,就看你們的造化了。”
瞎眼婆婆的話似乎正在被一點一滴地印證着,朝着另一個方向。
顧承訓摟緊了蔣白薇,将臉輕輕地貼在她的額上,“薇薇,別怕,我陪着你!”
雨點如漏中沙,漠然落下,細數着逝去的時間,以及随時間逝去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