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崔瑾安瘋了
崔瑾安瘋了。
消息傳回燕都時, 恰逢臘月三十,阖宮歡聚。
崔家老夫人身負诰命冠帽,親自前去栖霞宮,向如今的六宮之首封貴妃陳情。
于大殿之中聲淚俱下, 痛訴程況大逆不道欺辱親女崔瑾安, 崔瑾安前 去雲邕關探親本是好意, 又如何生生被他逼瘋了去。
封貴妃聞言并未立刻做聲, 緩緩擡眸示意李尚宮賜座:“老夫人莫急, 瑾安本宮原是見過的, 該是相當堅強的性子。又與阿況少年夫妻, 其中想必有些誤會。”
一聲“阿況”, 生生将親疏擺在明處供人掂量, 崔老夫人面上微滞, 許久方才笑道:“撫北營協助庫孫未及回京,我兒這才想親去探望, 免得程況獨自在外過年無人可伴。”她說着,還是沒忍住咬牙輕哼道:“誰知他倒在塞外養了門妾室無比滋潤, 壓根不曾将我兒放在眼裏。”
接過李尚宮遞來清茶, 崔老夫人并未立刻入喉,反是封貴妃擡蓋輕抿一口,示意她道:“此乃廬州上貢的當年醉心尖,皇上僅賞給四妃作為新年賀禮,老夫人嘗嘗。”
面對封貴妃雲淡風輕之态,崔老夫人滿腹怨怼仿若砸上棉絮般四散而去,無奈品茶間方聽得對方低笑:“那門妾室本宮确也有所耳聞,說是庫孫王為感念撫北營相助之情,以義妹相許。兩國邦交分明是喜事, 怎地倒引起許多不悅。”
崔老夫人“嗤”了一聲,不客氣道:“哪怕庫孫王親妹,也不該越過我大周女子去,更不論只是義妹——”
封貴妃放下手中茶盞,有意與桌面叮當相撞,打斷崔老夫人不滿抱怨:“崔老夫人此話勿要再言,如今庫孫與我朝永結秦晉之好,如何還能再分高低貴賤。”
直到這時崔老夫人才終于看得清楚明白,封貴妃話裏話外,壓根全然不打算替崔瑾安讨回公道。
索然無味間只得匆匆告辭,端着笑意踏出栖霞宮門,一轉身便狠瞪了主殿幾眼,低聲唾罵:“一丘之貉。”
她早該想到封貴妃與重睦母女連心,自也會對程況那鼈孫全力維護。
既在貴妃處碰了壁,賢妃又是位吃齋念佛,不理俗事的主兒,崔老夫人只得去往鄭淑妃處相求。
恰好淑妃小妹芙河夫人,鄭妙兒也在,瞧着崔老夫人花甲之年還這般為着兒女操勞的可憐模樣,一時間悲從心起,極為感慨,只恨不得能與她抱頭痛哭才好。
“說到底還是怪罪八公主與她那位驸馬,非要與庫孫結盟,說是抵抗淵梯,”鄭妙兒眼底閃過隐晦笑意,欲言又止:“實則關外風雲詭谲,我等人在燕都,又怎能知道到底為着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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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話在理。”
崔老夫人颔首應聲:“他們若同那庫孫勾結,叫幾個庫孫兵連年假扮淵梯假意攻打我大周城鎮,為着撫北營做戲邀功,未嘗不可。”
“老夫人說得太對,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妾身每每瞧着八公主那冠冕堂皇的模樣便氣不打一處來。”
三言兩語間火上澆油,鄭妙兒亦趁勢将重睦罵了個狗血淋頭:“此番程夫人好好的人兒去到撫北營便得了癔症失心,她身為主将竟還聯合封貴妃一道包庇那程況将軍,簡 直為虎作伥。”
鄭淑妃聞言略一蹙眉,本想告誡鄭妙兒收斂些,卻見她轉首看向自己:“依我看,姐姐你便該趁此機會做出六宮表率。向皇上谏言,撫北營副将逼瘋妻室,主将包庇,保管叫他們各個都難逃責罰。”
若能将此事大做文章,進而大搓重睦銳氣,于雲霭宮衆人而言,必是大有裨益。
鄭淑妃這些年看似不争不搶,實則自重晖與重旸一道被鎮元帝交付監國之責後,她連夜間入夢都希望重晖有朝一日能夠黃袍加身。
只是思及封貴妃家世雄厚,重旸親姐又手握兵權,她也時常告知自己不必過于執着東宮之位,免得最終竹籃打水一場空。
可眼下大好機會送上門,她若再唯唯諾諾不敢借題發揮,豈非将機會拱手送人。
“老夫人放心。”
鄭淑妃終是下定決心,與崔老夫人承諾:“此事幹系匪淺,本宮定不會令阖宮內外女眷寒心,以為我朝如今竟是将一番邦蠻夷看得比自家女子還更重要些。”
……
壽峥六年,正月初八。
撫北營內一掃前些時日之酒食歡笑,再次恢複平素晨起訓練的規章習慣。
眼下衆人皆于演武場間研習新式作戰隊形,獨重睦與程況一言不發立于營外,等待來自燕都皇宮之聖旨。
重睦抱臂不語,看似雙目放空,實則腦中翻來覆去,至今還是沒能想明白:崔瑾安那般跋扈狂妄之人,自己若不好過,也絕不會放過程況的性子,未打未罵,更不曾用刑,怎能進次軍獄便生生瘋魔了去。
幸而自崔瑾安失心瘋後,重睦料到崔家不會善了,連夜将程況腹上被崔瑾安刺傷之事通知程況爹娘,又派出紀棣将程府下人受崔瑾安苛待至死的諸多證據上呈禦史臺,總算比之崔家速度更快些。
程崔兩家皆為齊州氏族,到如今世代承襲伯爵之位,稱得上真正的門當戶對。崔家不滿女兒受苦,程家又如何會輕易放過這等數年無所出,還傷及兒子身心之女。
程況或許有錯,但崔瑾安也絕非無辜。
兩家博弈的結果如何,全待今日聖旨所示。
“撫北大将軍,程副将接旨!”
