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顧承訓仍然沒有回來,漸漸地蔣白薇開始魂不守舍。他一氣之下離開,什麽都沒帶,身上恐怕連一分錢都沒有。熟悉了環境的顧承訓也知道,錢在這裏是最沒用的東西,沒用的東西自然不會天天帶在身上。如果他想回家,又身無分文,怎麽辦?他會去哪兒呢?山裏的夜晚,實在很危險……
蔣白薇到底還是沉不住氣,拿出了輕易不舍得用的手電筒,壯着膽子向山下走。大概是放的太久,電池的電量也所剩無幾,手電光弱弱的,照在哪裏都是一片朦胧,也照不了多遠。各種怪異的嚎叫聲聽得她頭發都豎起來了,可她還是咬着牙在山坳裏找了一圈。結果自然是一無所獲。
他應該不會有什麽事吧?
一個大男人,應該不會有事的。他已經挺熟悉山裏的環境了。
不是一直想着要他離開嗎?這回他真走了,不好嗎?
好。很好。
可是……
她不能自已地忐忑着,一只無形的鐐铐牢牢禁锢在心頭,越收越緊,失律的呼吸致使腳下的步子也跟着淩亂。
那晚,山間沒有巴赫,也沒有門德爾松,更沒有那首情深意切的《綠島小夜曲》。蔣白薇在焦慮不安中度過了一夜。
天将明時,她才感到困意,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卻是一個又一個的惡夢。
她起床洗漱,又習慣性地準備了早飯,心神恍惚,好不容易做完了飯,才發覺,沒有人滿懷期待地跑過來揭開鍋蓋,無論好吃與否,都一副垂涎欲滴的樣子,對着鍋中一通誇:“蔣老師,你的廚藝越來越不可小觑了,連素菜都做得這麽香!!”看着一鍋無人贊嘆的早飯,蔣白薇自己竟也沒有一點食欲。
忙過了這一早,她發現水桶裏已經滴水不剩。看着空空的水桶,她忽然意識到,依賴是一個很可怕的習慣。以前,她會在放學後将第二天的用水和燒柴準備好。因為力氣有限,她每次都是提一只小桶去山下小溪裏取水,用的時候分外珍惜。砍不動木頭,她只能撿幹樹枝。自從顧承訓來了以後,她好像再也沒為這些事費過心,而且還用得心安理得。他說要保證水的質量,所以每天都會提兩大桶新的水,足夠一天之用。他說樹枝占地方而且不好燒,所以一有時間他便會劈木頭,儲備的木塊他們一個月都用不完。
顧承訓還是沒有回來,蔣白薇更加心神不定。
她又提起了那只小水桶,打算去山下提水。剛走出院子,就碰到提着一大桶水,氣喘籲籲的顧承訓。蔣白薇站在原地愣愣地看了半天,方才清醒,然後暗暗地松了口氣。她想張口說句話,想問他這一晚去哪裏了,想說她快擔心死了,可到最後也什麽都沒說出來。而顧承訓就跟沒看見這個人似的,擺着一張撲克臉,直接從她身旁走過去。蔣白薇提着小水桶,低着頭跟在他身後,像個受氣的小媳婦。這種尴尬的瞬間,竟然有些熟悉,恍惚間好像過去某個時候發生過一樣。
“承訓,吃飯吧!”蔣白薇來到顧承訓的屋子,聲音仿若蚊吶。
顧承訓坐在自己原來的宿舍裏,紋絲不動,不知道在修煉什麽內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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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蔣白薇又低低地補了一句。
顧承訓這才默然起身,回到他們的屋子,見到桌上那碗冒熱氣的熏肉野菜湯,他的眉頭終于舒展了一點。
蔣白薇将前一天剩下的兩個雞蛋夾到顧承訓的碗裏,不料被顧承訓統統地送了回來,蔣白薇又夾起雞蛋打算再度送出去,顧承訓冷冷地一眼掃過來,吓得她沒敢再動。思忖了一會兒,她夾出一個雞蛋放到他的碗裏,然後低頭吃飯。看她小心翼翼的樣子,一臉睡眠不足相,顧承訓的腮幫鼓動了一下,沒說話,低頭咬了一口雞蛋。
可一轉臉,看見旁邊有一大盆熏肉野菜湯,他又頓時氣來,拿起最大的碗,狠狠地盛了一碗出來,放到他們的桌上。蔣白薇見此情景也只能默不作聲,沒敢再跟他争執。
孩子們中午只能少吃點了。
悠悠然地,日子走到了深秋。天高雲淡,山氣清爽怡人,本應是蕭瑟的季節,蒼山翠嶺卻因此變得色彩紛呈,平添幾分濃豔的妖嬈。晨昏暮曉,無論何時舉目四望,總會對面前的大好河山心懷無限的眷戀。倘若哪日無端地棄它而去,內心也終會有負疚之感。
所以,足夠英氣的顧老師在受到人家的喜宴之邀後,第一時間,将自己隆重地打扮了一番,似乎只有這樣才不負大山帶給他的一切美好。
出門時,他終于忍不住對一身淡雅無華的蔣老師挑剔起來:“你,是不是有點,太随意了?”
