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孤注一擲】
夜深,昏暗的小屋裏只幽幽點着一盞燭燈,映照着床上少年人恬靜而乖巧的睡容。好不容易勸弟弟鈞奕睡下了,段千秋這才示意陸九歌将她扶到近門的桌子邊坐了下來。
“你打算怎麽做?”
“我會赴約。”段千秋撫着眼睛靜靜道。
借着燭光的跳動,她在漆黑的世界裏依稀感受得到明暗的交替。時間久了,她知道蠱蟲特別喜歡黑暗,每逢夜晚毒性蠢蠢欲起,雙目便疼痛難忍,好在如今天氣轉寒,刺骨的寒氣似能夠壓制蠱毒。
收起銀針,陸九歌俯身細細察看過她的眼睛,蹙眉道:
“十夜給的這瓶水是冰凝骨露,這種藥水在東蜀常被巫蠱術士用來冰封蠱蟲。它雖能使你複明,卻是寒毒之水,只能夠借陰寒之氣暫時冰封蠱蟲,使蠱蟲的活性被凍結,期間你的眼睛會恢複正常能夠像以前那樣看到東西。但是随着日夜接觸光線,蠱蟲還是會慢慢蘇醒,你的視線也會随之變得越來越模糊。”
“我想知道這瓶水能維持多久?”
段千秋舉起手中的小瓶子,微微搖晃,瓶中寒水随之熠熠閃光,純淨得猶如聖水一般。
沉吟片刻,陸九歌搖搖頭,思慮道:
“這不好說,得看你眼睛感受光線的程度——”
“九歌,你是醫者,照你看,最長能夠維持多久?”
陸九歌卻轉而不答,淡淡接過段千秋手心的瓶子。
“你真的想好了?”
玉石透寒,瓶子裏的寒水接觸玉質的瓶身被握在手心猶如冰晶一般滲着寒意。
“你知道,一旦敷下冰凝骨露,因蠱蟲活性被抑制,日後待它複蘇,毒性爆發,若不得治,不僅你雙目不保更有性命危險。十夜這樣做是知道你還有利用的價值,可一旦她達到目的是絕不會給你留有後路的。”
“我知道。”段千秋忽而抿唇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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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想将計就計——”
木屋內雖門窗緊閉,但山郊的寒氣還是能從縫隙中透進來,讓人手腳發涼。段千秋凝神傾聽,她可以确信這木屋外方圓五裏之內無人靠近,但是劍的殺氣卻能随着夜風緩緩吹來,比寒意更加刺骨。
她知道十夜夫人有意放她們離開,并派人跟蹤至此。只是不知道她們走後,梁司夜怎麽樣了——
“放心吧,畢竟是十夜裏的頂尖殺手,他的身上又映着蕭歡的影子,十夜夫人一定還想留住他的。”陸九歌靜靜勸慰道。
“九歌,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情?”
陸九歌注視着她,眸光平靜而深邃。
“你還是想讓我幫你敷上這瓶水——”
“只要有機會我都想試一試,反正如今我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們幫了我這麽多,我只願這一次能自己好好地去面對。”自她中蠱毒以來,是梁司夜一直陪在她的身邊,照顧她帶她奔走,将她的事當做自己的事,從未嫌她麻煩。如今他不在身邊,她獨自更當撐起來。
陸九歌沉靜的眸光中惟有動容之色,她點頭,亦淡然一笑:
“好,只要你決定了,我願意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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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天亮也不過幾個時辰了,窗外月光靜谧,薄霧彌漫。
在段千秋看來,這一夜過得很快也很漫長。她的眼睛還被紗布包裹着,陸九歌已将冰凝骨露盡數滴進了她的眼睛裏,只待天亮拆下紗布後,她的雙目便可複明。此刻她本該有重獲光明的迫切之感,可熬過一夜心中竟是異常的平靜。
