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靜心(二)
子時,正陽宮,謝玄皺着眉頭,右手揉了揉額頭,一臉倦意。謝弘見禮之後,有些擔憂地看着他。
謝玄擡頭看了謝弘一眼,将一本折子遞給他,沉聲道:“弘兒應該早得了消息吧。”
謝弘此刻還到正陽宮來求見,謝玄當然知道他所為何事。
謝弘展開奏折,只看了一眼便也不忌諱地點了點頭。一年前,衛國太子衛彧娶了穆國丞相李澈同父異母的妹妹李靈為側室。坊間盛傳李靈雖為庶出,衛太子對她卻是極好,兩人感情深厚。一月前因李靈思鄉情切,衛彧竟親自陪同李靈去穆國省親。李澈胞妹李姃與李靈向來不合,竟因一時口角之争失手将李靈退下水溺死了。衛彧滿腔怒火,當即帶領随從離開穆國,竟因此向穆國行征伐之事。
而諸侯國之間未經天子批準不得随意挑起戰事,如今他們竟是随着自己的意願,亂起事端,真不把天都放在眼裏,天下大亂才是他們所樂意得見的!謝弘心中激憤,對謝玄道:“穆國勢小,衛國只随意尋一個理由便能讨伐,且擊得穆國連連敗退。據報,衛彧親自領軍,一路攻到了穆國都城。現下兩軍對峙,穆國滅國之日指日可待。衛國野心昭然若揭。天都若放任事情發展,天朝統治下的小國只怕會對天都失去信心。”
謝玄哼道:“衛,賊也。只是,衛國是諸侯國之中實力最強的,他們兵強馬壯,天都一不可放任,二也不可貿然得罪,與其硬拼。否則待天都實力消耗殆盡之時,本就蠢蠢欲動的楚、宣兩國便只會想着坐享漁翁之利。”
謝弘點頭,尋思着兩全齊美之法。謝玄亦是頭疼,深吸一口氣,道:“這是密報,穆國求救的奏報尚未到達天都。只怕最遲也不過三日。那時,天都不得不正面回應。弘兒有什麽看法?”
謝弘一番深思,躬身道:“據探,衛國滅穆國之心勢在必行。天都既然不可與其硬拼,只得暫行在暗中相助穆國。對衛國,或可采取欲擒故縱之法,讓他們得意幾日。所謂驕兵必敗,衛彧雖不是容易驕躁之人,手下将領卻不盡然。而,唯今之計先行拖延之術,讓穆國的求救之書晚些時日到達天都,讓衛彧高興得久一些。并且,在穆國走投無路之時,天都出手相救,更能使穆國死心塌地的忠誠天都。天都能在最後力挽狂瀾亦更能在其他諸侯國心中樹立天都的威信。只是,現下除了一方面拖延,一方面暗助之外,還須尋得如四弟麾下那般強壯的兵馬,可在敵方眼皮之下日行千裏,出其不意。”
提及謝琰,謝玄倒有幾分想念。“只是,琰兒遠在北戎,北狄之犯數百年不止。四年前,琰兒請命出征北狄,駐紮在北疆之地,鐵血征伐,北狄才有所忌憚。若是琰兒一走,只怕北狄更會趁機報複。本就不太平的北戎只怕會更亂。”
謝弘單腳下拜,斷然道:“兒臣願為父皇分憂。請父皇下令予兒臣三千精騎,兒臣願親自前往穆國!”
謝玄忽而一笑:“弘兒倒是不曾帶過兵。”
謝弘擡眼看着他的父皇,等待他繼續往下說。
“朕早該知道弘兒的本事不小。要日行千裏的兵馬,在弘兒的調、教下又有何難?”他又是笑了數聲,方道:“罷了,便依弘兒之言吧。”
謝弘告退,走在游廊之上,宮燈在迷蒙的深夜之中透着依稀的光芒。他須明日一早盡快出發。
一人在深夜行走,将全盤計劃又疏順一番,靜下心來時,他才發覺心中竟有某種扯不斷的牽挂。
那夜,她的淚,他明白,而她冰冷的身軀,他又要怎樣才能将她溫暖?自那夜之後,他刻意不去見她,卻對她的一舉一動甚是了然。他一笑,自己怕的是什麽?
