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山上的野果無疑是這些沒有零食的孩子們打牙祭的好東西。此時,正是樹莓成熟的季節,綠葉下挂着的小紅燈籠,想一想都叫人流口水。
為了積攢農忙假期,學校已經一連上了很久的課,蔣白薇覺得應該讓孩子們休息一下了,于是放假一天。太陽剛剛出來,顧承訓就出門了,他和幾個孩子約好要進山摘樹莓。風度翩翩的顧少爺背起籃子,變身采山的阿哥,別有一番滋味。
路不算遠,他們又走得早,中午就應該能回來。可是眼見太陽已經西斜,那條進山的小路上仍寂靜如常,沒有半點人影。蔣白薇有點心急,盡管她知道這些孩子熟悉山裏的一草一木,可由顧承訓那個對山裏生活幾乎呈白癡狀态的家夥帶着進山,她總是隐隐地有些不安。
直到太陽快落山時,山路上出現幾個蹦蹦跳跳的小身影,蔣白薇的心才算放下來。一口氣沒舒完,她就覺察到了不對,後面的那個人怎麽是被攙扶着回來的呢?!他的體力還沒差到那種程度吧!顧不得那麽多,蔣白薇順着山坡小跑着迎了過去。
“顧老師被蛇咬了,我們采了半邊花給他敷上了。”大個子的山娃見慣不驚。
蔣白薇神色慌張地看了看顧承訓,不知是累的,還是疼的,臉上的汗如水洗一般,背上仍然背着那個籃子,裏面是半籃紅豔豔的小果子。右側褲管挽了起來,小腿處蓋着一片葉子用枯草纏着。
“蔣老師,晚上你再幫顧老師換一下藥吧!”說着山娃将一把長着橢圓葉子的草塞進蔣白薇的手裏,“把它搗爛敷上就行了。”
“蔣老師再見!”
交代完畢,幾個孩子若無其事地往山坳裏跑去。
煤油燈的火苗左右跳動,照得滿室昏黃不安。蔣白薇眉頭緊鎖,屏氣凝神地給顧承訓敷藥。她的左手拇指和食指的筋當時被割斷了,雖然已經縫合,可後來沒有很好地複健,致使她的左手現在用起來不是很靈便,遇到今天這樣細致的手工活,她的手抖得明顯。
“這樣行嗎?要不去醫院吧?去注射抗蛇毒血清。”
“算了吧!這一路走下去,醫院還沒到,我就提前毒發身亡了,不去還能多活兩天。”
“承訓……”蔣白薇的手越發地顫抖起來。
“如果我死了,就把我葬在後山上。這樣我就可以天天陪着你,即使你再讨厭我,也趕不走我了。”顧承訓凄涼地說着,心裏卻有無數只小鳥雀躍歡歌。
“……”昏暗裏,蔣白薇咬着嘴唇,臉色更加蒼白。
不知是被蛇咬傷的原因,還是早晨進山沾了寒氣,夜裏,顧承訓發起了燒。又不知是燒糊塗了還是蓄意為之,他竟抱着被子爬到了蔣白薇的床上。歷經多日考驗,某人已被人在心裏默批為正人君子,所以對他也沒有什麽防備。雖說山裏清涼,可畢竟是夏天,被一個滾燙的人将自己牢牢摟住,又嚴嚴實實地蓋上被子,蔣白薇本能的反應就是一聲尖叫,猛地坐起,一把将這個不速之客連人帶被子掀翻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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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不巧,摔下時又剛好碰到了傷處,顧承訓低低地慘叫了一聲,擁着被子在地上掙紮了一下,到底也沒能從地上爬起來。
清醒過來的蔣白薇立即又陷入另一個恐慌。她連忙下床,點上了煤油燈。
“你沒事吧?”扶起了地上君子,她仔細地打量着他。
“薇薇,我冷……”說着,還不失時宜地打了個寒顫,“……我不是故意的,真的!”
見狀,蔣白薇連忙伸手試了試他的額頭,果然很燙。她使出吃奶的勁兒才把他扶站起來,還沒邁步,他就一頭栽下去,又倒在她的床上。蔣白薇無奈,爬到床上一通生拉硬拽,總算把他擺好了,想着下床去端盆涼水來給他降降溫,卻被顧承訓死死地抱住:“薇薇,別走。”
“我去端水,給你冷敷一下。”蔣白薇焦急地掰他的手,可是死活掰不開。
“不用。陪我。”顧承訓無力地說着,嘴裏呵出的熱氣都燙在了蔣白薇的胸前,“也許明天就見不到你了……”
淚水從蔣白薇的臉上滑過,無聲地落下。她束手無策,甚至連一片退燒藥都沒有。進城時買來的藥沒幾天就被村子裏的人借光了,雖說是借,可從來沒人還過。顧承訓的手還是死死地抱着她的腰,令她動彈不得。她勉強地往外掙了掙,掙出點空間,就地卧了下來。這一夜蔣白薇目不交睫,卻也無計可施,只是不停地用她纖瘦修長的手指撫着他的額角,令他安慰。像是害怕印證某種不祥的寓意,她也沒敢熄滅那盞煤油燈,甚至會緊張兮兮地去留意那個忽閃不停的小火苗,無論如何,她也不想讓他跟着那燈火一同消失。煤油燈下,她整整看了他一夜,以肌膚感受着他的體溫變化。
溫香暖玉,顧承訓的燒不藥自退。一夜蒸變令他格外地精神煥發。蔣白薇卻是面帶倦容,一身疲憊,早飯特意煮了兩個雞蛋,給病人改善夥食。然後,一反常态地“獨自”去給學生上課。
顧老師病了。被蛇咬,又發燒,差點身歸泉世,命染黃沙!課間,孩子們圍着苦難的顧老師,熱情地慰問。被關懷得飄飄然的顧老師有了不虛此病的感覺。孩子們的熱情只有兩分半鐘,所以只能趁熱接受,稍一矜持熱情就沒了,你想不到他們的情緒變化有多快,前一分鐘還在替你痛苦難受,轉眼就不知道跑到哪裏撒歡去了。當然,如果有後續的慰問者,這熱情也許會持續到三分鐘,可來的,不一定都是送熱情的,還有可能是潑冷水的。
“那條蛇根本不是毒蛇!它連後溝牙都沒有!”
