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三歲之殇
崇光殿是供奉歷代天帝的地方,燭火長燃,生生不息。就在幾年前,鵬舉跪在這裏向天尊苦苦認錯,一轉眼,他的牌匾也被放在了這裏,崇光殿的蠟燭多點了一支。
天帝殒命,天庭齊悲,牌匾被放在了王不留行之後。飲歌繼任為天帝,在瓊樓玉宇接受群仙跪拜,敕封星眠天妃為太母,敕封太子妃漪華為天後,紫菀因身懷六甲,晉升天妃。
衆仙對先天帝之死和大軍全軍覆沒充滿疑窦,多次相問,然飲歌三緘其口,半夏和忍冬兩位仙君也似是有苦難言。再三逼問之下,飲歌道:“本座為衆仙安危着想,你們還是不要問了吧!”
衆仙面面相觑,心中的疑窦更深。
空青仙官有急事來報,飲歌皺眉,能有什麽事需要跑到他的繼任大典上來喧嘩?
“陛下,太母娘娘聽聞先帝殒命,追随先帝而去了!”
飲歌大驚,拖着錦繡華袍,跌跌撞撞地急奔星辰宮而去。
“母妃,從今以後你就是唯一的太母娘娘,是正宮,是父帝名正言順的妻子,你為何……為何要想不開啊?”
“你父帝都不在了,當妻當妾有什麽重要呢?”太母提着最後一口氣,哀怨道。
飲歌不解:“你一直怨父帝,怨他不重視你,怨他從不把你放在心上……”
“傻孩子……”
“母後,母後!……”飲歌失聲喚道,然而,他的母親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你說你怨父帝,怨父帝從不把我們母子放在心上,我便陪着你怨了他好多年,甚至恨了他好多年。
可最終,父帝為我而死,你為父帝殉情。
你兒子終于成為天帝了,我願意把所有的榮光加在你身上,你倒是睜開眼看看我啊?
你們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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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身的三棱仙官低聲道:“天帝節哀。”
“母後離去前誰侍奉在身邊?”
“回陛下,是空青仙官。”
“讓她進來。”
空青規規矩矩地走進來,道: “陛下繼位大典的時候,聲晚仙官來了星眠宮,奴婢當時就在一旁。聲晚仙官說……說……”
“說什麽?”
“說先帝是陛下殺的……”空青唯唯諾諾道。
“放肆!”他拍了下桌子,桌上的茶杯受到劇烈的震動,嘩啦啦碎了一地。
空青吓得一個哆嗦,趴伏在地上,她真想給自己一個耳刮子,幹嘛要說實話呢?
飲歌冷着臉,“說,一五一十地說,恕你無罪。若有一句隐瞞,你便陪母後去吧!”
“是!奴婢絕不敢欺瞞陛下!”空青仙官定了定神,徐徐道來:“聲晚仙官這樣說,太母娘娘自然是不信的……可聲晚仙官說您恨先帝冷落太母,說的有模有樣的,加上之前太母問您先帝的死因,您沒有明言,所以太母就信了幾分……”
飲歌目露殺意,“然後呢?”
“聲晚仙官對太母娘娘說,如果娘娘肯自盡替兒子贖罪也就罷了,否則……就把您殺父弑帝的罪名宣揚地人盡皆知,一傳十十傳百,即便沒有證據,也會有人信的。天帝就算高高在上,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
這次飲歌沒有拍桌子,也沒有摔杯子。
他眼眶微紅,瞳孔裏燃起了熊熊烈火,仿佛只要他的眼眸動一動,火焰便能噴薄而出,燒掉整個九重天。
“把殺父弑帝的罪名宣揚地人盡皆知……”
“一傳十十傳百,即便沒有證據,也會有人信的。”
“就算高高在上,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
他喃喃地重複着這句話,像魔怔了一樣。
這位新天帝一向在人前溫文爾雅,何時有過這樣可怕的臉色,空青吓得臉都不敢擡,只恨不能趕緊逃離這個可怕的地方。
飲歌看到空青瑟瑟縮縮的樣子,質問道:“你怕我?”
“不是。”空青斷然否認,又輕聲道:“聲晚仙官巧言令色迷惑娘娘,但奴婢認為,陛下您仁孝,娘娘□□睿智,太母娘娘豈能盡信聲晚挑撥離間之語、自盡為您頂罪呢?”
