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這個夏天,出無名車,居無豪宅,食無瓊酥金脍,更沒有前呼後擁的侍奉阿谀,甚至連想看的笑臉都難得一見,可顧承訓卻過得有滋有味。
細數下來,功績斐然卓著,不動聲色地超越了先來的蔣老師。他帶領着孩子們一起動手,用了近兩個月的時間,給學校建了一座嶄新的廁所;在院外的平地上豎起一對籃球架;修整了教室的門窗和桌椅,并油漆上漂亮的顏色;翻新了學校的栅欄;沿栅欄四周辟地開荒,用矮木栅圍起,待明年春天種花。心急的孩子們是等不到明年春天的,從山野裏采來了野花直接栽了進來,每天都有枯萎,可每天都是姹紫嫣紅。最後,顧老師又因公利私地給蔣老師蓋了一間小小的浴室,自己動手做了個黑乎乎的太陽能熱水袋,每天早晨他會爬上房頂給袋子注滿水,晚上,他會守在浴室的門口,或者跟裏面的人探讨學術,或者坐在門口的石頭上吹口琴,拉小提琴。
“蔣老師,禁止車輛掉頭,為什麽是‘掉頭’,而不是‘調頭’?”
“蔣老師,鄉音無改鬓毛衰(cuī),還是鬓毛衰?
浴室裏,除了嘩嘩的水聲,不會再有其他的反應,但是外面的人會一直喋喋不休。總之,就是要裏面的人知道,我在這兒,別怕。
山裏的夜晚是寧靜的,同時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漆漆的山林裏有着各種怪叫嘶鳴,遠的似乎遙不可及,近的似乎就在耳邊。久居大山的人都知道,山裏的夜路能不走就不走。可是,這一年夏天的夜晚,寧靜依然,恐怖卻不再,山間飄蕩的優美琴聲足以安撫那些驚惶的心。除了巴赫和門德爾松,便是那首情思纏綿,令人柔腸百轉的《綠島小夜曲》。
這綠島像一只船,
在月夜裏搖呀搖,
姑娘喲,你也在我的心海裏飄呀飄。
讓我的歌聲随那微風,
吹開了你的窗簾,
讓我的衷情随那流水,
不斷地向你傾訴。
椰子樹的長影,
掩不住我的情意,
明媚的月光更照亮了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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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綠島的夜已經這樣沉靜,
姑娘喲,你為什麽還是默默無語。
琴聲悠遠悠長,掀動了多少人家的窗簾,泛動了多少寂寥的春心,愁思凝淚濕了多少繡枕香衾,只有一個人的心,似乎從未動過。
然而,精樂理通土木的顧老師,在生活瑣事上卻是不堪一提,若實在想出點彩,那也果真是”異彩”。夏暮秋至之際,蔣白薇又是一連上了很久的課,一天的休息,卻趕上了生理期。看着她在床上左翻右滾,懶懶的不願下床,顧承訓自告奮勇地做起了午飯。可少爺忘了,他何時有過廚藝啊!倘非說有,那廚藝也是處于少爺的水準上。所以當他拿着鹽罐,提着漏鍋來到蔣白薇面前時,蔣白薇沒有絲毫的不适。陶制的鹽罐,鑄鐵的鍋,鹽罐完好無損,鐵鍋被生生砸出個三角洞來,少爺,你的本事還真不一般。
“先去借個鍋,我來做吧!” 看着那口薄命的鍋,蔣白薇淡定地說。
顧承訓這一去便杳無音信,等得蔣白薇像個深閨怨婦,把那條通往山下的羊腸小道幾乎望斷。她開始懷疑這個人是不是畏罪潛逃了。終于等不下去了,可就在她起身準備下山尋人時,小路上有人影出現,走得興高采烈,手裏捧着一個白色的小盆,盆裏熱氣騰騰。
一盆手擀面,裏面打了六個荷包蛋。蔣白薇差點氣死。讓他去借鍋,他直接把成品端回來,倒是省事。更讓她抓狂的是顧承訓拿回來的還不止是雞蛋和面,還有一小條煙熏肉。山裏人的煙熏肉,幾乎家家都有,但又不多,非招待貴客或逢年節不吃,平時就算孩子生病饞嘴也舍不得動它的。顧承訓居然拿了一條回來。
“薇薇,這是董婆婆親自做的,快吃吧!”見蔣白薇一臉的怒氣已經蓄勢待發,顧承訓連忙和聲讨好。
“顧承訓你怎麽可以随便拿人家東西?”蔣白薇柳眉倒豎,根本不買他的帳。“你問問董婆婆她一年到頭能吃上幾個雞蛋,你一下子就端回來六個,小非是她的寶貝孫子,也沒這樣吃過!還有這熏肉,你都不知道她留了多久,村子裏有幾家人能舍得就這麽拿出來吃的!”
