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月食惹的禍

第40章 滅此朝食

忙碌一天，不知不覺，日已西斜。桌子上擺滿玉盤珍羞，漪華卻總覺得沒有胃口。不知是因為美味不及杜仲的手藝，還是因為在虛渡的漫長歲月裏已經習慣了不吃不喝。

“公主，是否是飯菜不合胃口？”綠柚問道。

漪華搖搖頭，幾不可聞的一聲嘆後起身離開，道：“等會兒再吃，綠柚随我來。”

一路走過，魔界之人見到後忙在道路兩側行禮，他們好奇地打量着高冷華美的公主，暗暗心想：三年前手無縛雞之力，今日在百招之內打敗了地錦少主，這位公主當真是不可小觑！

她終究是踏進了魔界地牢，揮手，幽幽的燈火燃起，藤蔓被關在當年半夏仙君待過的地方。

他托着笨重的鐵鏈抓着闌幹嘶吼道：“你當魔君只會誤了魔界！我魔界遲早要亡于女子之手！你別走，項漪華，你給我站住！”

漪華并未駐足，只是冷冷地留下一句：“你先閉嘴。”

再往裏走五十丈，是地錦的牢房。他早已聽到漪華和藤蔓的聲音，所以漪華見到他時，他并未有多大的反應，只是看她的眼眸裏充滿了不服。

“你為何要背叛母親？”漪華沉聲問道。

地錦不屑地轉過頭去，紅着眼睛道：“還不是因為你。”

她道：“你的父母過世早，母親将你養大，從不曾虧待你。”

“不曾虧待……”地錦嗤笑一聲，“他怎麽知道她沒有虧待我？”

漪華靜靜地站着，想聽聽他能數落出母親怎樣的不是。

“我從小被嬸母養大，是魔界唯一的少爺，所有人都知道我是魔界的少主，是将來的魔君，當然，我也這樣認為。我苦心孤詣運作良久，攻上天庭，囚禁天帝，幫着嬸母報仇雪恨。将來，她的位置就是我的，我會一統天下，成為六界至尊，站在權力的頂端，完成我畢生的夢想。”地錦一臉憧憬地說道。

他接着語氣一轉，聲音尖銳，面帶憤懑。“可就在一切都進行地順理成章的時候，居然冒出了你。我竟然不知，嬸母竟然從來沒告訴過我，她的親生女兒竟然沒死！呵呵，有了女兒，那我這個侄子還算什麽呢？她那麽疼你，你不僅搶了嬸母對我的疼愛，還會失去魔君的位置，失去站在六界之頂的權力。因為你，我失去了本該屬于我的一切！”

“本該屬于你？”挑眉反問。

“難道不是屬于我的嗎？”地錦一副被人辜負的表情，一手捶地道：“嬸母啊，你對錦兒不公平啊！你就不該把項漪華帶回來，你就不該把這個賤女人生出來！嬸母，你對不起我，都是你害了我！”地錦赤紅着眼睛，恨聲罵道。

漪華一時語塞，他這樣的扭曲的心思，當真是不可救藥了。

她清聲道：“母親憐你孤苦，收養你，你不但不知感恩，還為了魔君的位置出賣魔界，夥同九重天害死母親。明明是你害了別人，卻好像全世界辜負了你似的。”

“哦？我害了你母親？”地錦的眼睛散發出妖異的光芒，他張開雙臂，拴住兩手的鐵鏈嘩嘩作響，他大笑道：“衆所周知啊，是你害了嬸母，她是為了救你自殺的，你忘了嗎？”

漪華心頭一沉。

“聽說，是你在凡間救了那位飲歌太子啊？你若是不救他，讓他死了，魔界又怎麽會有今天！” 地錦見她臉色不好，心頭快慰，便出言進一步激道：“項漪華，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善良特純潔啊，就像你認為我大奸大惡能害人一樣，你的善良也是害人的！你所謂的善良帶來的傷害一點也不比我給魔界帶來的少，你，自作自受！”他說着，近乎咆哮。