飲歌垂眸看着她,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奴婢跟随娘娘時間不長,但也看得出娘娘是位忠孝節義的烈女子,對先帝用情至深,娘娘離去,只是因為舍不得先帝、太過傷心罷了!”空青說着,眼角裏漸漸泛起淚花。
“你沒有聽母後抱怨過父帝嗎?”飲歌淡聲問。
空青回答:“娘娘尊重愛戴先天帝,怎麽會抱怨先天帝。”
飲歌嘆息一聲,“你說實話。”
空青頓了頓,琢磨了一下措辭。“奴婢聽說一句話,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由愛故生怨。太母娘娘心裏所有的怨,皆是因為對先帝用情至深啊!”
一句話觸動了飲歌的心弦,原來這些年母後對父帝的抱怨,竟然讓他會錯意了。
飲歌微紅着雙眼看着外面,外面的風吹得有些急,樹梢跟着風使勁搖曳着,吹來幾片樹葉。
當他明白父親的愛,父親離去了。
當他明白母親對父親的愛,母親離去了。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星辰宮的風,今夜格外涼。
“三棱,将聲晚仙官關進天牢,不許人探望,別讓她死了。查封她的府邸,不準任何人出入。”飲歌吩咐道。
飲歌将星眠天妃的遺體帶回了北溟海,一是落葉歸根,二是鲲族的屍身若不能回歸北溟海,在外面會滋生瘴氣,遺禍無窮。
從北溟海回來以後,飲歌便将自己關到了滄海殿,沒有音信。衆仙在門外叩首跪請,皆無所獲。紫菀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去找他,也沒有得到回應。
一時間,各種推理猜想充斥在九重天,人心惶惶。
三個月後,滄海殿的門打開了。
從殿裏邁出來的飲歌衣衫端正,眼眸清明,氣宇軒昂,讓人險些以為這三個月的避世是錯覺。
他對當歸吩咐道:“收拾一下,搬去逍遙殿。”
“是,陛下。”
“三棱,你親自帶人去九幽境門口守着,等九幽之門大開的時候,把天後接回來。”
三棱愣了愣,不敢違逆,“遵命。”
九重天的天牢分為三六九等,上等天牢可以安心安靜地呆着,中等天牢隔三差五挨一頓皮肉之苦,下等天牢則把犯人雙腿浸泡在水裏,上半身遭受不斷的天雷之劫。
蟬衣邁着沉重的步伐來到了下等天牢。
“姐姐,你來啦?”聲晚凄然一笑,披頭散發,形如鬼魅。
“你還有臉喊我姐姐。”蟬衣的臉上仿佛蒙了一層灰,已經沒有了往日的光澤。
聲晚淡聲道:“看來姐姐自從失去仙官之位,過得并不順心。”
“你害我失去的豈止是仙官之位!”蟬衣怒吼,“你知道毀掉一個人的名節比殺掉一個人還要可怕嗎?!”
“我知道呀,姐姐,是我對不起你,我已經是階下之囚了,你打我罵我殺我都可以,只要你能出氣,讓人誅了我的魂魄元神也行。”
蟬衣上前捏住聲晚的臉,嫩白的臉幾乎被她的手指捏成畸形,“殺你一萬次都難消我心頭之恨!你從三歲來到九重天,無依無靠,我一手将你帶大,不讓你受一點欺負,我有的東西一定會分給你,我對你這麽好你居然害我,你沒有心嗎?”
聲晚苦笑一聲,眼睛裏徐徐淌下兩行淚:凄聲道:“聲晚三歲被全族滅門,怎麽可能還有心?”
“那你去找魔界報這滅門之仇,為什麽要害我!”
“姐姐,你也太天真了點吧,當真以為滅我餘氏仙門的是魔界嗎?”束縛雙手的鐵鏈發出沉重的聲響,她忘情地笑道:“姐姐,要不我跟你講講高高在上的那父子倆有多麽無恥吧!”
“什麽?”