“所以,也不會發燒!”
“被這種蛇咬根本沒那麽嚴重!”
“你看看我的腿,我都被這種蛇咬三次了!”
那個小眼睛,頭發又黃又軟又毛躁,淌着鼻涕的小男孩直直地站在顧承訓的面前,一臉的不屑和鄙夷。
草地上,顧老師雖抱着一條傷腿,可坐在那裏仍氣宇軒昂,士氣不減,目光淡淡地落到小人兒的身上,心裏卻有把他暴打一頓的沖動。
“你裝病,對不對?”小家夥不肯善罷甘休。
“那又能怎麽樣?你還不知道吧?昨晚是蔣老師摟着我睡的,好舒服哇!”顧承訓得意至極,說完還挑了挑眉,又做出甜美狀。
董正非的小表情不出意外地失落起來。
“你嫉妒嗎?以後蔣老師每天都會摟着我睡的!”草地上的人大言不慚。
“哼!”小人兒忿忿地瞪了顧承訓一眼,然後指着他怒聲說道:”蔣老師,你看,他騙人!”
董正非說完氣沖沖地跑了。顧承訓似乎覺得哪裏不太對勁兒,回頭一看,身後不知什麽時候站了個人。永遠的藍色,一個喜歡藍色的蔣白薇,一身天藍色的連衣裙,好像仙境裏的愛麗絲。細碎的短發,風起時随風淩亂,風去時柔軟寧靜。還有那一如既往的特供專享的清冷。“嘶——”顧承訓吸了一口涼氣,我家的愛麗絲……
不是周末,可大掃除已經進行了快一個小時了。掃帚揚塵,清水潑地,先擦後掃,掃完再擦,最後又給那床命苦的被子換被罩。蔣白薇旁若無人似的東一趟西一趟,一個人忙得大汗淋漓。
“蔣白薇,你長點腦子好不好,發燒是裝出來的嗎?!”始終一旁袖手的顧承訓終于忍無可忍。
“……”
“鼻涕泡那小屁孩的話你也信?他吃過幾碗幹飯!”
“……”
“要不要我去給你要點朱砂往床下撒撒?”
“……”
哼!洗吧!洗吧!洗吧!蔣老師,恐怕你還不知道吧!我睡你的床可不止這一次,難道你沒發覺你近來很少做噩夢嗎?你也根本想不到,躲在我懷裏時,你有多可愛!
蔣老師身後有人得意的要死。可惜的是,有些得意只能在人後偷偷張狂,是萬萬聲張不得的。
澄澈的溪流在夕陽下淙淙而去,像一條金色的帶子,淺淺地,緩緩地,流過圓潤的鵝卵石,流在蒼茫的青山之間。人不是魚,可對水的依賴卻遠遠超越了魚。這條清淺的小溪是山村名副其實的母親河。洗衣、做飯、飲牲畜甚至澆田都要仰仗于她。以前,老人們總會說:如果有一天村子沒了,一定是因為這溪水幹了。
落日時分,金燦燦的陽光照過來,仍有些刺眼。山腳下,一大一小兩個男人并排坐着,默默無語,都在遠遠地望着水邊那個認真洗涮的女人,兩人腹中也都藏着不安分的饑腸。一個是因為奶奶下田還沒回來,自己做好飯,不舍得吃。另一個是做飯的人在洗衣服,冷鍋冷竈,自己不會做。
半晌,終于有人開口。
“去吧!回家把雞蛋都煮着吃了吧!”
“為什麽?”
“蔣老師不會嫁給你,她只會嫁給我!”
“憑什麽?”
“因為我比你長得帥!”
“我不信!”
“不信你問問村裏的人,我們倆誰帥?蔣老師那麽漂亮,怎麽會喜歡醜人呢?”
若幹秒鐘之後,一道小小的身影沿着山坡小路跑開,不時地擡手擦着臉,不知擦的是鼻涕還是眼淚,身後則留下一個得逞的笑容,燦爛程度可比落日之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