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落羽冤魂
漪華一開始認為,九幽境雖然沉悶,但有京墨陪伴,所以不至于太悶。後來她發現,的确悶得不行。京墨話不多,幽皇宮沒什麽樂趣,外面都是些亂七八糟的鬼靈精怪,更可氣的是——沒有陽光,即便有夜明珠點綴如晝,跟熱情滿滿的陽光比起來也是不一樣的。
漪華借機将她的一項不需要任何成本的興趣愛好——睡覺發揮到了極致,有時候一天能睡上五個時辰。
京墨對此很是無奈,眼神不經意地撇到了美人蕉批量收藏的胭脂水粉,突然産生了些興趣。
研究了一會兒也沒看懂哪樣是哪樣,根據自己并不存在的常識,他給漪華畫了眉毛、塗了兩頰、抹了唇紅。
看着自己的作品,京墨開始懷疑這些東西對女子的容貌并無任何修飾作用,反而很……他倒吸一口涼氣,找了濕毛巾準備偷偷擦掉。
毛巾剛要放在臉上,漪華睜開了眼睛,問:“你要幹嘛啊?”
京墨表情平淡,眼神堅定,道:“怕你再發燒,冷毛巾可以降溫。”
感動之情油然而生,她燦然一笑,“放心,我已經好啦!”
“那就好。”京墨動作優雅地将毛巾放回原處,拍了拍手,道:“整日悶在屋裏,你嫌悶吧?”
“鬼怪之地,沒什麽好看的,出去碰上他們又得打架。”
“有我在,不會的。”
“那行。”
走出幽皇宮,外面便是漆黑的世界,四處燃着篝火。
這條路的景象并不美觀,斷壁殘桓、廢棄宅院上有被火燒過的痕跡,靜的沒有任何聲音,陰風一吹,飄來幾片落葉枯草,更讓人覺得凄涼。
漪華道:“九幽境不與外界往來,但到處都有凡間的影子,好像還被火燒過。”
“很久之前,這裏是凡間的一個國家,叫做落羽國,山河壯麗、人聲鼎沸。後來落羽國與鄰國征戰,戰敗後,鄰國的将軍下令屠城,幾萬百姓就地被殺,無一生還,落羽國也成了鄰國的一個城邦,叫做落羽城。鄰國的百姓搬到這裏後,接着就爆發了瘟疫,鄰城的人怕瘟疫蔓延殃及自身,發動力量将這裏圍困,放火燒城……從此以後,這裏被認為是災城,人跡罕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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漪華大驚:“他們把這裏有病的沒病的全部燒死了?”
“嗯。”
“這與直接殺人有何區別?不思救治也就罷了,若是害怕瘟疫便躲得遠一些,為什麽燒死他們!這裏的官府不管嗎?”漪華氣憤地說道。
京墨說起這些的時候并不淡定,時隔多年,想起當時的場景,他的眼眸裏溢滿悲憫痛惜。
“有個詞叫法不責衆,即便政治清明,當犯同一個錯誤的人很多時,法律往往會失去效力。”他說。
漪華長久地默不作聲,村民為了保護自己的性命,他們便能理所當然地傷害別人的性命?官府又能如何呢?殺了一城的人,給另一城的人出氣?
先是全部被殺,接着被放火燒城,現在聽着雖然只是寥寥幾句,亦可以想象這裏發生過的一切是多麽殘暴血腥。斷壁殘桓裏,似乎能聽見當時無助的人們在這裏的呼喊聲和慘叫聲。
京墨戳了戳呆愣的漪華,示意她繼續往前走,他繼續道:“他們冤魂不散,化作鬼魂,煞氣越來越重,吸引別處的鬼怪也跑到這裏來,逐漸成了一個鬼怪聚居之地。白斂便想着既然這裏适合鬼怪生存,不如把六界的鬼怪都弄到這裏來,鬼怪與凡人分開,相安無事。這便是九幽境的由來。”
漪華忍不住感慨:“原來令凡人聞風喪膽的鬼怪,曾經只不過是一些普通老百姓。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瘟疫蔓延,不想着去救治反而放火燒城,人間君主殘暴至此,神仙不管嗎?”
“攻土掠地、争權奪利向來就有,不能被禁止,不能被消滅。六界內務,各不相幹,為神為仙都不能逾越界限。凡人是最脆弱的物種,若是神仙妖魔都去插手,凡間豈不亂了秩序?除非有一界越界了,神仙才能管。”京墨道。
“白斂天尊是不是曾經想過要管?”