“我三歲那年,天庭淪陷,天帝天妃被魔界所擒,流落在凡間的飲歌太子為了重振天庭,號召凡間各大仙門一起對付魔界。飲歌以魔界公主為人質,魔後自殺,魔界不攻自破。”
“這我隐約知道些。”
“我哥見魔界公主貌美,想讓飲歌把公主賜給他,誰知道飲歌二話不說,藍田劍出鞘,我哥當場魂飛魄散。”
蟬衣冷聲道:“你哥色膽包天,罪有應得。”
“是嗎?”聲晚語氣平靜,眨了眨眼睛,道:“飲歌可以拿自己喜歡的女人當人質,卻不允許別人惦記他喜歡的女人,真可笑。”
蟬衣垂眸,不敢妄議當今天帝。
“姐姐沒話說了吧?這才哪跟哪啊,聽妹妹繼續給你講。”聲晚粲然一笑,“我哥被飲歌殺了,我爹爹去找天帝理論,天帝說一定給我家一個說法,重重懲罰飲歌。結果呢,一夜之間,我餘氏仙門被滅族,我當時正好在叔父家裏才躲過一劫。”
“你怎麽知道是天帝幹的?說不定是魔界報複……”
“呵呵,魔界自顧不暇,地錦忙着争奪魔君之位,哪有功夫搭理我餘氏?何況,後來貼身侍女偷偷帶我跑回餘氏,正好看到了在那裏收拾殘局的天兵……”
蟬衣似是不可置信,“你那時候不是三歲嗎?”
“是啊,三歲又怎麽了?一個本該記不得事的年紀,卻見到了滿地親人的屍體,見到鮮血從十丈臺階上往下淌成河,我每走一步腳下踩的都是親人的血,我的鞋子上沾滿了親人的血,裙子上沾滿了血,臉上頭發上也沾上了血,想哭卻哭不出來……我的貼身侍女被飛來的一劍紮透了身體,當場身亡。聲晚姐姐,這些畫面在我腦海中一刻不曾消失過,在夢裏哭着醒來的時候,我生怕眼淚哭成紅色,被你發現到我心裏的秘密……”
“可是,天帝開恩,派人把你接到九重天封為仙官……”蟬衣底氣不足地說。明明是她害了自己,蟬衣心中仍然生出了不忍,她是自己從小帶大的人,總歸是有些感情,聽到她的苦難遭遇卻恨不起來了。
“蟬衣,換作是你,你還要對天帝感恩戴德嗎?”聲晚暴怒,沉重的鏈子砸在身後的鐵牆鐵壁上,雙手磕得青一塊紫一塊,在牆上印出斑駁血跡,仿佛這些都不足以表達內心的痛苦。
“那我呢?我對你不薄,你為什麽害我?!”蟬衣質問。
“因為,”蟬衣頓了頓,突然狂笑,“因為我要先讓蒼耳失去兵權,鵬舉一定會把兵權給忍冬,忍冬傾心于我,對我言聽計從毫無防備,我只不過趁機在他犒勞兵将的酒裏下了點藥,就讓五十萬大軍全軍覆沒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蟬衣被這樣的真相吓到,更被她瘋狂的笑聲吓到,捂着心口定了定神,道:“你……你簡直喪心病狂!”
“五十萬大軍的命無辜,我的親人就不無辜嗎?鵬舉把我接到九重天的那一刻我便立誓,要讓整個九重天給我的家人陪葬!”聲晚嘶吼着,吼到嗓子有些沙啞,看到門外的兩個身影,咬牙切齒道,“可惜,最該死的人還沒死!”
蟬衣屈膝,“拜見天帝,拜見忍冬仙君。”
“你退下吧。”飲歌吩咐。
“是。”蟬衣道。
“要是想活命,你知道該怎麽做。”忍冬吩咐道。
蟬衣驚懼地看了忍冬一眼,道:“奴婢謹記。”
飲歌斜睨了忍冬一眼,“你不會還對她餘情未了吧?”
“小仙經此教訓,自當謹記,絕不再感情用事。”忍冬為表明自己的決心,揮手,滾滾天雷落下,無情地打在她的身上。
聲晚疼的表情幾乎猙獰,仍然堅持咬緊牙關,沒有喊一聲痛。堅毅如她,才不會在仇人面前求饒。
十八道天雷劈過,在聲晚力竭氣盡之前,天雷及時停下。
飲歌的這張臉在天尊出現之前曾經被稱為六界第一美男子,現在穿上華麗威嚴的帝王服制,聲晚冷笑一聲,虛弱地唾道:“衣冠禽獸!”
