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看守所幽長的走廊裏,皮鞋踏着水磨石地面,發出有力的聲響,不疾不徐,銀灰色的風衣随着步伐飄忽擺動,手裏則握着一根最大碼的實木棒球棒,1.07米。
“顧少,這是看守所!”小警察盡職盡責,伸手擋住了他的去路。
顧承訓沉默着,斜視了他一眼。身後有人朝小警察擺了擺手。小警察仍沒有閃開,顧承訓轉頭,給了他一個充分的冷面孔。
“裏面有監控,顧少稍等!”
人和人之所以會千差萬別,原因就在于此。不要怪老天不公,也不要怪際遇不夠,相同的事端,不同的結局,是你心眼不慧,不夠玲珑。眼前這個小警察,前途一定無量。
見到顧承訓,那四個人并沒有什麽異常反應,像是料到了他會來一樣。為首的是個身材魁梧的光頭,對着顧承訓笑得一臉龌龊:”顧家的女人果然不俗,讓人回味無窮啊!這樣的女人,就算為她死,也值了!哈哈哈哈……”他這麽一笑,其他人也都跟着笑起來。顧承訓的眼睛幾乎噴火,走過去,對着那人的下身就是一腳,這一腳用盡全身力氣,疼得那家夥滿地打滾兒。接着手裏的棒球棒被掄起,每發必中,都是對着腿腳而去,斷裂聲清脆可聞,慘叫恫天,亂成一片。
“說!你們到底有什麽目的?”
大棒雨點般砸下,鬼哭狼嚎,也沒砸出一句人話。
這種人習慣了走險路,過得去,地覆天翻,再無凍餒之虞;過不去,非殺即剮,死無葬身之地。事到如今,求死是上策,他們當然清楚,落在顧承訓手裏,還不如落在閻王手裏。
“顧少,出出氣就行了,真出了事,我們也不好交代。”正打得氣血噴張,顧承訓被小警察拉走。
他哪裏還聽得進去這種勸告,出不出事,好不好交代,幹他什麽事?便掙開小警察,又往裏沖。
“顧少,何必氣在這一時?來日方長。”小警察再次拉住他,意味深長地說着。
顧承訓忽然停下來,很賞識地看了看面前的小警察。孺子可教,不錯!
他怎麽會看不穿這幾個人的意圖。他打他們,還需思考嗎?目的,他已無需拷問。蔣白薇那個傻瓜,到底還沒有傻透氣。
顧承訓還想回去補兩棒,這時,随從阿青慌張地跑過來。
“少總,醫院電話,蔣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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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顧承訓的臉變得慘白,轉身便往外跑。
他趕回醫院時,ICU病房裏的空氣凝滞了一般,換上無菌服的他卻不敢貿然進去,只能站在玻璃牆外朝裏看。病房裏傳出異常的機器報警聲,不再是那個有節奏的,一下一下的聲響。
“除顫無效。”
“二次除顫,300焦。”
醫生的語氣沉着帶着緊迫。
“除顫無效,第三次360焦。”
“無效。”
“硫酸鎂1g靜脈推注。進行第二組除顫。”
醫生命令。
又是三次電擊。
病床前的人幾乎同時看向機器。幾秒鐘後,聲音變成了尖銳的長長的,直線一樣的,沒有任何起伏和節奏的嘯叫。
“繼續胸外按壓。腎上腺素1mg靜推。”
醫生再次命令到。
顧承訓頹然地轉過身,無力地坐到了旁邊的椅子上,他不敢再看下去。就算他不懂醫術,他也明白那長長的尖叫聲音意味着什麽。
他俯下身,雙手微合抵住了口鼻。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出現兩滴清亮的淚水。這個專橫又暴躁的男人,終于為了一個女人落淚了。
他不想再聽到那個聲音,可那聲音清晰得要命,像一個催命的魔咒,一絲不落地鑽進他的耳朵裏。催的不是他的命,卻讓他覺得前所未有的惶恐,比赴死還要難以承受。
他不知道,在生命的邊緣,她是否有所留戀,還是未做任何掙紮就跟随死神遠去。她會不會恨他,到底有多恨?這樣的疑問,他還有很多很多……。
不過,醫生還是出來了,拍着他的肩旁說:“暫時脫離生命危險。”
然而,接下來的一天一夜,蔣白薇被這樣搶救了三次。
顧承訓已臨近崩潰的邊緣。他站在窗前,對着下面的巴掌寬的馬路思索,是不是應該去前面等她?
醫生說她的意識已經恢複,情緒很不穩定,最好跟她說說話,做做心理輔導,鼓勵鼓勵她。
這個醫囑令顧承訓愁眉莫展。跟她說說話,說什麽?追憶往昔,想讓她快死嗎?憧憬未來,她信嗎?
苦惱不堪的顧承訓忽然靈光一現,提到心理輔導,他想到了一個人,他的堂妹,顧承夕。一個很有名的心理醫生。
音樂。如果你意識到你的聲音和語言會令人茫然,恐懼,不适,甚至産生輕生的念頭,你又不想她死,那你最好閉嘴!