随着聖旨如期而至,重睦與她身後程況俱雙膝跪地,高舉雙臂,随時等待接旨。
只聽得負責傳旨的那位年長內侍清清嗓子,飲過身側小內侍遞來熱茶後,緩聲相告其中內容,下方跪地兩人一直提在嗓子眼的心總算漸漸落回實處。
身為主将,屬下有錯,重睦自難辭其咎:“主将重睦,包庇責重。着立即召回燕都監/禁兩月,于驸馬府內檢讨思過。”
但好歹無論她還是程況都未被降職,鎮元帝甚至還許了程況和離之書,從此與崔瑾安一刀兩斷。
他正想與重睦交換一個欣喜目光,不曾想傳旨內侍竟忽地揚高聲音:“褫奪其承襲爵位之權,譴返燕都監/禁半年,無召不可出。”
程況還未來得及反應,重 睦已然神色大變。
說是半年,但所謂“無召不可出”,若鎮元帝無意,他或許這輩子都無法再離開燕都返回雲邕關。
與淵梯作戰正箭在弦上,旨意如此,分明是要斷她一條臂膀。
“大将軍,程将軍,還不接旨?”
将早已準備好的錢袋遞給兩位內侍,重睦與程況雙雙接旨起身,一時間竟不知該同對方說些什麽。
對于爵位程況其實并不在意,雖貴為嫡子,但他上頭還有兩位親兄長,各個身體康健,兒女雙全,怎麽也輪不到他肖想此等好事。
只是“監/禁半年,無召不可出”,的确有些憋屈——
但他依舊故作輕松道:“僅僅半年,大将軍也無需太過想念末将。”
然而重睦并沒睬他,攥着聖旨的手驟然用力,恨不能将之戳出幾個洞才好。
暗自抑制怒火将近半刻有餘,終是歸複平靜,側首叮囑營外偵察兵:“待羅教頭收假回營,即刻前來主帳問話。”
年前羅教頭家中老父重病,他早早告了假回鄉探望,幸而老人得以康複,羅教頭無事一身輕,眼下正在回營路上疾速飛馳。
方一下馬落地,便被營外偵察兵領至主帳複命。
“在小的收拾行李回家,也就是臘月二十七之前,僅有驸馬爺一人前去軍獄。”
羅教頭此時還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何事,笑呵呵道:“驸馬爺待了一個時辰之久,想來是為大将軍您出了口惡氣。”
重睦搭在獸首鎮紙之上的指尖微顫,揮揮手示意羅教頭退下後,複又掀起氈毯通知帳外先行兵:“去請驸馬。”
不多時顧衍如期而至,這段日子重睦忙着處理崔瑾安之事,沒再總想着詢問他圖鹿城那時諸多困惑,兩人依舊保持平素那般禮貌距離,連臘月三十守歲那晚也只匆匆道了句“新年長樂”,又各自被諸位兵士拉去比武射箭了去。
新年伊始,營中物資豐富,夥食自也比平時好上許多,重睦遠遠瞧着顧衍總算不似初見時那般瘦削,唇邊險些壓不住笑意。
但她很快收斂喜色,冷聲打斷他拱手之禮:“顧卿不必多禮,本将有事相詢。”
顧衍站直身形,心有所感般應聲答道:“程夫人癔症之事,确下官所為。”
“?!”
他行事素來坦蕩,重睦本也沒打算真的刀劍相向質問于他,但此刻見他淡然至此,還是略感不适:“你可知崔瑾安出身名門,曾祖父與祖父皆為名臣塔高層所供,程況多年來數次祈盼與她和離未果,無非是忌憚其後家世。”
自兩人相識以來,重睦對待顧衍一向極為敬重,她惜他才學,多數時候受他點撥便能茅塞頓開,從不曾像今日這般紅臉相對。
“下官不過将真相相告,”面對重睦疾言厲色,顧衍并無畏懼:“程夫人難以承受,不怨旁人。”
更何況:“公主是下官妻子,受人所欺,下官不會任其妄為。”
重睦聞言,沒由來心底一陣 煩悶:“本将說過無數次,與你不過同袍之誼,”她并未看見顧衍眼底神情變化,愈發不耐道:“眼下正值與淵梯對戰關鍵之時,你如此行止,說是為本将考慮,實則逼得程況回京監/禁,斷本将臂膀,豈非弄巧成拙?”
話音落定,半晌無言。
帳內壓抑靜默,僅能聽見外間士卒吶喊口號之聲。
顧衍緩緩放開袖中緊握雙拳,再次行禮:“大将軍所言甚是,下官知錯。”
重睦別開眼不再看他:“先退下罷,本将還需再想想如何補救。”