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她在哭。
地板上這個萬惡的顧承訓,于事後兩年終于有所察覺。他不禁懊惱起來,猛地踹了一腳那張豪華的大床。
嘩啦一聲,有東西掉到地板上。他歪頭去看,看了半天也不知道那是什麽。索性坐起來,從床尾凳下面抓出一個碎碎糟糟的東西。日記本。只是,這日記本實在有些凄慘,凡是寫過字的紙張都被橫着撕成一條一條的,沒寫字的暫時幸免,拿在手裏一抖,跟拉拉隊寶貝手裏拿的彩球似的。
上面清秀的字跡,讓顧承訓如獲至寶一般興奮。這是她的日記。
也許當時,她正在這個破爛的日記本上寫寫畫畫,他突然回來,慌亂中,她将它塞到床尾凳和床之間的縫隙裏,後來忘記了。也或者是,某個孤獨的夜晚,她對着日記本訴說了心事,釋放了壓抑。放下筆時發現,自己仍在現實裏,而現實又是無法改變的。于是将日記一頁一頁撕成條條,然後淚流滿面地将它摔了出去,最後連自己也沒有找到。
他把手裏的碎紙一條一條地拼在一起。一字一字地看下去。其實這也算不上什麽日記,沒有日期也沒有天氣,只是想到什麽就寫什麽,很短,甚至一頁就一兩句話,到底想表達什麽,大概只有她自己曉得。
前面的幾頁基本都是一件事。
“爸,媽,你們過得好嗎?我想你們,你們知道嗎?”
“爸,媽,你們想我嗎?不用擔心我,我過得很好。真的!”
“媽,你找到我爸了嗎?也不告訴我一聲。我想你……”
……
顧承訓忽然意識到,蔣白薇嫁給他兩年了,他都沒有問及過她的家人。顧家一向以家風端嚴,尊崇傳統而自居,像他這樣連岳父母都沒有拜見過的行為,是萬萬不可的,那就是不成體統。可他就這麽幹了!顧承訓的額角有汗隐隐的滲出。
然而,當他将日記一條一條翻過去,再次拼好一頁時,他的汗倏地變成冷汗。
“媽,我找到他了!那個在寒橋上給我們錢的哥哥,我真的找到他了!!”
“媽,我今天辭職了。保佑我一切順利,我會在顧氏好好工作的。”
“為了這次面試,我準備了很長時間,我想我沒問題的。可是,當我一眼就認出他時,一切都亂了。我被淘汰了。媽,你說,這是天意嗎?是不是嫌我的報答來得太晚了?可是我一直都在努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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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你能告訴我,這恩要怎麽報嗎?我依照你的叮咛,不敢倦怠地努力了14年,這14年裏我所做的一切努力只為兩件事:生存,找他。如今,我找到了,可他什麽都有,什麽都不缺……
媽,我不怪你,你也不知道有錢人到底缺什麽。”
“他已經不記得我了……”
怎麽會是她?!
顧承訓的冷汗開始涔涔而下,在強大的震驚和愧責中,記憶被眼前的條條秀字,拉向了十多年前的某一天。
是的。就是她。
天空剛淋漓過一場春雨,八歲的蔣白薇抱膝坐在濕漉漉的寒橋上,面前放着一個很破但很白淨的搪瓷碗。雨水打濕的頭發貼在她的小臉上,那張小臉看起來比地上的搪瓷碗還白淨。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緊緊地盯着那只碗,已經一上午了,裏面卻只有幾個硬幣。往來的人群似乎根本看不到她急切渴望的眼神。不知是誰往碗裏扔了一只吃剩的棒棒糖,是漂亮的星形,還是她喜歡的綠色。她遲疑了一下,将棒棒糖拿在手裏,看了一遍又一遍,好像那甜甜的東西正在自己的嘴裏融化,安慰着她早已辘辘的饑腸。正看得出神,有人突然從她手裏奪過棒棒糖,直接丢進了寒水河裏。她還沒有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就見一個衣着高貴,容貌俊秀的男孩蹲在了她面前,一臉不悅地塞給她一卷錢。
“那是她吃剩的!你不能要!拿這些錢去買棒棒糖吧,你可以買很多!”
她瞪着水汪汪的眼睛,注視了他很久,才驚恐地說:“謝謝哥哥!這錢我會還你的!”
“你叫我承訓吧!”