漪華緩了緩心神，讓自己不要被他的歪理誤導。這樣的人，斷斷是與他說不通道理的。她冷笑一聲，一步一步逼近地錦，長裙擺下露出精致的繡鞋，她居高臨下地望着地錦，“把我激怒了有什麽好處？你當真沒有什麽要求我的嗎？”

罵罵咧咧的地錦突然安靜了下來，他袖子上的蟒紋圖案栩栩如生，漪華輕聲道：“綠柚的繡藝真是不錯。”

“綠柚，綠柚……”他喃喃念着這個名字，心煩意亂了一陣，地錦才用渴求的眼光看向她，說：“綠柚是無辜的……你……”

“哈哈哈！”漪華沉靜了一會兒，為他對綠柚的情真意切稍作感慨，又突然笑了起來，巨大的地牢裏傳來清晰的回聲。

地錦見她笑得爽快，想到綠柚一個嬌滴滴的小女子，不由擔心驚懼，索性道：“你定然不會放過她的，你有怨氣都沖我來，給她個痛快吧！”

“怎麽會呢？”漪華朝着外面喚道：“綠柚。”

綠柚穿着一身青色衣裙款款而來，端莊地朝着漪華行了一禮，道：“奴婢參見公主。”

地錦驚異地看着朝思暮想的綠柚，綠柚的眼睛卻只是靜靜地看着漪華，絲毫沒有轉過身看他一眼的意思。“七兒……”地錦開口喚道，聲音輕柔地像是怕碰碎一件寶貝。

綠柚轉過身，眼神冷漠：“我是公主的奴婢綠柚，得公主賞識，現乃墨園的第一女官。”

“你……你背叛了我，還是……這麽些年，你對我都是假的？”地錦一臉地不可置信。

“不過是為了求生罷了。”她低聲回答，朝着漪華一禮，便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綠柚的眼神裏是深不見底的空洞，這些年在他身邊委曲求全、強顏歡笑日子，是一生難以抹平的傷痕。

“七兒，七兒，綠柚……你對我這樣，是為了活下去對不對？我不怪你，我不怪你……”地錦面朝着綠柚離去的方向，驚慌失措。

“哈哈！”漪華忍不住嗤笑出聲。

地錦起身舉着鐵鏈朝漪華撲去，漪華輕輕後退一步，地錦便撲了個空，整個人又摔在地上，他鄙視地望着她，道：“殺人誅心，項漪華，你真夠心狠手辣！是你教她這樣說的吧，你用她的家人逼她這樣對我，看我痛苦你就開心了是吧！啊？”

“自作多情。”

“我一共娶了七位夫人，綠柚是最後一個，當時……我只想霸占你的侍女，體驗一把勝利者的喜悅。但是後來……我與七兒是真的兩情相悅，她要你的墨園，我便給她，她喜歡住竹影軒，不讓外人踏入，我也由着她……我對她的心意，她不會感受不出來。”

漪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有沒有想過，綠柚為何要墨園，又為何喜歡住在偏僻的竹影軒？”

地錦從深沉的回憶裏猛然擡頭。

“因為墨園是本公主的，墨園裏的竹影軒……也曾經有人住過。”

地錦的神情慢慢地變得猙獰，他好像想到了什麽，他心裏也曾經覺出來，但一直沒有正視，綠柚與他多年的鹣鲽情深總是隔着一層屏障。

“啊！啊！！！！”他突然怒吼一聲，大鐵鏈随着他的大動作嘩嘩作響，“綠柚，你這個賤人！我真心待你，你辜負我，你騙我！”

漪華冷眼看着他的失态，心頭閃過快意，她泠然出聲：“被人欺騙、被人辜負的滋味不好受吧，你欺騙辜負母親時，便該想到今日的報應！”

說罷，漪華從袖子裏掏出魔雲令，緩緩道：“母親曾經把魔雲令交給了天尊，她說，若有一日她遭到不測，就請天尊将魔雲令交給我，由我拿着魔雲令扶持你繼任魔君之位。一來，讓你名正言順地繼位，二來，希望在你的保護下，我能做一輩子快樂無憂的公主。”

