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初夏的陽光帶着幾分驕躁灑遍山嶺。惠風輕拂,吹得草木婆娑,送來陣陣沁人的清香。偶有蟲蝶于草叢中驚飛,山野間,鳥雀婉轉啁鳴随處可聞。此刻,晨霧早已消盡,遠處群山的輪廓更加清晰,巍然。
剛剛翻過一個山頭的蔣白薇已經看見了山坳裏那十幾戶人家,還有對面半山坡上的那座石頭房子,她的學校,方圓幾十裏的唯一一所學校,依山建在半山腰,像是一座地标。
她擡手擦了擦額角的汗,又将背上那個大得令人瞠目的背包向上移了移。這是半年來她第二次走出大山,空手出去,滿載而歸,是山裏人別無選擇的出行方式。去趟縣城幾番周折,僅路上就要耽擱兩天。這次是參加教委召開的一個課改會議,會議實際只開一天,蔣白薇又花了一天的時間給孩子們買了一些文具和一些能令他們開心的小禮物,按理四天也可以回來。只不過這次她有些不走運,竟用了五天才回來。山裏沒有路,不通交通,即便翻山越嶺到了有路的地方,也只有一班過路的長途汽車,錯過了,要麽等明天,要麽只能碰運氣搭順風車。在那個物資稱不上豐富的縣城裏,為了孩子們期待已久的冰淇淋,蔣白薇就錯過了這班車,運氣不太好的她又沒搭得上順風車,無故在城裏多呆了一天。
她答應孩子們四天就回來,可是她遲到了。孩子們肯定一大早就一窩蜂似的跑到學校,然後安安靜靜地坐在教室裏等她,越等越失望,然後都跑到院子,翹首遠望……想到這兒,蔣白薇的嘴角彎了起來,不自覺地就加快了步伐,越走越起勁兒。
她的學校只有一間教室,一共14名學生,從五歲到十四歲各年齡段的都有。她來的時候,學校有一位代課老師,就住在山坳裏,她來的第二天,這位代課老師就跑回了家,一周後,老師生下一個白淨的女娃。山裏的學校就是這樣,有老師就上課,沒老師就放假,農閑時就上課,農忙時自然又是放假。就這次課改會議,還是村長前些日子去縣城,特意跑到教育局問了一句才知道的。趕上了,你就參加,不參加,也不會被追究。山路崎岖,腳下的路不好走,手上的工作自然也就抓得馬馬虎虎,盡管百年大計,教育為本,可現實就是這樣。村長其實是抱有一種炫耀的心理,山裏有蔣白薇這樣的老師,就算出去開個會,也是件給山裏人臉上貼金的事兒,當然臉上最有光的還是他村長,領導有方。
正走着,蔣白薇隐約間好像聽見了琴聲。她遲疑了一下,覺得一定是自己太累了,産生了幻聽。可是,越走,這琴聲就越清晰,舒緩悠揚,想忽略都不行。誰會在這深山裏拉小提琴,而且拉得這麽好?她納悶地停下來,怔怔地聽着,琴聲悠揚,她卻有些恍惚。聲音像是從山坡上傳出來的,她擡頭看了看山坡上的教室,院子裏一個孩子都沒有,這更讓她覺得那聲音一定是從教室裏傳出的。她背着巨大背包,順着音樂,好奇地往上爬。
木籬笆院外,蔣白薇終于将背上的“大山”卸下,扶着栅欄一邊喘息,一邊往教室裏打探,教室沒有門窗,站在外面可謂一覽無餘。孩子們整整齊齊地坐在裏面,帶着驚奇和投入,像是在游歷一個從未涉足過的世界。然而,當目光撞到教室裏的某個身影時,蔣白薇的呼吸驟然凝住。剛剛還熱汗淋漓,這會兒卻是一身冰冷,借着時不時吹過的山風,她有種被凍結的感覺。他倚在那個破木板搭成的講桌前,優雅地拉着小提琴,深沉的目光專注在教室的某個角落,像陷入了某種深思。這是一個随時随地都能令人砰然心動的身影,無論他是靜止的還是躁動的。蔣白薇在心裏這樣想。就像她第一次去顧氏看到的那個身影,焦躁跋扈,她平生最厭惡的,可那時她還是亂了方寸。而今,這個身影,寧靜了,卻是她最不願見到的。