這就是心理醫生堂妹給他的噎人建議。
經過層層消毒,一只發舊了的布魯斯口琴被帶進了特護病房。悠揚婉轉的“卡農”終日繞梁于這間病房,聽得護士都忍不住動容。
終于在第十天的時候,醫生說患者病情比較穩定,可以轉入普通病房。顧承訓也将樂器由口琴上升到他最娴熟的小提琴。
可蔣白薇依然那麽寧靜,躺在病床上,不驚不擾。是無動于衷,還是寂靜聆聽,沒有人知道。
第十三天。醫生查房,形容更加消瘦的顧承訓落寞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抱着她的筆記本電腦,對着長長的走廊失神。這是他的另一個習慣,看她的電腦,好像這樣就能抓住她一樣。其實公司的IT第二天就把電腦送回來了。被他看了不知多少遍,都快背下來了,仍在看。蔣白薇的确是個精致的女人,她電腦整理的跟她的房間一樣,清淨有序,怡心怡神,讓人挑不出一絲毛病來。她的工作都呈完美狀态,連財務報表都做得那麽賞心悅目。蔣白薇一直有自己的工作,這是她堅持不肯放棄的。顧氏拒絕了她,可這座城市不只有顧氏,她的上司視她如至寶,對她委以重任。
她是多麽優秀啊!
可是他卻對她優秀嗤之以鼻。有一陣子,他的公司賬務上出現了問題,焦頭爛額的他,不得不像蔣白薇一樣把工作帶回家。一連在書房熬了好幾個晚上,仍沒有頭緒。
一天晚上,她輕輕走進書房,怯怯地對他說:“如果是財務上的工作,我或許可以幫你。”。
“就憑你?!你都懂什麽呀!?”他眉毛一挑,滿臉的不屑。
“我……”她被問得語塞,很難堪地站在那裏,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這麽快就按捺不住了?從要害處下手,很好!”他低頭對着一桌子文件,看似自言自語,實則含沙射影。
她沒說話,出去端來一杯咖啡,默默地放在他的辦公桌上。結果他一擡手給碰翻了,浸濕了一片文件,氣得他将咖啡杯抓起便摔到牆上,碎片濺得四處都是,并沖她大吼:“滾。”到現在,他的書房牆上還有一片咖啡漬。而她大概再也沒去過他的書房。
其實,她的電腦裏,最讓顧承訓着迷的是一個看起來與其他文件并無二致的文件夾:念恩。裏面只有三張照片,分別是顧承訓的,蔣白薇的,還有一個孩子的。他的照片是從公司網站上下載的,文件名:爸爸。蔣白薇的照片可能是同事在辦公室抓拍的,畫面很美好,她的笑得很開心,文件名:媽媽。那個孩子的照片名稱是“未來寶寶”,一個很漂亮的孩子,只是看不出性別,大概是用什麽軟件生成的。
顧承訓低頭,又盯着三張照片沒完沒了地看,一會兒嘴角彎起,一會兒表情苦澀。看了一會兒,他擡手默默地将文件夾的名稱改為:薇薇一家。
然後對着走廊繼續失神。
走廊盡處,一銀發老人推着空輪椅,帶着無法抑制的喜悅走過來,從他身邊經過時,略停一下。
“我老伴說,她是聽你的琴聲好聽,才醒來的。今天她就可以出院了。我得謝謝你,小夥子!”
顧承訓愣了愣,然後悵悵地說了個”真好!”
顧家的傭人送來了熱乎乎的排骨湯。一向淡定的顧承訓不思茶飯已經不是三兩天了,顧家主人怎麽會不急。
百般說服,他喝掉了一碗。
顧承訓醒來時,日子已經少了三天。他的确睡了個好覺,可是,睡眼惺忪的他怎麽會如此不安?
蔣白薇。
幾乎是在想到這個名字的同時,他就跳下了床。
以最快的速度沖到醫院,可病房裏卻已經空空當當。那張她躺過的病床上只留下一床潔白的床單。
列車不知疲倦地朝着大山奔去。已經一天一夜,那車輪撞擊鐵軌的聲音,已從初聽時的興奮,變成熟悉,再變成無奇,最後充耳不聞。
軟卧車廂裏,一個面容蒼白的短發女人,抱膝倚坐在自己的鋪子上,沉默地看着窗外。她的眼裏有近樹,有遠山,還有定時閃過的電線杆,卻沒有一絲鮮活的情感。這是她第一次動用顧家少奶奶的名號,只為一張票,一張可以讓她逃離遠去的票。
白薇,是一味中藥,其性滋養而清涼。
這是做中醫藥劑師的父親臨終前拉着她的手說的。在他短短的一生裏,為人配了無數救命去疾的藥,最終卻因沒錢給自己配藥而凄慘離世。
“我給不了我心愛的女兒以金銀財富,只希望能給你一副好性情,就像這白薇一樣,祛虛浮與妄火,除邪亦無損正氣,只留清明健康。我希望我的女兒過得開心平靜。”
她的眼裏依然是淡淡的,沒有任何情感。
唯有那對漂亮的睫毛,偶爾撲閃一下,像是在對着一個遙遠的世界說:我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