“什麽，嬸母是這麽說的？她竟不讓你繼位？”地錦詫異。

“我出生凡間，大字不識幾個，母親縱着我、護着我，給我錦衣玉食，但何曾有過讓我當魔君的念頭。”

地錦心中一沉，如她所說，嬸母雖然對她疼愛異常，好像是沒有生過讓她将來繼任魔君的心思。如果是這樣，那麽……他做的這一切到底是圖什麽呢？

他背負了魔界叛逆、殘害公主的名聲，最後連個魔君的位子都沒有得到，還要處處向天庭搖尾乞憐。十三年來，空擔着一個魔界少主的名號，卻無一日志得意滿的喜悅，只能沉淪酒色麻痹自己。

若能重新選擇，存一些感恩嬸母、疼愛堂妹的心思，不出賣魔界，今天又是另外一番光景。嬸母會好好活着，項漪華當個驕縱任性、卻沒什麽本事的公主，更重要的是，魔界獨尊，他可以手握魔界大權，角鹿六界，一争天下。

“我本想讓你生活在悔恨痛苦裏，看着你生不如死。”

地錦面帶驚懼地看着她。

她擡手，五指伸出，指尖露出綠色的微光。她要挑斷他的手腳筋骨，讓他成為一個廢人，更可怕的是那種疼痛如千針入骨，如螞蟻嗜血，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地錦受驚地大喊：“你……你怎麽這麽狠？不要，不要……”

“但我現在改主意了，你活着，本公主吃不好也睡不好。”

痛徹心扉的嚎叫聲、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一陣一陣地從地牢深處傳來，饒是見過酷刑們的守衛們聽見這樣的聲音，也不免吓得臉色蒼白。

蘇葉在府裏打坐一下午，身體調息完畢，便前來拈花小築。聽聞公主去了地牢，他便準備前往地牢等候，還未靠近，便聽到了這毛骨悚然的聲音。不同于守衛們，他雖心中一驚，面上卻保持了泰山崩于前而不倒的風度，在外面靜靜地等着。

再後來，地錦的聲音消失了。

過了不知道有多久，當漪華公主從地牢伸出走出來的時候，梳着流仙發髻，發髻上插着一支玫瑰镂空流蘇金步搖，發後簪着紫玉镂金玲珑簪，以幾朵細小的絹絲珠花作為點綴。她的額間有一點朱紅，戴着水晶燒藍水滴耳飾，身着海棠娟紗露肩曳地長裙，外面披着輕盈的淺妃色娟紗衣，恰到好處的露出脖頸下的梅花傲雪水晶墜，雙臂拖着修長的煙羅紫飄帶，從漆黑的地牢中緩步走出，如輕雲之閉月，如流風之回雪。

這樣驚為天人的美麗讓蘇葉想到玥娘娘，如今的漪華公主較之以往，少了三分天真，多了一分成熟，一分妩媚，和一分愛憎分明的潇灑。這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子，被六界的明争暗鬥逼到了絕望的邊緣，如今涅槃重生，華麗歸來主動擔起了魔界的重任。

“參見公主。”蘇葉迎上去。

“蘇先生怎麽來了？”

蘇葉心中了然，道：“怕地錦髒了您的手，特來相助，沒想到……”

漪華低頭斂眉，無聲地看着自己的手，這是她第一次殺人，殺了個痛恨了很久很久的魔界叛逆，那無情一掌甩出，地錦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殺了地錦以後，她在地牢呆了一頓時間。法術殺人，不見血光，但她沒有報仇雪恨的快意，總有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充斥着她的鼻尖，令她難以呼吸。她害怕，害怕殺戮，甚至害怕自己。

蘇葉笑容溫和，如竹林吹過的一場清風，盡量撫慰她心頭的忐忑驚懼。

“我本想從地錦口中問到些飲歌的事情，看來，地錦的确什麽都不知道。還有個藤蔓，你進去陪他聊聊吧，我先回去了。”