不知不覺間,駐足在承光殿前。在殿外守夜的幾名宮女打着盹。有驚醒的宮女察覺有人,立時朝謝弘看去,待看清來人後,一邊連忙俯身行禮,一邊推着身旁的宮女。謝弘揮手,示意幾人禁聲,囑咐了幾人幾句便回身離去了。
那名驚醒的宮女起身朝內殿行去,看看主子是否安好,卻看到殿內物什在黯淡的燭光下影影灼灼,少女披了件外衣在燭光下靜靜地看書。乍眼看去,恬靜卻又凄清。她霎時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身子一不小心便碰到了幾案上。
偃珺遲擡頭,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沒叫你們便無須進來。”
宮女行禮稱“是”,退至殿門,才猶豫着說了句:“二殿下剛剛來過了。”
偃珺遲又擡起頭來,沉默半晌才輕輕“嗯”了一聲,卻沒有再多的言語。宮女只得又行一禮,悄然退下。
偃珺遲揉了揉眼睛,被那宮女一擾,這才發覺時夜已深。冬夜,她向來睡得極早,起得極晚,最近幾日卻不知怎的竟都是夜半三更才恍覺着些許睡意。
躺在床榻上,閉上雙眼,心嘆:“夜半三更的,忙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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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來,偃珺遲無事,時常又去藏書閣尋些以前的醫書,還親自到禦醫院請教資歷深厚的禦醫。她身為公主,禦醫們面上不敢怠慢,心下卻多有腹诽,嗤笑着她是公主身份高貴,閑來無事,起興而已。
偃珺遲無意之中時常聽到禦醫們的議論,只一笑置之。當她提出太子謝馻的病或可能治愈時,禦醫們皆不信,私下裏說她信口開河。
因她尋得了法子,便時常去正和殿為謝馻診脈,記錄他每日服下她的藥後的變化。謝馻只愣愣地望着她專注地神情,她的每一句話,他都極力遵照去做。
一日,謝馻感覺神清氣爽,要與偃珺遲去正和殿的花園逛逛。偃珺遲想着或許多多走動有益身子康健,便應了。
謝馻自然是精神大好,興致極高。下令宮人勿須攙扶,在院中走了一陣後,坐在院裏一處水榭之中。謝馻屏退了左右,望着靜靜的湖面。夏日裏的游魚早不見蹤影,他卻覺得如此平靜之水更是美麗。
偃珺遲在他對面坐下,對謝馻笑道:“看來多出來走走對身子極好,大哥也別一直悶在殿中。”
謝馻捂着胸口咳嗽了幾聲,爾後笑道:“珺遲來了,我的精神極好。珺遲怎樣說,我便怎樣做。”
偃珺遲笑道:“大哥若是早遵醫囑,說不準現下還能握弓射箭呢。”
謝馻一聽,頓時來了興致,命人取了弓箭來,向偃珺遲指了指平湖對面的樹梢,一邊咳嗽,一邊說道:“我要将那樹梢最右邊的那樹枝射下來,珺遲信麽?”
那樹枝不僅有些隐秘,還有些粗壯,偃珺遲歪着頭看了半晌,又看了看謝馻,笑道:“不信。”
謝馻見她不信,旋即舉着那弓,将箭置于弦上,對着那樹枝瞄了許久。
偃珺遲見他握箭的手有些顫抖,額頭上已滲出大量汗珠,心中為他捏了一把汗。為謝馻取弓箭的宮女亦是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希望自己的主子能夠如願。
而謝馻體虛,力量不夠,未及拉弓,已是體力不支。他收箭,垂頭不願看任何人。思及偃珺遲那句“不信”,心中更是羞愧。手無縛雞之力的他與一般女子何異?
偃珺遲咬了咬唇,本是反語一句,要激勵他,他卻因此羞惱。她心中嘆息一聲,回頭吩咐那宮女将弓箭收回去。爾後看着謝馻道:“欲速則不達,大哥要循序漸進才好。”
謝馻閉了雙眼,垂在腰間的手仍在顫抖,爾後又是一陣急咳,身子亦微微搖晃。偃珺遲趕忙扶着他坐下,拍着他的後背,順着他的胸口。
待止了咳嗽,謝馻看着偃珺遲,顫抖的雙手緊緊握着她的手,鄭重地說道:“三日後……三日後我一定能用箭……珺遲,信麽?”
偃珺遲見他眼中盡是期冀,連忙點頭:“我信。”
謝馻這才無力地笑了,氣喘籲籲道:“我絕不讓珺遲失望。”
偃珺遲點點頭,扶着他往回走。候在一旁的宮女低着頭向二人行禮。
偃珺遲出了正和殿,有些悶悶地往承光殿走。經由幾處回廊,聽得宮女們在她身後竊竊私語。一人言道:“往日二殿下在宮中時,沒見她往太子殿下那裏去。現下二殿下有意冷落她,她便有事無事便往太子殿下宮中跑。”另一人接口:“太子殿下的心思,無人不知。他若能痊愈,說不定便要娶她為太子妃呢。”才将那人又道:“說得也是。太子殿下體弱未娶親,若能痊愈,她倒是有極大的機會。”不知從哪裏冒出一人來,對着二人斥道:“胡言亂語什麽!珺玉公主既有公主名分,與衆位皇子、公主便是兄妹關系,這種事能胡說的麽?當心割了你們的舌頭!”
偃珺遲蹙眉,知幾人便在身後,卻不願去看都是些什麽人。徑直回到宮中,提筆靜心寫字。那字跡飄逸,與謝弘的字極像,只少了些許霸氣。憶起初時纏着謝弘教她寫字,他一百個不願意,說她笨,如何教也寫不好。她反駁說他懶,不願教她而已。後來,謝弘終是靜下心來,握着她的手一筆一劃地細心教她。她無事便臨摹着他的字。久而久之,她揮筆時已能寫出同他有九分相像的字跡。她笑了笑,那時的她為何會不厭其煩地纏着他呢?是宮中寂寥,她孤苦一人,他雖時常取笑她,卻只嘴上說說,對她卻是百般照顧。因為,只有他才會在雨中親自為她打傘,風雪之中抱着她冰冷的身子,一邊笑着說她嬌氣,一邊緊張地為她暖手。
如今,她已不怕寂寥,更不怕別人胡言亂語,然而,不知為何,心中有些空落,有些窒悶。
謝弘那裏她許久不去了,也沒派人去問。而昨夜他是路過此處麽?
連宮女都知他刻意冷落她麽?偃珺遲苦笑,提筆在紙上緩緩寫出一行字: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姜宸不知從何時進來的,看了那字,笑微微道:“阿遲出家了,我可會傷心的。”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