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山裏人的生活是清苦的，但節奏是緩慢的。慵懶帶着惬意，一樣的日子，被無端地拉得悠長。
顧承訓在這個與世隔絕的深山裏過得還算習慣，蔣白薇沒有再趕他走，可也沒再給他一個正常的臉色看。對學生暖如三月春日，和樂融融；對他則冷若千年寒冰，朔氣凜凜。他還吃着她做的飯，穿着她洗的衣服，心滿意足地享受着冰與火混合來的刺激。閑來無事時，也會挑逗她一下，她對他的挑逗始終無動于衷，而他卻樂此不疲。
然而，他還是發現了她的變化。她開始大把地掉頭發，人也日漸消瘦，氣色較之前更差。晚上，他常聽到她在睡夢中驚叫哭喊。有一次，他又聽見她的驚叫聲，一腳踹開她的房門，見到的是一個淚流滿面、裹着被子瑟縮在牆角的凄楚可憐人兒。他走上前，伸手欲摟過她，卻被她推開，擦了眼淚，淡淡地說了句我沒事，便躺下，連哭都忍了回去。
那一刻，顧承訓是動搖了的。他以為安靜地留在她身邊，安靜地等待着，有一天她會接納他，可他沒有想到，他的出現，還是觸動她心裏最疼的一處。這半個月來，她的沉靜不紊，令他一度釋然，不想那只是一種假象。傷和痛一直都在，是她倔強地把它們隐匿起來，留給衆人的是一個看似淡然無瀾的心境。
可是，讓他就這樣轉身離開，他又如何做得到？
“蔣老師，還有煤油嗎？”不到一周的時間，顧承訓已經向她要了三次煤油。
“顧承訓！煤油是用來點燈的，不是用來喝的！你怎麽用的那麽費？！”蔣白薇冷聲呵斥。
“蔣老師，我要備課啊！你也知道，我根本不懂得教學，所以要花費更多時間來研究，所以我晚上用燈的時間就會長一些。”
“再長也用不了那麽多油啊？！！”
“那蔣老師的意思是……我喝了？？！！”
“……”
蔣白薇無語地進屋，給他倒了些煤油。
“只有這些了。你省些用吧！集市得等到月底才有呢，還不知道到時天氣怎麽樣，天氣不好，車子過不來，也沒的買。”
情況，顧承訓當然知道。那個巴掌大的小破集市，去一趟來回要走五六個小時，賣的東西差勁兒也就罷了，還不全，掃興是最基本的狀态。在這裏，面對着層層大山，揮土可以，要想揮金實在是不容易！他有錢，無奈沒處用。
“顧老師，我有個節能環保的好主意。”
蔣白薇擡眼看他，似乎願意聽聽他的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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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起備課怎麽樣？”
這種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提議，讓蔣白薇翻了個大大的白眼給他。
“蔣老師，我在跟你讨論一件非常嚴肅的事情，請你嚴肅對待！”顧承訓一臉的正經，“首先，煤油浪費的問題迎刃而解。其次，你可以指導我教學，哪天你又出差回不來，也不至于讓學生傻等着。再次，到了天冷的時候，節省取暖燃料。”
“我冬天不需要取暖。”蔣白薇果斷地補充了一句。
“山裏冬季濕冷，取暖是十分必要的，尤其對女人……算了，既然你不贊成，我還是去董婆婆家借煤油吧！反正她也用不着。”說完，顧承訓将手裏的煤油還給蔣白薇，轉身就往山下走。
“顧承訓！”蔣白薇喊住他。
“需要我幫你借一份嗎，蔣老師？”顧承訓轉過身，神形無比優雅地望着蔣白薇，天邊的夕陽報以他一身的金輝。
