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顧承訓的老情人,手裏握着一根光滑的木棍,微笑着坐在門前的大石頭上,靜靜地聆聽着那天籁之音,稀疏花白的頭發在腦後挽着個老式的發髻,渾濁的雙眼仿佛已經穿過無邊的黑暗看到了那片永遠美麗的天。她不是先天失明,而是後來患上了白內障,遷延未治,最終導致失明。她是一個目不識丁但智慧的老太太,僅憑一根木棍,她可以翻山越嶺,她也會辟田、種菜、飼養家禽,甚至做細致的針線活。雖然從未真正走出過大山,但她似乎比常人更了解這個世界。早些年村子裏人多,人們對她還比較照顧,經常會給她提提水,砍砍柴。近年來,有勞動能力的都出去打工了,村裏剩下的盡是些老弱婦孺,自顧已經不暇,更無暇顧她了。顧承訓到來不久便把這份照顧全全包攬了下來,還附贈曼妙的小提琴獨奏。
一曲奏罷,顧承訓提着斧頭默然地劈起木頭。這是一棵比較新的圓木,劈起來很費力,顧承訓掄着斧頭一下接一下地砍着,發力之狠,好像上輩子跟那根木頭結過仇似的,不久便揮汗如雨。
“呵呵,顧老師啊,不急……”大約聽見了這劈砍的頻率和力度不同往日,董婆婆呵呵地笑了,“這劈柴啊,得沉住氣,你越急它就越劈不好,白費力氣不說,搞不好還會傷到自己。”
正說着,顧承訓手的一滑,斧子只砍到一層樹皮,鋒利的鐵刃借着餘力朝他的腳襲去,好在他及時地躲開了。
“瞧瞧,我說什麽來着!” 老太太坐在那裏,仿佛将一切盡收眼底,“不要緊吧,顧老師?”
“沒事。”顧承訓喘着粗氣回答。
“世上的事啊,有多少都這跟劈木頭是一樣的,急不得……顧老師,你說是不是?”
顧承訓低着頭,汗水從發際滲出,從眉間流過,從鼻尖滴下,他無聲地笑了笑。有些事,是急不得的,他當然明白,他只是……有些心煩。
“歇會吧!顧老師。小非,給老師倒碗水來。”董婆婆藍灰色的眼睛裏盡是旁人無法察覺的笑。
簡陋的教室裏從來都是生機盎然,蔣白薇喜歡這裏,大約就是喜歡這群孩子帶給她的那股活潑和生氣,和他們在一起,想到的和走過的總是充滿陽光與希望的。
教室裏書聲郎朗,四年級的六個學生正在上課;山坡上《愛爾蘭畫眉》婉轉流長,一二年級的小東西們可愛地擠躺在一起,在陽光下閉目享受,安靜惬意,一面呼吸着大自然給予的芬芳,一面感受着口琴聲流進血液般的滌蕩。
顧承訓的琴聲能愈傷,更能撩人心扉。雖然撩不起某個人的心扉,但不惜翻山越嶺,來此一聽的卻大有人在。到底是聽琴,還是看人,恐怕連那些小媳婦們自己也說不清。在這男人貧瘠匮乏的山溝溝裏,英俊又多才的顧老師的出現,的确給這些百無聊賴的女人們帶來了一份心照不宣的刺激,每天不看上兩眼,便會茶不思飯不想。
“顧老師的口琴也吹得這麽好啊!”不出意外地,捧場的人已經聞聲趕來。
說話的正是之前的回家生産的于老師,和村子裏的其他男人一樣,她的丈夫也常年外出打工。山裏純淨的陽光曬得她皮膚黝黑,圓滾結實的胳膊夾抱着一個穿肚兜的嬰孩兒。那孩子和她的媽媽一樣,瞪着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對那個牛仔褲運動鞋打扮,躺在草地上吹口琴的男人充滿好奇。
顧承訓側了側臉躲開直射的陽光,微笑着沖她點了點頭,然後繼續他的《愛爾蘭畫眉》。