“九歌,你說過只有那三枚劍玉才是開啓山中大門真正的鑰匙。我和鈞奕的劍玉則會觸動機關,打開錯誤的通道。”
陸九歌也是獨枕難免,應聲睜開眼睛道:“那是爺爺的機關書上所寫,我想應是當年幾位前輩們封存上古兵機書時為後世設下的陷阱。”
段千秋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此刻她的手中正握着兩枚劍玉。
都是銅板式樣的玉石,但是摸得出兩塊的花紋很不一樣。鈞奕的劍玉同她遺失的劍玉一樣,在圓環上刻滿着繁瑣而不規則的花紋,但是這塊從黑金匣子裏拿出來的劍玉上卻是刻着古木年輪一般的紋路,掂着厚重很多,恐是年代要更加久遠。
其實段千秋看不到,她手中這兩塊劍玉的色澤也是極不相同。鈞奕的劍玉是偏乳白的玉色,十分通透。老的劍玉卻呈現出深藍色澤,當中氣息湧動好似海浪翻騰,甚是好看。
思慮良久,陸九歌柳眉一動,搖頭道:“你想用假的劍玉去騙十夜夫人,這樣做未免太冒險了點。如果你用假劍玉打開了山中大門,裏面暗道移位,走了錯路,恐怕所有人就要被困在裏面了——”
“是,但眼下也只有這個辦法了。”
段千秋将兩枚劍玉收了進去,微微嘆息道:“只是,這一去我真的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她說罷便沉默了下去。
天快亮的時候,陸九歌起來替段千秋解開了眼睛上的紗布。此刻重見光明,本沒有多少值得高興,可當久違的光線緩緩映入眼簾,她竟也有一瞬間的驚喜,不過很快她又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看來習慣了黑暗,一時間她還難以适應如此明亮的視線。
“所幸他的黑紗帽還在這裏,你日間行走切記要帶着帽子,不可直視強光,否則只會刺激你眼中的蠱蟲蘇醒得更快。”陸九歌說着,便扶她坐了起來,将黑紗帽戴在了她的頭上。
段千秋這才小心翼翼地睜開了眼睛。隔了層層疊疊的輕薄黑紗,雖讓人有些恍惚,可還是看得到面前陸九歌一身白衣白裙無塵無染,黑發及腰宛若瀑布,她靜靜伫立在面前,翩然冷清地好似仙人一般。
“來,先起來走動一下,熟悉熟悉。”陸九歌對她微微一笑。
“對了,鈞奕?”段千秋想到了弟弟,即刻站了起來,走到屋子另一頭的木床邊。
段鈞奕還熟睡着,段千秋不敢驚擾便靠着床輕輕坐了下來。
少年人眉目清秀而蒼白,此刻他睡容安靜,濃密的睫毛正随着均勻的呼吸聲而微微起伏,只是他的寒毒會随天氣而加深,現在靠近便可感覺到從他身上散發出的陣陣寒意。
這麽看着他,不知為何,她竟然覺得有些想念。她本來可以握握他的手,但是她實在不想讓他醒着看她離開,于是只好忍住。
就這樣靜默着看了一會,待确定鈞奕還沉睡着,段千秋替他捂好了被子便站起來,走了出去。
“真的不等他醒了再走?”陸九歌站在木欄邊回過頭來道。
“不了。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鈞奕了——”黑紗之下,段千秋苦笑笑,“可我不知道我的眼睛能撐多久,所以很多事情我必須現在就做。”
“你真的确信泯光宮的人會在奉城?”陸九歌微微蹙眉。她不确定段千秋這樣冒險的決定是否過于沖動和倉促——
“穆白祈一直在追查我的下落,我相信他也已經得知了段林劍莊的事情,并且也應該已經來到了奉城。”段千秋低頭思慮片刻,又道:“也許一直以來我對他有些誤會,但昨天我想了一夜,覺得現在你們也只能去找他了。泯光宮宮主為歷代劍聖門下,既然當年飛天劍聖歐陽先生握有一枚劍玉,那麽我認為穆白祈一定知道些上古兵機圖的事情。”
“九歌,等鈞奕醒了,你就帶他去找穆白祈。把我的話告訴給他。”段千秋說罷,握了握陸九歌的手。
陸九歌猶豫片刻,卻緩緩推開了她的手。
