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月食惹的禍

第71章 山鬼之歌

七月十五，凡間的鬼節，對九幽境來說，卻是一年中最盛大的節日，基本算是過年。饒是這幾個月來它們為了躲避京墨藏了個幹幹淨淨，但到了這一天，經過美人蕉的深思熟慮，她覺得不能太丢面子，不但允許鬼怪們出動，還找了個空曠的地方舉辦了一場聲勢浩大的九幽晚會。

小鬼們想到天尊在此，自然是戰戰兢兢，美人蕉站在舞臺上指着他們道：“不要怕那位煞神，咱們已經死過一次了，還怕死第二次嗎？”

一個小鬼在底下怯怯地說：“怕啊。”

“沒出息，按照之前的排練，今天都給我上臺表演節目！”美人蕉大喝。

幽皇宮離得不遠，京墨和漪華聽到了外面難得的熱鬧聲，漪華道：“要不我們去看看？”

京墨答道：“肯定不能這樣去。”于是兩人變成兩只不起眼的孤魂野鬼，混到鬼群裏去看熱鬧了。

臺上剛剛跳完了開場舞《百鬼迎新》，接下來一個節目是演講節目——《我有故事說》，演講者小火腿。

“很久很久之前，久得我已經忘了自己叫什麽名字了，只記得我有妻子和三個孩子，種地為生，家裏的稻田長得很好，孩子也很聽話。後來爆發了戰亂，我們國家明明贏了戰争，但是當官的逼我們離開故土，搬去一個剛剛被鐵騎踐踏的落羽國開荒，就是這兒！”他指了指腳下的土地。

“這裏的土地不行，加上連年幹旱，種不出水稻來，官府逼着我們交糧食，糧食交不出來，官兵就打斷了我一條腿。沒多久這裏就爆發了瘟疫，慶幸的是我并沒有染上瘟疫，不幸的是，鄰城的怕瘟疫傳到他們那兒，就放火燒城啦！我跑不了，媳婦孩子與我在大火裏失散了，從此以後，我就變成了這裏的一只孤魂野鬼啊……”

小火腿講得簡單樸實，卻引起了周圍人的共鳴，不少人已經擦起了眼淚。

“我也是在那場大火裏死的。”

“我家裏窮，沒東西吃，餓死的。”

“我曾經是一名百夫長，在沙場上戰死了。”

“我得了瘟疫……”

“哎哎哎，你們哭什麽呢？今天是過節！”美人蕉上臺，阻止他們抽泣的聲音，說：“本皇今日大發慈悲，給你們跳個舞。”

鬼怪們從未想到今日能有眼福看到幽皇跳舞，頓時忘記了傷心事，一個個拍手叫好。

四個小鬼扛着一面巨大的鼓慢悠悠地走上來，這四個小鬼不到半人高，他們肩膀上面的鼓面卻能躺下好幾個人，所以他們擡起來看上去有些吃力。

大鼓擺好，美人蕉飛身而上，她依然是一身紅衣似血，□□的雙足輕輕落下，腳腕上系着杜若花和小鈴铛。

她展袖，迎風而舞，踏鼓而歌。舞蹈大氣淩然，歌聲凄婉哀傷。紅衣如煉，美麗絕倫。

這首歌叫《山鬼》: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桂旗。

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

餘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後來。

表獨立兮山之上，雲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

留靈修兮憺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

采三秀兮於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

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鳴。

風飒飒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

……

漪華回去的時候，心情很是低落。他們都看得出來，今天的晚會是美人蕉特意安排好的，先用一段真情實意的演講引起他們的恻隐之心，再以一段歌舞表達被困在九幽境的幽怨。

這一招，旨在攻心。

“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桂旗，這是我初遇美人蕉的場景。”漪華道。

“餘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艱難兮獨後來。她在告訴我們常年緊閉九幽、不得見天日的困苦。”京墨道。

“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她把白斂天尊當成一名男子，望穿秋水，卻不見歸人。”漪華道。

“采三秀兮于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她想念外面的花草樹木，九幽境卻只有無情山石。”京墨道。

兩人沉默了好久，漪華說：“美人蕉對他們還不錯。”

“美人蕉打傷了你。”京墨提醒。

“一碼歸一碼，我真的很同情那些無辜的村民。”

“是啊，鬼怪活着的時候，何嘗不是為神為仙者號稱要一直守護的芸芸衆生呢？可是很多事情并非用一顆仁心就能解決，顧此便要失彼。”京墨微微黯然，“不放他們出去，你會不會覺得我有些無情？”

漪華輕輕搖頭，道：“不會啊，你一定有自己的考量。我一直記得剛入玉山時你說過的話。”

“什麽話？”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既往聖之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京墨淺笑，任由她扯着自己的袖子慢慢往前走着，“那時候呀，你還是個不想讀書、只想報仇的小姑娘……”

“漪華回頭，溫柔地看着京墨，心中念道：以後呀，我與你一起守護萬世太平。

京墨皺眉：“你怎麽老扯我袖子？”扯着袖子哪有牽着手舒服啊。

“哦，不好意思。”漪華立馬松開手，與京墨保持得體的距離。

半年多的時間，一開始被嫌棄太長，當這一天來臨的時候，漪華不禁感慨道：“這半年多過得好快呀！”

月食之夜，九幽境的門剛剛打開，美人蕉帶上四只神獸，安排了全境的鬼怪，準備對那倆人先禮後兵。

他們剛剛做好準備，只見京墨拽着漪華的袖子飛快地掠過，像逃命一樣地飛快跳過了九幽之門。

“京墨個不要臉的，跑得比兔子還快！”美人蕉掐着腰罵罵咧咧，壓根沒有機會出手的四只神獸失落地耷拉了腦袋。

海菜花浮動，清澈的黑水河中鑽出郎才女貌的兩人。漪華暢快地呼吸一口新鮮的空氣，道：“終于重見天日啦！”

