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月食惹的禍

第72章 請君和離

逍遙殿裏，天帝端正地坐在書桌前，似乎也在執筆寫着什麽。聽見外面的聲音，他心神一動，将毛筆擱在虎踞硯臺上，滿臉期待地看着門外。

一個年輕女子像風一樣地踏進這裏，她身着朱砂绛紫雙色束腰長裙，一字型的領子露出香肩玉頸，頭上斜斜地插了一根水晶色的簪子，長發飛揚，亭亭玉立。

原來妩媚動人與英姿飒爽同時表現在一個女子身上，而且表現得如此淋漓盡致。

“參見天後娘娘。”三棱道。

“你下去吧！”

“你先出去！”

三棱愣了愣，忙識趣地退下了。

“你我難得這般心有靈犀。”飲歌說。

漪華心底閃過厭惡，正準備将袖中的東西拿出來，發現有一張紙被一摞奏折壓着，紙上似乎提到了花城。

“粗布難遮傾城顏，盈盈流波笑亦嗔。遙看千秋無絕色，自別花城失佳人。”

流水織成的珠簾将逍遙殿包裹地密不透風，她捏起天帝分心寫的便箋，面無表情地讀了一遍。

“好爛的詩，不知是哪位佳人讓天帝念念不忘。” 項漪華慢悠悠地說，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不是你，還能是誰？”知她明知故問，天帝沒好氣地答道。

項漪華順手撥弄了一下飄起的發絲，沁了虞美人花汁做蔻丹的手潔白柔嫩如初，嘴角的笑意卻不似詩中所言那般亦喜亦嗔。

“人一旦站得高了，總會時常惋惜曾經為了登上高位而放棄的東西。既然曾經放棄，便該知道‘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她拿出早已備好的東西，遞到他面前，“請天帝在和離書上用印，昭告三界。”

和離書上曰：“素來無緣，何必遷就。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落款是：漪華、飲歌。

端端正正的十八個字，沒有任何解釋，沒有多餘廢話。更氣人的是，漪華居然把自己名字放在他前面。

聽到“和離”兩個字，心中早已有了準備，卻依然難以接受。手指生硬地扣在桌案上，飲歌質問道：“我是天帝，六界之主，你是天後，我的妻子。你我拜過天地，明媒正娶，你把婚事當成鬧着玩嗎？”

漪華想了想，妥協道：“你要是覺得面子上挂不住，寫休書也行。”

“你就這麽着急與我一刀兩斷？”

“随便給我編排些什麽罪過，除了‘天後’的頭銜，本君什麽都能忍受。”她直言不諱。

他揮袖，虎踞硯臺被打落在地上，濺了一地的墨水。“多少女子羨慕不來的天後之位，到你這裏怎麽就成了‘忍受’了！”

項漪華眼角上揚，一臉傲氣：“本君自然不是一般女子。”

飲歌看着和離書上的幾個字，突然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從輕笑到譏笑，從嘲笑到狂笑，面部表情也跟着抽搐起來，“原來如此，果真如此啊！”

漪華眨了眨眼睛，和離書有什麽問題嗎？

好像真有點問題。

她曾在飲歌面前逢場作戲，留了一封故意寫的歪歪扭扭的“聞君有兩意，故此相決絕”信件，這份和離書是她用正常字體寫的，字體潇灑俊逸，頗有大家之風。

“你與天尊在玉山多年，又在九幽境度過半年，孤男寡女，想必是早就暗通款曲了吧！你把我當成什麽了？一直在利用我對你的喜歡嗎？”他惡狠狠地說着，帶着紮人的刺。

“胡說！”

“呵，原來天尊不僅教你法術，還手把手教你讀書識字啊，你敢不承認這一手字是天尊所教？”他拿着和離書，手指一下一下地點着上面的字。

漪華毫不客氣地回道：“你不是‘自別花城失佳人’了嗎？我已非昨日之我，站在你面前的是必須要學會文韬武略的魔君。你若是喜歡不識字的，可以去找紫菀天妃。”

飲歌走至他面前，想要掰住她的肩膀，她立刻後退避開。控制着波濤洶湧的情緒，飲歌好言勸道：“漪華，我是真心愛你，你非要逼我嗎？”