“你一個人跟着十夜夫人太過危險也無人照應,不如我和你一起去。我懂得爺爺的機關術,若是在南夷山裏被困還能設法逃脫。”
“不好,我不想牽累你。”段千秋蹙眉搖頭,沉頓片刻又決斷道:
“去了南夷山,我可以随機應變,一路上我會設法留下标記。”
見段千秋态度如此強硬,陸九歌微微嘆息一聲,也只好接過那枚劍玉,卻又遞去已經準備好的長劍。
“那這把墨淵劍你帶着吧。”
“墨淵是蕭大哥的佩劍,不好吧——”段千秋有些推脫。
陸九歌卻是淡淡一笑道:“帶着它,等你回來再親自還給我。”
段千秋躊躇了一會,終還是一把接過将包袱安到了背上。
透過山郊稀薄而寒冷的晨霧,她望見遠處山頭的青黛色已經漸漸披上了淡淡的霞光,她最後站在門口望了弟弟鈞奕一眼,見他還安然熟睡,便放心了。
“九歌,我先走一步,鈞奕就交給你了。”段千秋對陸九歌微笑示意,便扶好黑紗帽,一個利落的縱身便穿進了山岚。
“自己小心——”還未待陸九歌話音落下,段千秋的身影卻早已消失在了薄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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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日初升,竹林深處的段林劍莊還被清晨的霧氣所籠罩着,遠望而去房檐草木朦胧可見,顯得十分靜谧也好似十分空曠。段千秋猶豫片刻,便縱身一躍翻進了自己的秋水院。
終于能夠親眼看到自家的劍莊了。庭院猶深,小徑猶在,只是這裏已經很久都沒有人跡了。因為無人打理,一路走來地上已經鋪滿了深秋的落葉。
她将整座劍莊轉了個遍,始終未尋到一個人影,在白晝看——除了多些枯枝敗葉,這偌大莊園裏的很多地方都未曾改變,只是因為空曠死寂而多了幾分陰寒之氣。她去看過密室的幾個入口,不知是被誰封了起來,連兵機閣的大門也是密密緊閉。
她覺得蹊跷得很,若是段林劍莊一夜傾覆的消息放了出去,至少會引來不少江湖人士的洗劫,可是如今很多天過去了,整座劍莊依舊寂靜無聲。恐怕并沒有這麽簡單——
想到這裏,段千秋秀眉一蹙,不禁微微側頭。隔着薄薄黑紗,看不分明霧氣之後究竟有無人影,可她知道身後的殺手埋伏在她身邊已經很久了。
也罷——
她最後環顧一眼便轉過身打了個手勢。
“帶我去見十夜夫人。”
話音落下,只見薄霧之中寒風穿過,一道黑影倏然躍起帶起一片落葉瑟瑟。段千秋目光一厲,即刻也負劍跟了上去。
黑影的速度很快,起落之間不留痕跡,即便她一路緊跟在後,也難以辨清那人的身形。雖然花不了多少時間,但是等她停下的時候已是累得氣喘籲籲,再一轉眼那道黑影已然消失不見。
喘息片刻,段千秋撫定黑紗,擡眼望去,只見前方不遠便是一條山河。荒郊山野,薄霧朦胧的水岸邊卻有一艘客船靜靜停泊着。船下有人守衛,走近去感覺得到潛伏的殺氣。黑衣負劍,臉帶面具,正是十夜手下的殺手。
段千秋屏息繞過,一個縱身便上了船,向此刻靜靜伫立在船頭的人走去。
“三天未到,你已經等不及了?”十夜夫人緩緩轉過身來,映着白玉紫晶的眼睛直視着她,透着淡淡寒意。
“這不是你想要的嗎?”段千秋說着,便低頭拿出腰間那塊瑩白的劍玉。通透的玉身之中,乳白色的氣息緩緩變幻着,好似此刻水面上浮游的薄霧一般。
“我要同你們一起去南夷山,只有我知道如何解開雙玉合璧的機關。”
十夜夫人注視着她手中的劍玉,冰冷的眼神沒有多少變化,可半晌沉默竟忽望着她露出了冷冷的笑意。段千秋心中不由一涼,下一刻,還容不得她反抗,十夜夫人冰冷的指尖已經穿過黑紗緊緊扣住了她的下巴。
“此行當然少不了你,否則誰來替我證明這枚劍玉的真假。”
十夜夫人冷冷說罷,又倏然放開了她。段千秋撞在船欄之上,所幸反手順勢扶穩。
“跟你走之前,我能不能再見他一面。”段千秋背靠着欄杆,已經起了一層寒意。
十夜夫人冷笑一聲。
“你還敢跟我提這樣的要求?”