“好了,蔣老師,別生氣了!你也需要營養,我來這麽長時間,還沒見你吃過肉呢!再這樣下去,你就變成骷髅了!”顧承訓歪着頭,哄着面前那個氣得七竅生煙的人,看着她生氣時的一呼一吸,令鎖骨更加清晰,他很想上去吮住,但是忍了下去。
“送回去!”
“不送!到時,我加倍奉還行了吧?”
“顧承訓,別以為你有幾個破錢就什麽都可以加倍奉還,董婆婆稀罕你的加倍奉還?!”
“好!好!我不還。但你得把它吃掉。”
“顧承訓,你是不是特別習慣拿別人的東西做人情?你不覺得很可恥嗎?告訴你,我很讨厭你這份惠而不費的善良!”
“蔣白薇……”
“想吃肉就馬上回顧家當你的少爺去!別拿我當借口!”
“我沒拿你當借口!”
“你就是!”
“蔣白薇,你不可理喻!”
“你才不可理喻!”
那盆熱氣騰騰的雞蛋面最終在戰火硝煙中涼掉了,誰都沒有吃一口。顧承訓摔門而去。蔣白薇回到床上趴着。過了很久,她聽到哨子的聲音,由窗子望去,小非正頂着大太陽挖野菜。蔣白薇将小非叫了過來,從凝固的面湯裏挖出三個雞蛋給他,小非一高興,鼻涕泡又冒了出來。
“不用給奶奶留了,你都吃掉吧!”見小非剩下一個雞蛋不肯吃,蔣白薇覺得很心疼。
“還有,小非一會兒幫蔣老師把這塊熏肉帶回去給奶奶好嗎?”
“好!謝謝蔣老師!”
享受了三個雞蛋的盛宴,小非抱着熏肉樂颠颠地往回跑。其實,村子裏的人都很記挂學校的老師,誰家攢了雞蛋,采了野味,都會想着送過來。他們對老師的敬重是真誠的,就像這群孩子渴望知識那樣,真誠得有些沉重。對待這份厚重的感激,蔣白薇拗不過時,就會以這種方式令其回流——悄悄地分給孩子們吃。
蔣白薇整整一下午都賴在床上,迷迷糊糊不吃不喝,連董婆婆來,她都沒有發覺。
“送出去的東西,怎麽好再收回來!蔣老師別跟我老太婆那麽客氣,太客氣就生分了。”午後的陽光從山外射過來,格外地刺眼,那雙連光感都沒有的灰藍色眼睛穿過陽光看向蔣白薇。
蔣白薇坐在旁邊的青石上,臉色較平常更為蒼白。“董婆婆,是您太客氣了。您對我那麽照顧,我不能總要您的東西。小非那麽小,正在長身體,您又上了年紀,理應多吃點才對。都怪顧老師不懂事。”
“呵呵……”董婆婆低頭笑了,“別說顧老師不懂事,要我看啊,他比你懂事得多!我瞎眼老太婆看不見山,看不見水,可顧老師疼你,我看得清清楚楚。你看清楚了嗎?那天,我在田裏翻土,有個年輕人跑過來問我,婆婆,山坡上是學校嗎?我說是。他又問,有沒有一個姓蔣的老師。我說有。然後,我聽不到他的聲音了。好一會兒,他才說,婆婆,我幫你,你教我。那時,我就知道我們的鳳凰鳥要飛走了。”
“董婆婆,我不走。我哪裏也不去。”蔣白薇望着遠處起伏的山巒,輕輕地說着。
“所以說,你沒有顧老師懂事。他能看得透的事,你這個小丫頭卻看不透。再看看你的眼前,嶺是一道又一道,山是一重又一重,有哪個是翻不過去的嗎?沒有!最難翻的山嶺在這兒呢!”說着,瞎眼婆婆點了點自己的胸口,“是你自己不肯翻過去!”
董婆婆走後,蔣白薇一直在門口的大青石上坐到了太陽落山。顧承訓也一直沒有回來。蔣白薇獨自進屋,盛了一碗涼面條和一個涼雞蛋,默默地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