“回來吧！”蔣白薇清清淡淡的聲音和空氣的比重差不多，稍有風動，就會被吹走一樣。
顧承訓連假意的遲疑都沒有來得及表現，蹦蹦跳跳地跑回來，跑回自己的屋子抱起東西就往蔣白薇的屋子裏鑽，生怕她反悔。
“我保證……”見蔣白薇審視地擋在門口，顧承訓先發制人，“如食言，你有權随時遣返我。”
蔣白薇閃開，顧承訓走進去，對着新居露出一個超大號的笑容。真是個勤儉持家會過日子的好媳婦，就知道這招管用！
“我保證不和別人說咱們同居了。”
“顧承訓！！！”
這樣的學校，你備不備課，寫不寫教案，是沒有人檢查的。可蔣白薇不同，她到底有多精致，看看她的教案和講義就知道了，這個半路出家的女教師，推出去，足以和那些名師媲美。她的教學設計，每一個環節都是反反複複思考來的，沒有那些華麗的教具，她會竭盡所能就地取材，一根樹枝，一個瓶罐，都能讓孩子們快樂地學習着。而且，當下她要兼顧一年級，二年級和四年級段的全科課程。
這就是蔣白薇。橘黃色的小火苗旁，顧承訓凝視着對面渾然忘我的蔣白薇，忍不住感慨。
蔣白薇的屋子也很簡陋，但是因為它是蔣白薇的屋子，所以格外的幹淨整齊。顧承訓住進來反倒有些畏首畏腳，不敢妄動。情不自禁地躺了一下她的床，就被她呵斥，還差點被遣返。聯想到前些天，課間趁她不備，他摸了一下她的屁股，結果下一節課她上得特別扭，還沒下課就跑回宿舍換了身衣服，以及被他拉一下手她都要擦半天的情景，顧承訓做出一個肯定的判斷：這個女人有潔癖！可下一秒，他的心口就被狠狠地堵住了，因為她以前不這樣，雖然愛幹淨，但沒幹淨到這種程度。
“蔣白薇，你的被子這麽喜慶，還有刺繡，哪兒來的？”看着蔣白薇給剛剛被他躺過的被子換被罩，正在思過的顧承訓終于忍不住好奇地問了起來。
“董婆婆給的。這是她給小非做的婚被。”
“她親手做的？”
“是。”
“難以置信。蔣白薇，人家的婚被你也好意思要？”
“盛情難卻。”
“蔣老師你受賄！”
“你嫉妒。”
“沒錯！”
“……”
他當然嫉妒，不過嫉妒的不是蔣白薇，而是那個有婚被的家夥。我的老婆居然蓋着你的婚被！
董婆婆是個瞎眼老太太，就住在山坳裏，離學校最近的那家。兒子常年在外打工，兒媳婦是外村嫁過來的，據說有幾分姿色，不過生下孩子後就離家出走了，兒子仍在四處打聽，錢已經花盡了，人卻遍尋不得。現在只有這一老一小在深山裏相依為命。孫子董正非今年五歲，是目前學校裏最小的一名學生。
“一針一線哪有那麽容易，更何況她的眼見還看不見，拆拆縫縫不知道做了多久呢！我怎麽好要她的東西。可是推來送去折騰了三四次，我也只能收下。”蔣白薇邊說邊嘆氣。
“蔣白薇，你是不是應該跟董婆婆學學？你看看這刺繡多漂亮。到時不管是女兒出嫁還是兒子娶媳婦，都夠你出彩的了！”
聽到這話，蔣白薇的身子先是一滞，随後停下手裏的活，淡淡地看向那個對着被子啧啧稱奇仍無察覺的人。
“承訓，有些話，我今天要和你說清楚。”
“好！”
“別對我抱有任何想法。你非要留在這裏，我也無可奈何，我只能當你是來這裏韬光養晦的。但我希望你離開。”
冷水一盆，顧承訓默默地适應了一會兒，轉過身來已是一臉的不羁：“蔣白薇，你想的太多了，我是舍不得我的老情人。你都決定跟我離婚了，還不準我另尋新歡，你吃醋？”
蔣白薇橫了他一眼。
“走喽，找我的老情人去！”說完，他拿起小提琴往外走，俨然一個浪蕩公子。
屋裏只剩一道倩影和一聲低不可聞的短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