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二月之別】
寒冬初晨,天将明未明。
巨大的泯山被籠罩在一片朦胧而靜谧的白雪之下,微微映出深碧色的輪廓。這場十二月裏的初雪從天未亮就開始下了,下不過兩三個時辰,這蒼茫的山色便已被鋪上一層純白的紡紗。
泯山之頂,一青一白兩道人影正靜靜伫立在茫茫飛雪之中。
“已經下着雪了,現在就要走,真的不多留一天?”穆白祈說着不經意伸出手去,用指尖接下了一片雪花。寬大的白色絨袍難得帶給他一絲溫和之氣,天生孤傲的眼神也因倒映着飛旋的雪花而顯出幾分寧靜無争。
段千秋側頭笑着望了他一眼,搖頭道:“不必了,我真的該走了。”
見她态度堅定,穆白祈也只好蹙眉點頭。
“你的眼睛才剛好不久,就不要再這樣奔波了。那張請帖也不必你親自送過來的。”
“那天若不是你及時趕到山上救下了我爹和老樓主,我恐怕他們兩位老人家也真的是兇多吉少。”想起那一天山中大門崩塌的情景,段千秋至今仍心有餘悸。片刻,她恢複平靜,又轉向他道:“這屆談兵峰會因為白陸門的事而推遲了,近來十八樓上下也因為白陸門接受刑部調查一事也忙得不可開交,我爹和老樓主實在抽不出身親自前來。但是他們兩位老人家都希望你能來參加十二月十一的峰會,你既然接下了請帖,那一天就請你務必賞光了。”
聽了這麽久,終于聽出些意思。
穆白祈忍不住負手一笑,“段姑娘,如果你每次來泯光宮都能這麽客氣就好了。”
這話,有些不大好接。段千秋只抿唇笑笑。
“段老近來身體可好?”穆白祈又問。
“好多了,就是有些忙。劍莊裏的人都被放了出來,只是二叔一直沒有消息,爹心裏恐怕還有道坎兒過不去。”段千秋說着不禁微微嘆了口氣。其實若不是二叔有了私心,刻意瞞着她很多,事情也不至于兜兜轉轉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回去了,替我向段老問好。”穆白祈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那日後等穆宮主有空再來段林劍莊坐坐。”段千秋擡頭與穆白祈相視一笑,便扣手欲離。
“等等——”穆白祈卻冷不防蹙眉叫住了她,“我還有件東西一直忘了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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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微擡手,身後紫衣勁裝的劍客便緩緩遞上來一個長長的紅漆木盒。段千秋不禁有些詫異,她知道那樣的盒子是專用來裝劍器的。
片刻,穆白祈白袍拂起,已順手将盒子遞到了她面前。
“打開看看。”
段千秋狐疑地望了他一眼,待打開一看,忍不住驚喜:
“這是——這是瑖霞?!”
話音落下,她迫不及待就禦起了那把熟悉而輕巧的長劍,一個開鞘,鋒利的光芒叫她忍不住微微閉眼。可她還有些難以置信地低喃:“穆白祈你确定這是我的瑖霞劍,不是你仿的?我記得我的瑖霞很早就丢在了南夷山了——”
“胡說什麽,我堂堂泯光宮宮主還用得着用仿制品來騙人?”穆白祈冷冷挑眉望了她一眼,即刻一揮手又替她将瑖霞收回了鞘中,“這把劍是我第一次去南夷山時帶出來的,之前本想好好交給你,哪知道你死活不肯回泯光宮好好呆着,我也就把它擱下了。”
想到之前她失明時候不顧一切離開了穆家山莊,似乎也真有些對不住這個在暗後處處幫她的穆大宮主。段千秋目露感慨着摸了摸瑖霞,片刻便低頭扣劍認真道:“穆大宮主,真的不知道該如何謝謝你。之前,對你有過誤會,那真的是我不對——”
“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感激我?”穆白祈饒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那悔婚的事你要不要再考慮考慮?我恐怕這一次去十八樓的談兵峰會,那些多事的老頭們又該提起半年前段家同泯光宮的聯姻了——”
“不,這、這真的言重了——”
段千秋有些愣愣地擡起了頭,想到什麽即刻揮手道,“那你還是別來了!”