“又不是你結婚,幹嘛打扮得那麽搶眼?”
蔣白薇的微妙變化,或許連她自己都沒有發現,但從始至終處心積慮的顧承訓是不會忽略的。這也許就是所謂的因禍得福,從那次“熏肉事件”之後,蔣白薇對他的态度柔和了不少。最主要的是,她肯跟他說話了,盡管不多,而且百分之九十七的話都是在跟他唱反調,剩下的百分之三就是些“嗯”“啊”“行”“好”之類的,但這足以令顧承訓備受鼓舞。
于是,心情頗佳的顧承訓,又開始得寸進尺,玩起了文字游戲:“這麽說,你只有在我結婚的時候才打扮得……很搶眼??”
“……”蔣白薇瞪了瞪眼,“我是說……”
“我完全贊同!!好了,該走啦!” 更正被顧承訓惡意地打斷了。
新娘就是囡囡的姐姐,只有17歲。蔣白薇只見過她一次。個子不算高,但人很漂亮。新郎和她是同村的,大約是一直在外闖蕩的緣故,身上少了些山裏人的質樸敦厚。山裏人的婚禮講的不是排場,而是氣氛,就是要個熱鬧,說說唱唱,吃吃喝喝一直拖到很晚。
作為貴賓,二位老師所受之禮遇自然非他人所能及,所以酒是免不了要多喝的。起初,蔣老師的酒都被顧老師英勇威武地給擋了下來,後來新人敬酒,陪在姐姐身邊的囡囡看着蔣白薇懇切地說:“蔣老師,這酒是祝福的酒,一定要喝的!”如此一來,顧承訓也不好再英勇了。看着蔣白薇将成雙成對的滿滿兩盅酒喝下後,顧承訓想罵人,這什麽破婚宴,連女客都要喝白酒。
載滿幸福的喜酒很快就令蔣白薇的臉頰染上了一層紅暈,平日的蒼白被掩蓋了過去。面若桃花的蔣老師雖然溫婉含蓄,禮貌得體,可到底也搶眼了!被酒精催化後的男人們看她的眼神,總會讓人覺得她有些喧賓奪主。顧承訓不離寸步地黏在她身邊,生怕有人打歪主意,這媳婦可是他的,雖然名不太副其實,但絕對受法律保護。危機四伏的男人渾然不覺這喧賓奪主的可不只蔣白薇一個人,若不然,豈不枉費了他那一番費心思的打扮?果然沒多久,同樣受酒精渲染,熱情的女鄉親們大膽地将他團團圍住,觥籌交錯之間,他把自己的媳婦疏漏掉了。
蔣白薇的優秀出挑只是對某些方面而言,其中絕不包括耍滑、賣乖、玩手段這種混跡江湖所需的技術型本領。那幾個年輕人跟新郎官很要好的樣子,大概也是一同在外闖蕩的過的,賣弄起嘴皮子來,也足以舌燦蓮花,蔣白薇自然不是他們的對手,說到最後,連她自己也覺得這酒,于情于理都該喝。
顧承訓從女人堆裏鑽出來時,那幾個年輕人還在勸酒,其中一人正在給蔣白薇倒酒,看他們的意思,今晚一定要有點豔事才行。“蔣老師,你把知識帶進了大山,帶給了山裏的娃子,以後他們就不會變成睜眼瞎,這是天大的恩情。我敬佩你,感激你。我替山裏人敬你一杯!”說完,那個倒酒的人先幹為敬。蔣白薇已經喝得暈暈乎乎,笑了笑,也将酒盅遞到了唇邊。還沒來得及張嘴,盅子就被人一把奪走。“你們一直在敬蔣老師,是不是太不厚道了?我也是老師,也應該敬敬我吧?”氣場不是每個人都有的,也不是說有就有的,更不是靠人頭攢出來的。顧承訓的氣場擺在那兒,那幾個人也只有讪笑之下,不無尴尬地敬了一杯酒,而後黯然退場的份兒。
酒宴仍在繼續,顧承訓拉着酡然微醉的蔣白薇委婉離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