“我能替你找到你想要的東西——”段千秋迎着十夜夫人的目光靜靜道。此行兇險,她不能保證全身而退,更何況她已經賭上了她的性命。
“河岸以東十裏之外的木樓。”想不到十夜夫人這麽快就答應了她。
十夜夫人定定注視着她伸出了手,“将劍玉交給我。”
段千秋猶豫片刻,便将弟弟的劍玉緩緩放在了十夜夫人的手心。
所幸十夜夫人打量片刻,只把劍玉收入了掌心,轉過身冷冷道:“記住,不要同我玩什麽花樣,否則就算你死了,你身邊的人也不會有好下場。”
段千秋默然聽罷,一轉身便縱然而起,沿着河岸向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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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她找到那間木樓的時候,正遠遠望見有一青衫男子正拄杖站在門外。看清來人,沈複有些意外,不過很快他便微微一笑向她點了點頭。
奇怪的是,至少她所認識的十夜殺手,并不都像傳聞中那般冷血無情。
段千秋緩緩走近去,心中忽然湧起一股莫名的感動。
“小梁在裏面。”沈複拄杖走到門邊。
段千秋順着他的視線望去,只見梁司夜閉着眼睛,和衣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沈複見她有些失神,便拍拍她帶她走了進去。
“他夜夜熬受噬心針之痛,恐怕很久沒有那樣睡過了。”沈複望着躺在床上的人不禁目露嘆息。
“噬心針?”就是那枚十夜夫人在他身上種下的銀針。自她失明以來卻從未聽他提及。那麽這段時間,是他默默承受了許多——黑紗之下,段千秋的目光微微黯然。
“現在夫人用了安魂蠱,沒有七天七夜,他是不會醒的。”
“能不能讓我單獨和他呆一會,只是一會。”段千秋輕聲道。
沈複自然明白,點點頭便又拄着拐杖走了出去。
段千秋在床邊坐了下來,她緩緩取下黑紗帽,盡管這樣也許會讓眼睛不舒服,但是她實在想好好看看他。他是真的睡了,劍眉都舒展開了,連神情都是如此的溫和而不帶警覺,像個孩子一樣。
“梁司夜,好久不見。”
她溫熱的指尖小心地劃過他冰涼的臉頰,不禁想起這樣的輪廓她在黑暗中也曾一筆一筆畫過。她失明的時候,雖然眼前是一片黑暗,但是梁司夜一直都在她的身邊,就像她的眼睛。如今她重見光明,眼前人的一筆一劃是如此的清晰,她卻覺得好似失去了什麽。
“我的眼睛看得到了。”想不到自言自語也能哽咽,段千秋忍不住靠着他,握住了他的手。好冷的手,他此刻能感受到她的溫度嗎。
“這一回也許我要失約了,你會不會怪我是個不守信用的人——”段千秋不禁苦笑笑,“其實你也瞞着我一個人忍痛,我們就算扯平了。”
她不說話了,閉上眼聽着梁司夜規律而穩定的心跳聲。這樣靜靜靠了一會,段千秋緩緩睜開眼從懷中摸出了那一枚深藍色的古玉,将它小心地塞到了梁司夜靠裏的手中,用手護緊。
段千秋遲疑片刻,湊近到他耳邊輕聲道:“這才是真正的鑰匙。等你醒後,拿着這枚鑰匙來南夷山,替我打開真正的大門。”
不知道他是否能夠聽到,但等到他醒來應該是會明白的。段千秋嘆了口氣,便坐起來,重新戴上了黑紗帽。想到這頂帽子還是他的,注視着他的眸光又不禁軟了幾分,可她很快又勸自己平靜了下來。
“我要走了。”黑紗之下,段千秋目光堅毅,一如那一日在泯山腳下,她頭頂紗帽與他揮手作別。
走出屋外,沈複在樓下等她。
段千秋想了想實在不好稱呼,沈複看出她的顧慮,淺淺一笑,只道:
“叫我沈複就好了。”
段千秋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随即問:
“沈複,你會一直留在這裏照顧他嗎?”
沈複微笑着點點頭,并不多說什麽。
“那就好。”如此,她也有些放心了,淡淡一笑便轉身離去。
“段姑娘——”
沈複忽而低低叫住了她,目光雖有關切,卻還是帶着溫和的笑意。
“此行請多加小心。”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情節帝好糾結……暴走的節奏……】
【盼完結有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