“哼——”看出她是真的緊張,穆白祈不禁冷冷一笑,淡淡道:
“同你開個玩笑而已。”
段千秋卻是認真的。
“穆大宮主,這樣談兵峰會上我一定讓我爹解釋清楚,就說就說那個婚約是你悔婚,對你是悔婚在先,我一定還穆宮主一個清白——”不知為何,說到這裏連自己也禁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穆白祈卻是淡淡望了她一眼,已有些釋然。
也罷,如今她也肯同他賠禮道歉了。他擡頭不禁想起七月裏那個風風火火沖上泯山來向他指劍問罪的段千秋。那時炎炎夏日烈日灼灼,這個瘋一樣的女人執劍站在落揚殿門外,刺眼的日光将她大汗淋漓的臉頰映照得金光燦燦。
可是——
“這麽快,已經是冬天了啊。”這個臨近而立的男子眼中難得露出一絲淡淡的惆悵和感傷。雖站在檐下,不知不覺,白雪也已落滿黑發。
這個人也會覺得時間過得快嗎——
段千秋緩緩擡起頭望見白雪飛揚,也不禁靜下了心來。
她目光掃過,無意中卻望見高處有一女子正遠遠注視着她。一身淡藕色的素衣不惹塵埃,只願被片片白雪綴滿肩頭。輕盈如雪一般的面紗同飛雪一同微微揚起,卻始終将女子沉靜而孤傲的臉龐藏在白影之下,可她專注的眼睛卻是那樣漆黑而深沉。
“舒音姑娘,在你身邊待了多久了?”段千秋不禁怔怔道。
穆白祈蹙了蹙眉便順着她的視線回頭望了望。
“自我接任泯光宮宮主一職的時候她就已經在了,到現在也有五六年了吧——不過沒有連江久,連江從我小的時候就已經跟着我了,”穆白祈說着用眼神向段千秋示意他身後垂目而立的沉默劍客。
段千秋點了點頭,再擡頭卻發現譚舒音的身影早已不見。
“雖然是十夜夫人手下,可既然她肯留下,那你應該不會對她做什麽了吧?”
“我的人我自有安排,還輪不到你操心。”
穆白祈說罷又恢複了那一張高高在上的臉,他望了一眼身下已被薄薄白雪覆蓋的光華脊道,對她叮囑道:“下山有人打點着,不過你自己還是多加小心。還不帶上帽子,下着雪呢。”
“好,那我告辭了!”段千秋扣劍作別便一轉身就帶上了黑紗帽,不過片刻便落滿了雪花。她回頭揮揮劍便沿筆直的光華脊道慢慢下去了。
“千秋——”不過方走下了一層,又聽到穆白祈的聲音。想不到他還站在泯光宮大門外。段千秋回過頭去,又笑着向他揮了揮劍。
“你還要去找那個人嗎?”身後傳來穆白祈冷靜而清晰的聲音。
“帶你去東蜀治毒的時候,我就派人在南夷山裏守了一個月都未看到有人出來,一個月前你回來的時候我也陪你去過了,那裏的山中大門早已完全塌陷,入口也已經不能進去,就算千辛萬苦爬進去了,在一堆亂石之中你又找出了什麽?你要明白,那個地方已經毀了,裏面的人到現在還是下落不明——”
“那又如何。”段千秋眼中笑意盡無,她一直聽着卻沒有轉身也沒有停下腳步,“你的人不用我操心,我的人也不必你管。早就和你說了,我的事我知道該怎麽做,你別像我爹一樣一直在我耳邊念叨——”
她的聲音遠了,人也遠了。
“那就好好面對,我祝你好運。”可是走得那麽快,她應該聽不到了。
穆白祈對着白雪之中她淺青色的身影微微一笑,撣了撣肩頭雪絮便也緩緩轉過身。他拍拍身後人的肩膀,對這個始終默默站在他身後的劍客露出了一絲難得溫和的笑意。
“連江,關門吧。”
走到很下面了,段千秋再擡起頭望去,泯光宮那扇巨大的宮門也已隐沒在了茫茫飛雪之中。她不禁想起,十一月裏穆白祈帶着她不辭千裏去東南國界的一處醫谷求醫的情景,那是人生中最難熬的一個月,她是真的不知該如何償還這一份人情。
那時候,自她出了南夷山,紫燭之毒複發,她的眼睛徹底失明。安頓好一切,穆白祈便強行帶着她又叫上了陸九歌,一行人又從滄梧邊境出關遠去了東蜀,說是在東蜀與南雙兩國交界的一處小鎮上已尋得一處醫谷正可醫治她的紫燭之毒。她在那個醫谷待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這一個月裏她雙眼被藥布包紮,日夜生活在黑暗之中疼痛難忍,連基本的日常起居都難以自理。大概這也是為什麽穆白祈要帶上九歌的原因。
就這樣一個多月過去,她得以重見光明,卻不顧衆勸提前回了滄州,去到湳瀾山下赴那個遲到的一月之約。可等了七天他不來,不知道是因為自己遲到了錯過了,還是他一直沒有來過。可是,他不來她便不顧一切地去找,去南夷山去湖邊小屋,去到這幾個月來兩人去過的所有地方,只可惜一切都好似重歸寂靜銷匿了蹤跡。
也許,是在怪她失約吧。
那時候段林劍莊也重新運轉了起來,她又在催促之下回去了段林劍莊,幫父親段南天一起處理來自江湖和十八樓的各項事務。或許是因為忙碌,讓她短暫忘記了她不想面對的苦惱。可前一段時間只要是夜裏睡下,她就會時常做一些噩夢,夢到南夷山山中大門裏那一片巨大的廢墟。
其實那個地方十八樓的人也已經去過了,只是裏面巨石堆積山體斷層嚴重,老樓主心知當中本就錯綜複雜機關暗道密布,他确定已經無從深入再挖掘只會讓山體塌陷得越來越嚴重,因此陸成斐、她的二叔、百裏屠辰,還有梁司夜和十夜夫人到現在都下落不明。
算起來,不知不覺距離出山的那一天也已經過去兩個月的時間。
兩個月能改變很多的事情。從深秋到了寒冬,父親段南天回歸,白陸門被封,老樓主重掌十八樓,似乎也沒有人會去關心那些在這一系列事端之中神出鬼沒的十夜殺手了。
也許因為十夜組織在這偌大的江湖中原本就是一個謎一樣的存在。
*——————————*
再次來到湳瀾山下,已是兩天後了。
只不過這次回來,有些不同。想不到半個多月前她過來,這山腳的南山客棧還被荒蕪廢棄着,想不到今天竟然開張了!