“她呀!”京墨感嘆一聲,拉住她說:“該右拐了。”
順着京墨的指引右拐,走了沒多遠,腳下的土地逐漸變得松軟,九幽境裏竟然有一片湖泊,在星空照耀下泛着粼粼光澤。
天高地闊的感覺,漪華登時興奮起來,甩了鞋子沖着湖邊奔去,張開雙臂大喊着:“啊!我來啦!”
京墨淺笑,一臉溫柔地跟上他的腳步。
“湖裏有沒有魚?”
“你想吃?”京墨一眼看透了她的心思。
“嗯。”
京墨念了幾個訣,湖水從中間被劈成兩半,湖裏的魚一個接一個地主動跳到湖面上,漪華看的開心,大喊道:“夠了夠了,我們吃不了這麽多。”
京墨這才收手,湖水合二為一,又恢複了原來風平浪靜的狀态。
漪華看着地上搖着尾巴的魚犯了難,她雖然很愛吃魚,但不敢碰活魚,更別說殺魚了。于是将懇求的目光移向京墨,說:“要不……你來?”
京墨輕輕搖了搖頭,真誠地說:“你吃你來,反正我不吃。”
漪華盯着垂死掙紮的魚兒深吸一口氣,撸起袖子,拿出了必死的決心,狠狠地抓起了一條魚。
魚身滑膩,她抓的越牢,魚溜得越快,一個魚兒打挺飛出去,無情地朝着京墨的臉砸去。
京墨的瞳孔放大,望着直奔而來的大魚,使出十成的力氣飛身而退,退了好遠好遠……
等受驚的京墨返回來的時候,漪華對他說:“這是我見你飛的最快的一次。”
京墨面色不善地問:“你要烤着吃嗎?”
“嗯,但我不會。”
“這有何難?”京墨自信地說。
然後,漪華就看到京墨朝着可憐的魚兒放了一把火,火苗滾滾,散發出又腥又怪的味道。一時間,她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做些什麽,眼睜睜地看着魚被烤了。
火苗熄滅以後,地上只剩下七零八落的黑乎乎的東西。京墨指着這團難以描述的東西,心虛地問:“你……想吃嗎?”
漪華臉部僵住,艱難地回答:“你覺得呢?”
京墨兩手抵在下巴上,認真嚴肅地分析道:“杜仲難道不是這麽烤的嗎?”
漪華皺着眉頭,“杜仲會把它穿在木枝上。”
“我再試試。”京墨擡手,準備再弄一條魚來。
“不用了!”漪華趕緊擺手,說:“我突然想到,這裏的可能有煞氣,不好吃。”
“沒事,我能把煞氣去掉。”
“不!”漪華深吸一口氣,靈機一動,“這裏沒有調料,我們還是出去以後再吃吧!”
“也好。”京墨這才勉為其難地放棄了繼續糟蹋魚類的想法。
沒有日光的九幽境,漪華對時間的觀念沒有那麽強烈。不知不覺已經有月亮升起落在湖面上,疏星淡淡,已經是晚上了。
漪華坐在一個地方,手托着腮。
京墨在旁邊躺着,兩手托着頭,恰好能看見她被自己抹的五花八門的臉。
“你在想什麽?”京墨鎮定自若地問道。
“想猴子的故事。”
“猴子?”
“嗯,一只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孫猴子,我曾經與蘇先生非常深刻地讨論過這個故事。”
“讨論出什麽了?”
“覺得你很像這只猴子。”漪華回答。
京墨頓時從地上彈了起來,自我檢查了一下沒有任何瑕疵的儀表,問:“哪裏像了?”
漪華眼裏漫出一點哀傷:“那只猴子戰無不勝,打遍六界無敵手,過得自由自在。後來,他有了一位很能惹事的師傅,為了救自己的師傅,他多次陷于危難之中……猴子還是那只厲害的猴子,只不過有了累贅,就看上去不那麽厲害了。”
京墨一巴掌甩到她的胳膊上,嗔道:“沒大沒小的,你倒是會給自己提輩分,竟然把本尊比喻成猴子!”
好好的一頓多愁善感,被京墨打破,一腔傷春悲秋的情緒截然而止。
突然換作溫柔的語氣,京墨點了拍拍她的手,目光如水,道: “你從來不是我的累贅。”
迎上他的眼眸,漪華不由自主地綻放了一個笑容,明媚動人,眸裏差點閃出淚光。
耳邊回蕩着蘇先生說過的話:“猴子從不覺得師父是個麻煩,是師父讓這只不知冷暖、沒心沒肺的猴子才懂得了人間溫暖。”
這一瞬間,恨不相逢未嫁時。否則,這一刻她一定會不顧一切地向他表明心意。
京墨道:“你不覺得這次是我給你添麻煩了?”