像是收到感應一樣,一直專注地拉着小提琴的顧承訓忽然扭頭看向外面,目光碰到一處,琴聲嘎然而止。她剪了短發,輕薄細碎的頭發剛好蓋住耳朵,風一吹像流蘇一樣。人更瘦了,氣喘使得她臉色潮紅,脖頸上還有水一樣的晶亮閃動。身旁放着一個大得誇張的背包,這種山路,就算是他背也得好好費一番力氣,她居然能從山外背回來。白色的襯衣洇出了汗水,兩肩被背包帶子揉扯得皺皺巴巴,淺藍色的七分褲右膝處還占着土,腳上的的白色運動鞋已經變成了灰色。就是這副窘迫的可憐相,看起來卻像一個受群山守護着的精靈。顧承訓看着她,微微地笑着。半年了,她見到他還是那樣的慌恐,就像第一次他把她帶進顧家那樣,她驚得像只小鳥。他看到她扶着籬笆,左手腕上帶着某種果核打磨成的手串,修長的手指泛着蒼白,身體在無意識地後退,似乎下一秒便會撲撲翅膀飛走。
正在這時,孩子們從教室裏魚貫而出,興高采烈地喊着“蔣老師”把蔣白薇團團圍住。顧承訓的心這才有點落地的感覺,他也走了出去,可看到蔣白薇對着這群髒兮兮的小破孩兒笑得那麽親昵自然,他的心裏又生出一點嫉妒。
孩子們熱鬧地分了糖果和文具,又圍着保溫桶你一口我一口地吃起冰淇淋球。囡囡用保溫桶的蓋子盛了兩顆冰淇淋球,拉過蔣白薇和顧承訓,要老師也吃。結果蔣老師和顧老師異口同聲地說:“謝謝。老師不喜歡吃冰淇淋!”囡囡歡樂地拿走了冰淇淋,剩下倆老師別扭地站在原地。
好在村長及時趕來。“蔣老師回來了?”村長大老遠地就滿臉堆笑打起招呼。“正好,介紹一下。這位是新來的顧老師,昨天剛到,也是大城市來的,見識多。以後學校裏的事就拜托兩位老師了。”末了,還笑呵呵的地補了一句:“我們的娃子有福啊!”
顧承訓聞言連忙伸出手,帶着一臉虔誠的、圖謀不軌的假笑:“蔣老師,初來乍到,請您多多關照和指教。”
蔣白薇只是輕輕地點了下頭,以示對村長的回應,至于那只手和那串令人反胃的客套話,她連睫毛都沒有動一下,徑直忽略不計,清清淡淡的,轉而跟村長說起了教委的會議。顧承訓也不尴尬,和村長相視一笑,饒有興趣地聽起她的工作彙報來。
村長,是這個僅有十幾戶人家的自然村村長,周遭山坳裏還有四五個這樣的自然村,因為“見識多”,他備受外村村民擁護,所以他這個村長很多時候也算是威震八方的。村長今天穿了套厚重的灰色中山裝,顯得格外正式。只是腰間那個灰不灰,土不土的旱煙口袋有些煞風景。
大熱的天,村長這是想幹嘛呢?蔣白薇正不得其解,一轉臉看見了顧承訓,心下了然。
再看顧承訓,筆挺得,海藍色的襯衣,黑色長褲,腳踩一雙沾了土塵但不影響形象的皮鞋,氣質卓然地站在哪兒,舉手投足帶着一股不尋常的灑脫。蔣白薇忍不住腹诽,少爺,還是少爺,在這種地方也能臭美。可是,他看起來怎麽那麽自然,跟村長的別扭裝束擺在一起,一幅畫面裏的兩道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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