“愛？”漪華讪讪地笑了。

“你的愛，是拿我當人質，逼死我母親，屠我魔界；你的愛，是選擇救紫菀而加重我的傷勢。”

“五十萬大軍雖不是我殺，卻因我而死；先天帝之死雖是我出于無意，也跟我有關。在我對你動了殺念、與天界為敵的前提下，我很好奇，你所謂的愛依然是一分不少嗎？”

在她一句一句的質問下，飲歌無言以對。

“你不舍得簽下和離書，究竟是不舍得我，還是不舍得南星的天象預言？”漪華反問。

飲歌皺眉，“你知道？又是天尊告訴你的？”

“天尊對争權奪利沒有興趣，是南星告訴我的。‘魔雲為後，月上九天’，如果說誰娶了我誰就能當六界之主，如今你已經是天帝，大可不必靠天象預言來提升威望。”漪華再次勸道。

“江山、美人，本座都要，即便天尊也不能跟本座搶！”他的手重重地拍在桌案上。

“你從來不懂什麽叫江山！你覺得江山是你一個人的，是至高無上的權力，是萬人朝拜的虛榮，是統治一切的控制欲，是不順你意皆伐之的涼薄！”漪華厲聲道：“京墨心中的江山，是山江上清風，山中明月；是心中有善，大愛無疆；是責任，不是權力。”

她侃侃而談，伶牙俐齒，提起京墨時她的眼睛裏泛着光芒。

“呵呵，不愧是天尊教出來的魔君啊，說的真好，他在你心中竟然是這般好嗎？所以你一定要離開我？”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好像在極力壓抑自己的情緒。

“無論你簽或者不簽，這個天後我都不會當的。”她冷冷道。

他的肩膀抖動了一下，過了不長時間，他突然轉過身來，大聲道：“只要本座不簽，你便一日是九重天的天後娘娘，無論你走到哪裏都将背負着我飲歌的妻子這個身份，你永遠不得嫁于旁人，永遠不能與旁人在一起！”

卑鄙無恥至此，完全出乎了漪華的意料。跟他的耐心已經用盡了，她厲聲開口：“天庭已經沒了五十萬天兵，還經得住打嗎？”

“你威脅我……”飲歌銳利的目光迎向她。

她毫不怯懦，回之以更狠厲的眼神。

她擡起手，隔着空氣描繪着她的臉部輪廓，卻沒有真正觸碰她，聲音如地獄鬼魅：“成婚三載，我居然一次一次地被你騙了，至今還沒有碰過你……”

“別惡心我。”

“原來你是為他保留着完璧之身啊，本座今日召天後在此侍寝，不知那位天尊若是知道了該作何感想？”

他猝不及防地出手，将漪華拉至自己懷裏，拉扯之中，漪華的衣服露出半個光潔的臂膀。飲歌陰冷着臉，又去撕扯她的另外一邊領口，動作粗暴至極。

“滾！”漪華将飲歌推了出去，擺脫他手臂的桎梏後急忙整頓好衣衫，氣急敗壞之下又補了一掌迫向飲歌。

飲歌雖然及時側身避過，但那一道白色的光芒力道十足，右臂被那道霸道的光芒蹭過一下，袖子處裂開了道口子，胳膊受到了輕傷。

飲歌的傷倒不算什麽，可憐殿內的桌子椅子、茶杯茶具、琉璃盞、玉屏風、檀香鼎……東倒西歪，嘩啦啦癱了一地。

這些之前的東西有的倒下得早，有的倒下得晚，不同的東西摔落破碎時發出的音調和音色不同，還有的在地上滾動幾番才停止了聲響……這個場景就顯得有些慘烈。

“陛下，天後……”聽聞聲響後提着劍趕緊闖進來的三棱見到這個場景，眨了眨眼，不知該說些什麽、做些什麽。

“滾！”這次是漪華和飲歌同時開口。

三棱只好收了劍滾了。

飲歌緊閉着唇靠近她，漪華退後幾步與他保持着距離，疏離厭惡之情溢于言表。

在一地狼藉中，殿內的氣氛比方才更加詭異，飲歌喉結動了動，道：“漪華，你要與我刀劍相向嗎？”

她沒有回答。

飲歌凄然一笑，隔空指着四月雪，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道：“用你頭上這個東西，往這裏刺。”