京墨提醒：“這是晚上。”

早已守候在此半年的三棱帶着下屬們跪地而拜，先齊刷刷地拜見了天尊，又揚聲道：“恭迎天後娘娘回九重天！”

漪華緊接着皺起了眉頭，無奈地看了京墨一眼，果然被他料準了。

“我乃魔界君上，一界之主，不是你們的天後。”她氣勢淩然，避開三棱的方向就要離去。

三棱上前一步攔住她，“天後娘娘，小仙奉天帝之命守候在此，請您跟我們回去吧，不要為難小仙。”

“我若執意不去，你也沒有辦法，他自然明白這個道理。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先走一步，改天我跟他解釋。”漪華與他好言說道。

“天尊！”三棱将求助的眼神看向京墨，道：“求天尊幫小仙勸勸娘娘吧！娘娘即便成了魔界君上，但夫為妻綱，娘娘豈能無視天帝旨意！”

京墨移開目光，恍若未聞。

三棱帶來的幾十個仙兵很快就被圍了起來，為首的男子道：“拜見天尊，拜見君上，蘇護法讓屬下來此迎接，以防有不自量力的宵小之輩給天尊和君上添麻煩。”

漪華欣慰地點點頭，兩人飛快地到了魔界，剛剛踏進魔雲宮，竟然聞到了一陣……烤乳豬的香味，漪華深吸一口氣，這一定是杜仲的手筆。

“你！你怎麽可以在魔雲宮裏做飯？”這是蘇葉氣呼呼的聲音。

“你守着玥娘娘的魂魄，我守着你，你一步都不離開，我也一步也不離開，那我只能就地取材了！”這是杜仲理直氣壯的聲音。

“哪裏來的乳豬？”

“蓬萊島的豬圈裏養的，今早上剛送過來。”

蘇葉氣得跺腳，“這些一日你同我一起守護娘娘魂魄，蘇某內心感激不盡。但是，蘇某豈能在娘娘面前用膳，此為大不敬，請你拿下去吧！”

“玥娘娘這不正睡着嘛，等個十年八載我師叔祖和小漪華出來了，你再……”杜仲說着，眼睛透過窗戶正好看到外面的月亮變成了一個環狀，自我懷疑道：“小蘇蘇，我瞎了嗎？又是月食？”

“你沒瞎。”京墨帶着淡淡笑意，同漪華一齊走了進來。

“拜見天尊，拜見君上。”蘇葉連忙垂首行禮，用餘光尴尬地瞅了烤乳豬一眼。

玥娘娘的魂魄像影子一樣躺在床上，京墨前去觀察一番，對道：“魔後無礙，自明日起，我需要七天時間幫她恢複元神。這期間任何人不準打擾，一旦出了差錯，魔後便再也回不來了。”

漪華鄭重地點點頭，輕聲道：“辛苦你了，今夜你便在原來的竹影軒休息吧！”

“原來的？”杜仲敏感地捕捉到最關鍵的三個字，師叔祖果然在這裏住過。

京墨看了烤乳豬一眼，警示地看着他。

杜仲會意，忙道：“明日起，我與蘇葉在外面為師叔祖護法。”

漪華突然想起來，竹影軒被綠柚住過一次，再給京墨住就不太合适了，于是改口道：“京墨，你住拈花小築吧，今夜我在魔雲宮陪母親。”

“啧啧，你把自己的閨房給師叔祖住？”杜仲問漪華。

漪華不接他的話茬，粲然一笑：“杜大仙君辛苦了，明日起還要辛苦，今夜在蘇府一定要好好休息啊！”

杜仲一臉壞笑地搖了下手指。

這一夜，她趴在玥娘娘的床前守了一夜，看着這個親切的影子，她覺得無比踏實。

第二天一早，京墨、杜仲、蘇葉便到了魔雲宮，漪華已經梳洗完畢。

杜仲又囑咐了一遍：“漪華，我知道師叔祖在你眼裏是無所不能的，但修複元神的過程不能出一絲差錯，這七天至關重要，如果中途打斷的話，不僅魔後回不來了，師叔祖也會受傷。”

“我記住了。”漪華放心地把母親交給這三人，一邊往外走一邊吩咐。

“綠柚，召九城城主前來，到墨園議事。”

“青檸、藍莓，你倆在魔雲宮外輪流守着，有任何事立馬告訴我。”

“黃梨，果果的傷應該早就好了，你帶着本君的手令去妖森林一趟，把她接回來。”

“青黛姑姑，你去給母親準備些新的衣服首飾吧，平時用的東西都提前備下。”

“好！”青黛老淚縱橫地答應道。

漪華把九城城主召來，把魔界內務梳理一遍，又慷慨激昂了講了幾句，大致意思是：我是魔君，不是九重天的天後或者太子妃，魔界的事兒以後我說了算。你們擔心我母親，我比你們更加擔心，這幾天要加強防禦，任何身份不明的人一律不準踏進魔界。你們打起十萬分的精神來，恪盡其責，誰要敢在這個關門惹事情決不輕饒。

九位城主當年憂心過這位小公主能不能擔當大任，如今親眼見到她歷盡艱難救回了玥娘娘，更有天尊撐腰，且處事果敢，雷厲風行，自然不能不服。

城主們散去後，她回到拈花小築，提筆蘸墨，她寫了幾個字收在袖口裏，便匆匆趕往九重天。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屈原的《山鬼》，這是我描寫九幽鏡思路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