“程迅?”她露出一抹笑,“我叫……”
說話時,不遠處一輛漂亮的轎車按了按喇叭。
“我得走了,記得來找我玩!”說完,他連忙跑開了。
“我叫蔣白薇。”目送着他離開,她小聲地說出自己的名字。
那時她的父親剛剛病逝兩個月,積勞積困的母親也倒下了。她不願再看到親戚們避瘟疫般的驚慌,沒有告訴母親,就一個人偷偷地來到寒橋上。
就是這卷有零有整的錢,将她的母親從死亡線上拉回,她們母女依靠着一個小男孩的善良,捱到了救濟款的到來。
一直以來,優秀的蔣白薇,是重疾纏身的母親活着的動力。直到讀大二時,她哭着對母親說,媽,你再等等我。我可以掙錢了,我還有很多獎學金可以拿,我們會好起來的。可是,母親卻沒能等下去。終于含笑而逝。 “你不是知道他的名字嗎?我們一定要知恩圖報。”這是蔣白薇不敢忘記的話,母親臨終前,最後一次這樣叮囑她。 她對着母親的遺像,用一把鋒利的刀片,笨拙地在自己的慣用手腕上劃下“念恩”二字。念及父母的養育恩,念及寒橋上的救命恩。
畢業後,她很輕松地就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有了穩定的生活,她有更多時間來找那個寒橋上給她錢的哥哥。顧承訓這個名字,她不是沒聽過,只是對這個外界評價褒貶不一的人物,她沒賦予他什麽幻想。偶然的一次,她在一個網站上看見了他的照片,那瘦削的身形,俊雅的容顏,突然驚醒了她。顧承訓,程迅……她連忙打開搜索引擎。她想起了另一個信息,車牌號。依稀記得那個車的號碼很特別,遠遠的看去,好像都是一。
果然,那輛擁有五個一的車子就在顧氏集團公司的名下。
蔣白薇幾乎是當即就做出跳槽的決定。要報顧氏的恩,沒有比為他工作這個方式再好的了!蔣白薇有這個實力,這一點,她從來都是自信的。
可惜,顧氏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當她由內到外地,精心地做了一番準備,愉悅地來到顧氏應聘時,不想卻看到了一個渾身帶着暴戾之氣的顧承訓。他在訓斥員工,表情冷漠,語言苛刻,手裏的文件被摔得翻飛。蔣白薇的心情一時複雜起來,喜悅,恐慌,安慰,愕然……
人事部的人很傲慢地對她說:蔣小姐,恐怕不适合財務工作吧!也許別的公司可以,但絕不是顧氏。
她落寞地原路返回時,發現顧承訓還在怒火中。靈機一動,她朝顧承訓走去,也許不能起死回生,但她一定會給他留下印象。于是,她站在他面前,不卑不亢地,給他講了一通有關”人性與管理”的大道理。坐着幾十號人的會議室裏,鴉雀無聲,人們都在為這個不知深淺的小姑娘捏着汗。”你是哪個部門的?”顧承訓面色一凜,冷聲問道。”我是來應聘的。他們說我不合格,可我不這麽認為。所以,我希望你能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是真心想為顧氏工作的。”蔣白薇認真地說,一雙明眸緊緊地盯着他的眼睛,想從中尋找些什麽。”你想到顧氏工作?”“是的!”“為什麽?”“為……”她是為他而來,可是此刻她要怎麽說?”……為顧氏的發展,盡我的綿薄之力。”如此,一個善意的到來,卻因一個坦誠的答複,而從此受到曲解。顧承訓一聲冷笑:”連初試都不過,你沒資格站在這兒跟我講道理。小姐,用我趕你走嗎?”他也盯着她的眼睛,凜冽鋒銳的目光能把人割得鮮血淋漓。
她最終也沒能從他的眼睛裏找到什麽。
印象,蔣白薇是留下了,而且,不可改觀地,足夠深刻。
“媽,你說,我可不可以愛他?如果我愛他,你會同意嗎?”
隔了三四行,又一句話:”可是他不愛我……”
顧承訓幾乎看到了寫完這幾個字後,她無奈又失落的樣子。
不知是不是拼字拼得太累,顧承訓的手竟微微地顫抖着,但他執意将碎頁拼完。最後一張寫了字的紙頁沒有被撕掉,可上面只有兩個字“爸,媽,”像是欲言又止,又像是不知言何,總之,就那樣留在那裏,留下一種未完未盡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