漪華眼眶微紅，她等這一刻很久了，多年前被他當成人質的那一刻開始，她巴不得将飲歌碎屍萬段！

可是，對于飲歌，她真的只有純粹的恨嗎？

他曾經把她當作妻子呵護，在鵬舉面前費心為她保全魔界，陪她用膳陪她看星星，也曾在夜雨驚雷的時候跑來，只因為知道她怕打雷……這些跟他對她的傷害比起來都微不足道，但是漪華有了剎那的猶疑。

這份猶疑不僅來自于別的考量，也因為她有了一點點心軟。站在他的角度想，他似乎沒有那麽罪無可恕。

“怎麽，心軟了？”沒等來漪華的回答，飲歌輕笑一聲，“你不會對我動手的，即便你贏了我，也逃不出九重天，天尊此時應該在魔界救你母親吧？”此時漪華若有差池，天尊如何能安心救玥娘娘？

飲歌說的正中漪華的下懷，她拿出最後一丁點耐心，道，“飲歌，你利用我逼我母親、傷我魔界；我利用太子妃的身份，雖然不是我的本意，卻也間接害了天界……不如這筆恩怨暫且抵消，簽下和離書，從此你做你的天帝，我當我的魔君，再不相幹，這是最好的結果，也是我最大的讓步。”

“我只要你做我的妻子，做我的天後。”

“你，你有病啊！”漪華忍不住開罵。

飲歌又迫近一步，眼眶微紅，“在你心裏我就是個無情無義、恩将仇報、滿眼都是權勢的人，你當我娶你是為了魔界，為了天象之言，你從來都不相信，從來都不相信我對你還有一份真心！”

說話之間，漪華已經被她逼到了牆角，見他情緒越來越激動，漪華擔心他像方才那樣又對自己做出逾矩的事來，急忙将他推開，大聲喊道：“我不稀罕！”

這一推，竟然把飲歌推到了地上。

飲歌呆若木雞，沒有立刻起身，而是無言地看着他，心中仿佛被紮了無數的刺，腦海裏回蕩着她剛才說的話。

她說，他的真心，她不稀罕。

漪華定了定神，道：“三天後我來拿和離書。”

飲歌久久地沉默，且不說魔界強大，單單憑借天尊一個人的力量，九重天也不是對手。他聲音低沉，“否則呢？”

她沒有時間在這裏一直跟他耗着，頭也不回地離開，只撂下一句話：“單打獨鬥或是兩軍交戰，你選一樣。”

眯眼瞧着她離去的方向，這柄簪子名叫“四月雪”，四月的雪，跟她的行事作風一樣，總是那麽的不合時宜。

漪華猜想，飲歌不會為了她一人而置九重天安危于不顧，夫妻和離，并非大事。

踏出逍遙殿，驚訝地發現紫菀竟然一直等在門外，她挺着大肚子乖順地行禮：“妾身拜見天後娘娘。”

“你的孩子還沒生嗎？” 漪華問着，好像在嫌棄她不趕緊把孩子生出來。

“回禀天後，還沒有，不過快了。”紫菀摸着引以為傲的大肚子，自豪地說。

紫菀雖法力低微，更無背景，但心腸惡毒至極，留着終究是禍患。漪華一直想着廢了她的修為，讓她滾回凡間繼續當一顆普通的紫菀花，再也無法修成正果。念及稚子無辜，便讓她在天上多待兩日吧！

漪華離去後，三棱立刻小心翼翼地進殿，帶人輕手輕腳又快速地把一地狼藉收拾了，想來天帝現在的心情并不好。

天帝站在窗前，臉色陰沉地可怕，三棱大氣不敢出。自從先天帝和先天妃相繼離世，這位主子仿佛換了一個人，人前還保持着原來的溫文爾雅，沒有外人的時候就喜怒無常、陰晴不定。

這半年多以來，衆仙對先天帝之死和五十萬大軍的時候存有疑窦，衆說紛纭，三棱當時是跟着去過九幽境的，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麽，卻不知主子為何不解釋清楚，寧願忍受衆仙各種對他不好的猜測。

“陛下，天妃到了。”

“讓她進來。”