“于老師,你說再多好聽的也沒用。人家顧老師心裏可是裝了人的。你就別打歪主意了。” 那個被奉為村花的口齒伶俐的女人也接踵而至,酸不溜丢冒出這麽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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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老師心裏可是裝了人的。就這麽一句話,我們顧老師的口琴裏傳出兩個比較失諧的音符。
于老師不失尴尬地笑罵了她兩句。
村花是個漂亮的女子,村裏唯一一個燙卷發的女人,嘴唇塗得鮮紅,像山裏正熟的野櫻桃。這幾分妖豔的打扮,時時提醒人們,只她才是卓爾不群的,令男人垂青的。
“大強家的,話可不是這麽說的!人家于老師過來是說工作上的事,你來做什麽?要我看,打歪主意的人是你。啧啧,瞧瞧你這一天,美得跟花枝兒似的,生怕哪個男的沒看見你。”
“就是嘛!要我說,顧老師和蔣老師才是天生的一對兒。”
七嘴八舌,說話的人越來越多,顧承訓的畫眉再動聽也沒人聽了,草地上的幾個孩子也跟着騷動起來。
“他們下課了,我們該回去上課了。”教室裏竄出的幾個小身影令顧承訓如蒙大赦,從草地上爬起來就跟着孩子往回跑。身後,“遲來一步”的惋惜散落一地。
教室門口,滿面春風的顧老師擋住了蔣白薇的去路。
“他們都誇我的口琴吹得好,蔣老師以為如何?”
“好。”
“我可以把你的冷漠看作是嫉妒嗎?”
“随便。”
“要不我為蔣老師開個專場?”
“我對雜耍不敢興趣。”
顧承訓差點噴出一口血來,鬧騰半天,沒撈到個正眼也就算了,怎麽還把他成了猴子?!
蔣白薇從他身側擠了過去,從始至終,冷冷清清。
蔣老師剛出來,囡囡就火急火燎地跑過來,董正非哭了,她哄了半天也不管用。囡囡是學校裏年齡最大的一個學生,十四歲了,卻只讀到二年級。但她非常懂事,一直以學長的身份照顧小同學,孩子們之間有任何紛争,通常都由她出面調節平息。蔣白薇來此之前,是她給大家燒水,熱午飯。不過,這個光榮的工作現在被又高又帥的顧老師接手了。
可是,這次,學姐的力量失效了。
“蔣老師,小非說他奶奶每天都在攢雞蛋,等雞蛋攢夠了就拿去賣錢!”
蔣白薇耐心地看着這個長着圓圓臉的小女孩。攢雞蛋賣錢,跟小非哭有什麽關系?小非饞雞蛋了?
她跟着囡囡找到董正非,小人兒仍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坐在大門外,茕茕踽踽有點可憐。
“鼻涕泡,你哭什麽?”顧承訓在他身邊蹲下。
小非總愛流鼻涕,有一次哭的時候,還冒出個鼻涕泡,恰巧被顧承訓看到,便給他起了個“鼻涕泡”的綽號。
“小非不哭,有什麽事,告訴蔣老師好不好?”被定義成有潔癖的蔣白薇,細心地給孩子擦着鼻涕和眼淚。看得顧承訓妒火中燒。
“小非說等雞蛋賣了錢,他就有聘禮錢了,到時候就可以娶蔣老師了。”囡囡認真地解釋了一下。
蔣白薇本來要好好安慰一下小非,一聽這話,卻變得張口結舌。而這一瞬間,顧承訓的臉都青了,跟小非屁股下坐着的大青石差不多一個色了。他緩緩擡眼,怒視着董正非,恨不得一腳把他踹到山下去。
劍拔弩張之時,囡囡的另一句話使緊張的局勢得以緩解:”可她們說蔣老師和顧老師才是一對兒。”
場面似乎有些尴尬,蔣白薇遞給了顧承訓一個從未有過的柔和眼神,意思是:別添亂了。然後,拉起小非的手,哄着他回了教室。剩下個英俊但備受冷落的顧老師蹲在大門外咬牙切齒。
大概也就是從這天起,看不見的硝煙在兩個男人之間漫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