段千秋想也沒想,一縱身下了馬便迫不及待地向着露天的酒肆走去。
今日天氣晴好,陽光暖和,這酒肆中還有幾個趕路人在歇腳。她過去,抓住一個小二模樣的人,便問:“小二,你家掌櫃的呢?!”
年輕的夥計回過頭來見到她,不由愣了一愣,只覺得這個姑娘有些熟悉。頓了頓,想起來便露出憨實的笑容。
“姑娘是你啊,好久沒看到你了,這次又來找我們家掌櫃的?”
段千秋怔了怔,捉住這夥計仔細一瞧倒也認出來這小夥子不正是她同梁司夜初遇那天,砸壞酒鋪子下山來賠禮時見過的那個夥計?!
“哦?我也記得你的——”這麽想起來,段千秋不禁也有些激動,正欲開口卻聽得不遠處的客棧門口傳來了青年男子溫和中略帶笑意的問候聲。
“段姑娘,好久不見了。”
“沈複?!”段千秋循聲望去恰見一眉目俊朗的素衫男子正一臉笑意溫和地望着她。她一陣驚喜即刻松開夥計的衣衫向沈複疾步走去。
“怎麽搞的,你這客棧什麽時候開張又不貼個告示也不告訴我一聲!害我那些天在這裏幹等都快餓死了!”她說罷探頭往裏望望,随口便道:“他呢?梁司夜呢?”
似乎只要看到了沈複,一切就不言而喻了。
“段姑娘,這個不急,”沈複卻微微笑着攔住了她,只問她:“帶錢了嗎?”
“錢?自然帶着——”段千秋不禁覺得有些奇怪,她繞過沈複的手便走了進去,環顧一圈沒有看到梁司夜的身影。可是通常沈複出現了,他也應該就在附近的。
“段姑娘,是這樣,”沈複一邊撥着算盤一邊走近來,認真道:“一壇上等玉宮釀是半兩,一壺仙醇是兩錢,那九壇玉宮釀加上五壺仙釀就是五兩半,加上一些小菜早點和夜宿的錢八兩,不過給我幹了點粗活,抵去一部分的話就算你十兩銀子吧。”
“算我?十兩——”段千秋摸摸腰包不禁皺了皺眉頭,“沈複,你家客棧的東西貴了?”
沈複依舊是微微笑着,“段姑娘,小梁說把這些都記到你賬上。”
“他在這裏?!”段千秋也不等沈複回答,徑直便扣着劍跑上了樓,不過片刻又沉着臉走了下來,“沈複,他去哪了?”
沈複見她面色微紅氣喘籲籲,想必也真的是急,便笑着遞去一杯溫熱的茶水。
“段姑娘,錢債兩清我才好告訴你小梁的下落。”
罷了罷了,畢竟是她失約在前。段千秋頗有些無奈地解下腰間的錢袋,遞給了沈複,擡頭道:“我出門就帶了什麽多,不夠的就欠着。”
沈複笑着接過,數了數便也遞去了手中信箋。
“還差一兩,我就記在段姑娘賬上了。小梁昨天走的,讓我把這封信交給你,他說他就在信裏的地方等你。”
段千秋聽罷,即刻展信一看,果真只見這空蕩蕩的白色信箋上只寥寥幾筆留下了一個地名。
劍淪山,日光崖。
“可是十天後那裏就要舉行十八樓的談兵峰會,他現在就讓我過去?”段千秋望了望沈複不禁有些疑惑。
沈複卻搖了搖頭,沉聲道:“他指的不是談兵峰會。”
“那是什麽?”段千秋追問道。
沈複卻緩緩擡起頭,平靜的目光之中難得露出一絲似悵然又似釋懷的笑意。
“天機不可洩露,你去了就知道了。”
作者有話要說: 【保證這是最後一個洞了一邊補一邊happy ending也不錯】
【本來之前還想安排段老伯挂掉 但想想還是這樣皆大歡喜吧】
【總之大BOSS也已經搞定了尾聲會盡量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