這半年多是紫菀在九重天過的最舒坦的日子，高居天妃之位，一無太母為難，二無天後在上，身懷六甲，天帝看重，風光無兩。。

漪華的歸來意味着她的好日子到頭了。

要說天底下最了解飲歌的人，不是鵬舉或者星眠，也不是漪華，而是她身邊這個一直察言觀色、謹小慎微的紫菀。

方才漪華和飲歌吵架的動靜不小，雖然聽不清說了什麽，但至少能看出很不愉快、極其不愉快。再看看飲歌的神色，那不是簡單的傷心失望，也不是單純的憤怒悲痛，而是……動了殺心。

堂堂天帝，豈有被人欺負成這樣的道理？

紫菀扶着肚子形式上拜了拜，柔聲道：“姐姐不懂陛下的苦心，讓陛下為難，妾身倒有一計。”

“說。”

紫菀悠悠道來。

飲歌既不說好也不說不好，手指敲打着桌子，道：“愛妃即将臨盆，本座只是不忍心你累着。”

紫菀微微一笑，“妾身只想為陛下分憂，定然不會出差錯。”

飲歌特意囑咐：“從你宮裏找兩個得力的人護你左右。”

“謝陛下，那妾身先告退了。”

飲歌點點頭，目色深沉地看着她步履緩慢地離去。

三棱道：“陛下，天妃身份貴重，此事屬下去辦就好。”

“你不必插手。”飲歌說。

三棱迷茫地眨了眨眼睛，不敢再多問。

“去把忍冬叫來。”

“是。”

忍冬仙君很快便來了，看到桌角出躺着的和離書，心中一緊，知道此時陛下心情不好，大氣不敢出。

天帝站在一副山水畫前，雙手負後背對着他，語氣平淡：“這些年衆仙一直懷疑父帝和五十萬大軍的死，懸念太久就沒意思了，給他們一點眉目吧。”

忍冬不解。

飲歌緩緩地轉過身來，意味深長地沖他一笑，“他們一個個争着要真相，好像跟他們關系很大似的。萬物俱是蝼蟻，不值得放在心上，但有時候他們又能爆發出巨大的能量。所以，他們看到的、聽到的，必須是身在高位者想讓他們看到、聽到的東西。”

漪華回到魔界，先去武羅營巡視了一番，又處理了幾件內務，一晃眼，已經是黃昏了。

“夕陽無限好，在九幽境裏若不是有京墨提醒，當真要過得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綠柚笑道：“君上晚上想用些什麽？”

“不用了，他們都在辛苦，我豈能肚子用膳。對了，我明早去看我爹，你去備些新鮮的瓜果茶葉，還有……總之你能想到的就都備上。”

“是，君上。”

她走到魔雲宮外，道：“杜大仙君、蘇先生，你們先去休息，我來護法。”

“不用！本仙君身體好着呢！”

“蘇某不累，君上勞累一天，您去休息吧！”

漪華本執意要親自護法，最終還是扭不過這二人，便回了拈花小築。

她坐在案前，看着布局優美、充滿少女氣息的閨房，想到昨夜京墨在這裏将就了一宿，她有些忍俊不禁。

昨夜月食，飲歌沒有對付京墨，看來他對九重天的實力還是有自知之明的。想起今日在逍遙殿對飲歌說的話，心裏偶然冒出一個想法：會不會話說的太重，把他逼急了？

今夜月華如練，照進窗棂，她想：許久不曾回家，也該回去看看爹爹了。

正想着，被派出去一天的黃梨急匆匆趕回來，道：“君上，妖王說，昨夜月食，猜想君上一定是回來了，果果姑娘想念君上，今早便出門了。”

“什麽？”漪華驚得站了起來，黃梨尚且能一天趕個來回，按照果果的腳程應該早到了啊！

“君上不要着急，妖王說特意派了屬下保護果姑娘。”

“真要有人為難，那幾只小妖管什麽用！妖王作何反應？”

“妖王似乎受了重傷……”

原是她急糊塗了，昔邪在九幽境與天帝一戰受了重傷，半年時間怕是恢複不過來。

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烈，她把所有可能的情況都想了一遍，最後勸說自己鎮靜下來，或許果果也想念爹爹了，順路去凡間看看爹爹。

“君上！”

黃梨再喊時，魔君已經化作一縷煙飛走了。她腳程不快，盡力去跟上。

作者有話要說：

飲歌寫的那首詩……當然是我寫的，這首爛詩意味着我寫打油詩的能力下降了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