“嗯?”
“來這裏之前,我并未算到會遇見它們四個,是我失算了。”
漪華笑道:“也有你失算的時候。”
美人蕉和四只神獸跟魔界無冤無仇,他們全是沖着京墨來的。若不是他們阻擋,漪華完全可以從容應付九重天的勢力。
“對了,前幾天我發燒的時候,沒有說胡話說夢話吧?”
“發燒的時候?沒有。”京墨回答。
漪華放下心來,“那就好。”
又是很久的誰也不說話,兩個人靜靜地呆着,一個胡思亂想,一個瞧着二郎腿優哉游哉。
“呀!”漪華大叫一聲。她很想跟京墨一起聊天,終于又找到一個新的話題。
京墨以為她發現了自己的新妝容,把二郎腿放下,問道:“咋了?”
漪華指着那團被燒得漆黑的東西,說:“看到那條被燒焦的魚,我就想到了無辜燒死的百姓……其實,那些鬼怪想出去,是因為他們原來就是凡人啊,他們期待自己原來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已經不屬于他們了。”京墨嘆息。
“其實……”漪華猶豫着,盡量委婉地對他講:“我知白斂天尊與你都是為了六界蒼生,可是這裏的人也是無辜的,他們或被殺死、或被燒死,死了以後只能留在這個終年不見天日的地方……仰觀宇宙之大,六界生靈當同享。如果說放它們出去會傷害凡人,那為了凡人而傷害它們就是對的嗎?既然衆生平等,為何鬼怪就得給凡人讓路?”
京墨一臉凝重,這個問題他也曾經質問過白斂,問她為何要囚禁所有鬼怪?
除了因為這裏适合鬼怪生存,白斂還有一個更霸道的理由。
“因為凡人人多。”京墨道,“這是當年白斂給我的理由。”
“傷一人而護萬人被稱為大義,那傷百人而護萬人又算什麽?”漪華嘆息一聲,“不過,白斂天尊已經盡力顧全大局,我雖覺得其中的道理有些不妥,卻沒想出更好的辦法來。”
京墨戳她額頭一下,笑道:“你長大了哦!”
漪華翻了個白眼,“你倒是一副看破一切的樣子,不知我最近操了多少心。”
“你為什麽事操碎了心呀?”
“比如飲歌會怎麽對付我,憑我對他的了解,他絕對不會輕易放過我的,我擔心他會對魔界不利。”
京墨輕輕搖頭,“我猜他已經榮登天帝寶座,冊封你為天後。”
“不是吧?我那一掌可是奔着他去的,他的老子因我而死,五十萬大軍沒了跟我也有關系!封我為天後?怎麽可能,哪有那麽賤的人……”漪華稍微一想,突然開悟:“他本來就是個賤人。”
京墨指着遠處,說:“看湖。”
月光照耀的湖面上,幾條青色的魚躍上湖面,在空中劃出一個優美的半圈,落下,又跳起來,重複着這個動作,帶起飛揚的水珠,漾起一圈圈漣漪。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漪華贊嘆道。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京墨接道。
漪華開心地站在湖邊,此情此景,身畔此人,夫複何求?仰觀蒼茫夜色,俯瞰……這是什麽鬼?!
湖面上映出了一張被狂野描繪過的“花容月貌”。
“京墨!”她跺着腳,氣呼呼地喊着他的名字。
京墨伸出一只手,試圖穩定她暴躁的情緒,“這不挺好看的嘛!你們女人不都喜歡化妝嘛!”
“我跟你拼了!”漪華沖過來,兩手掐上了京墨的脖子。
京墨吓得連呼“饒命”,一個不提防就被她按倒在了湖面上,近距離看着她五光十色的臉,一不小心他“噗嗤”一聲又笑了出來。
“你還笑!什麽時候幹的?”漪華掐着他的脖子,卻沒有真的舍得用力。
京墨一個翻身反守為攻,按着她的兩肩,說;“你要是嫌不好看,大不了我再給你畫一次!”
漪華覺得自己不能占了下風,推開他重新把他壓在身下鉗制住,說:“你讓我給你畫一次妝,這事就算過去了!”
京墨兩眼一瞪,一臉正氣:“不行!”
“把你化成個俊俏的大姑娘。”
“……”
“……”
湖面的沙灘上,夜色裏,兩人翻滾打鬧,嬉嬉笑笑,背後明月高懸,魚躍湖面,涼風徐徐,給終年不見天日的九幽境帶來了暖意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