漪華壓抑着對殺戮的驚慌和惡心，風輕雲淡地離開。

青檸遠遠地見漪華回到了拈花小築，忙迎上去問道：“公主，現在是否用膳，奴婢讓人熱一下，或者公主再等等，奴婢這就吩咐人重做。”

“以後不用備飯了。”漪華說完，徑自回了屋子裏，找了一處軟塌歪在上面，眉宇間看不出是喜是憂。

半晌，她的口中才輕輕地吐出幾個字：“地錦，你今日魂飛魄散都是咎由自取。”

端着茶走到房門口的藍莓腳步一滞，茶水險些灑了出來，猶豫着是退是進。

漪華聽到動靜，喚道：“藍莓，何事？”

“公主出去時，蘇先生送來些新茶，奴婢想着公主口渴了，便泡了來……”

“拿過來吧。”漪華點點頭。

雨時龍井茶，味道是極好的，但要跟當年在清風殿蹭京墨的“碧玉妝”相比差了些，除了茶的緣故，跟泡茶人也有很大關系。

一盞茶的功夫，蘇葉便回來了，漪華在軟塌上正襟危坐，問道：“他可說什麽了？”

“沒說什麽有用的，倒是講了不少歪理。”

“哦？”漪華已經聽說地錦的歪理了，這次倒要來聽聽藤蔓的。

“藤蔓說，他做這一切并非被地錦所迫，也不是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而是為了魔界。歸根結底，他認為當年娘娘會讓公主成為下一個魔君，牝雞司晨，女子掌權是滅亡之兆，所以他跟着地錦反了。”蘇葉很有總結性地說道。

漪華哭笑不得，“就因為我是個女子？”

“是，他忠于先魔君，也忠于地錦，但不想忠于娘娘和公主。他說忠于娘娘是無奈之舉，只盼着将來地錦繼位，魔界就能回歸正軌，沒想到半路出了個公主，他不願意魔界大權繼續落在女子手中……他還說，娘娘的死并不是他願意看到的，他一直心存愧疚。”

“蘇先生怎麽看呢？”漪華挑眉。

“什麽？”

“藤蔓的這一套說辭，你怎麽看？”

蘇葉稍作思索，利落地答道：“眼界狹隘，心胸狹隘，固執己見，難堪魔界護法之位。”

“僅僅如此嗎？”

蘇葉斂眉笑了笑，道：“認定了的事情是很難改變的，何況他已經鑄成大錯，即便認錯也為時已晚，屬下并未與他多費唇舌，特來請公主示下。”

“這個嘛，”漪華手中拿着一只金釵把玩，将上面的珊瑚垂珠搖來搖去，搖夠了便停下手中的動作，道：“我在凡間的時候聽說，皇帝身邊有一種人叫宦官，藤蔓既然看不起女子，就……留他的性命。”

漪華說不下去了，輕咳一聲，說：“你懂我的意思吧！”

蘇葉臉上露出難以描述的尴尬表情，他是個讀書人，怎麽每次碰到公主，總被她的大言不慚和奇思妙想驚到。“公主，真要這麽做嗎？”

“嗯,你們好歹是同僚，你去知會他一聲吧。”漪華理所當然地點點頭。

蘇葉心中悲嘆，藤蔓雖罪有應得，但從尊嚴的角度來講，這種下場的确比大逆不道的地錦還要悲慘幾分。

漪華補充道：“藤蔓的家人，若是沒有過錯的，都留下性命，讓他們離得遠一點，別讓他們将來找魔界麻煩。”

“是，公主。”蘇葉躬身道。

蘇葉在路上才想明白公主對藤蔓的那樣的處置方式，一是替天下女子出一口不平氣，二是料定了藤蔓那樣的粗漢受不了這樣的羞辱，給他個自盡的機會。

的确，蘇葉剛剛知會完，藤蔓便懷着極度悲憤恥辱的心情，在遭受□□之刑前，大義凜然地自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