飲歌并沒有被她的話激怒到,冷冷看着她,“你的兄長垂涎本座的天後,該死!”
“你的天後?若非魔界公主告知鵬舉派兵的日子,我怎知道什麽時候下毒呢?”
飲歌從袖中拿出一物,道:“她給你的是這個嗎?此藥只能使人失去法力,不會毒發身亡。”
聲晚嗤笑一聲,頭上因疼痛冒出的汗水将頭發沾濕,垂在臉龐有一種別樣的凄美。她譏笑道:“她可真是好心,居然特意讨來只使人失去法力的藥。但我聲晚不像她一樣聖潔高尚,我要報仇,哪還顧得上什麽無辜之人?何況五十萬大軍裏面,或許就有當年屠戮我滿門的人呢!”
飲歌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不再與她多言,任她如何無力地掙紮怒罵都無動于衷。
天牢裏陰冷潮濕,聲晚雙腿浸泡的水裏已經散發出陣陣惡臭,混着令人聞之欲嘔的血腥味道。每隔一段時間天雷都會滾滾而下,又在聲晚承受範圍以內及時停止,讓她嘗盡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滋味。
“陛下,如何處治聲晚?”忍冬請示道。
飲歌面無表情,淡淡開口:“聲晚仙官陷害蒼耳與蟬衣,廢黜仙官之位,囚禁于天牢,靜思己過,沒有本座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望。”
忍冬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依這位天帝的性子,依聲晚犯下的累累罪行,至少也會誅殺其元神,讓她生生世世不得超生。
“就這……?” 就只有個陷害蒼耳與蟬衣的罪名?他小心翼翼地問道。
飲歌渾身散發着陰郁的氣息,蹙眉道:“天牢裏的刑罰全部用上,不準她死。”
“是。”忍冬拱手道。
忍冬陷入深思,陛下為何舍本逐末、替聲晚瞞下最關鍵的罪名?他為何又囑咐他們嚴守先帝之死的秘密?這位天帝到底是怎麽想的?
不日,半夏上書,請天帝允準與蘇葉和離。
天帝頒布诏令:“先帝賜婚半夏仙君與蘇葉,原為兩界修好,半夏仙君為弘先帝大義,屈尊于蘇葉。然,蘇葉掌魔界之權,醉心權欲,初無婚娶之意,後無愛妻之心。故賜半夏仙君與蘇葉和離,從此各為嫁娶,再不相幹。”
世人都覺得蘇葉娶到半夏是祖墳上燒了高香,所以別人也認為蘇葉收到和離诏書的那一刻應該是悲痛欲絕、悔不當初。
和離诏書送到魔界的時候,杜仲歡呼雀躍地從傳旨仙官手裏搶奪過來,正打開念一遍給衆人聽時,臉色大變,當着傳旨仙官的面把诏書扔到地上,罵罵咧咧道:“飲歌小兒忒不是東西,竟把蘇葉貶低至此,什麽叫屈尊嫁給蘇葉,哪裏就委屈她了?”
蘇葉在一旁笑得淡然,“和離是最好的結果,管他說什麽呢?我只盼着天尊和君上回到魔界把娘娘救過來,娘娘和君上團聚,魔界安樂強大,蘇某此生再無所求?”
杜仲湊過去追問道:“你再無所求了嗎?”
蘇葉想了想,說話的聲音如泉水清澈,“我視你為畢生知己,若有杜兄經常來府上與我喝茶聊天、彈琴下棋,亦是吾最大樂事。”
“算你有良心。”杜仲扯出一個笑容,拍了拍他的背。
兩人說說笑笑便往府內走去,蘇葉說:“你方才說,琴音可助娘娘滋養元神,方才那曲《寄公度》有幾個音我沒有記住,若你不嫌麻煩就再彈一遍吧!”
杜仲的狐貍眼笑成一道縫,“永不厭倦。”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滿長安道……”裏面傳來琴曲相和的聲音,餘音繞梁,幾日不絕。
侍衛們用不可言喻的眼神暗暗交流了一下,他們怎麽看上去比蘇護法和半夏仙君還親密呢?
作者有話要說:
太母哈哈哈哈哈什麽怪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